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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终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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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见到上帝后,我一定要问他两个问题——什么是相对论,什么是湍流。我相信他只对第一个问题应该有了答案。”
——量子力学奠基人之一海森堡
01
“挞、挞、挞——”洒满月光的走廊里,高跟鞋有节奏地敲击地面。
一身黑色休闲西装的女人走在教学楼内,双目难掩疲倦。路过保安亭,隔着窗户,值班的戴大爷鼾声如雷。
夜风吹过,陆凭微眯下眼,停在校门前。
她借着月光看到右侧柱子上挂着一块金色校匾,抬头凝视校门黑屏上滚动的红字“渝城第一中学欢迎您!”。
校门两旁是修剪整齐的低灌。
陆凭等待几秒后收回视线,双手插兜碰到里面的东西,无声扯下嘴角,准备离开。
黑夜中的低灌有东西窸窣作响,一声极细微的猫叫声传来。
紧接着一只毛发脏乱、眼睛却亮若星辰的三花猫从中悠悠走出。
陆凭脚步一顿、四下扫视无人,对着三花猫灿然一笑,便从兜里取出猫粮喂猫。
猫很粘人,见陆凭便往前凑,慢悠悠地“喵~喵~喵~”几声,陆凭蹲下拿着猫粮喂猫,猫边吃边任陆凭顺毛。
一盏孤寂的路灯下,一人一猫,默默无言。
喂好猫后,看着小家伙走进低灌,陆凭拍拍手里的残渣,站起来,又恢复一张冷淡脸,捏着空空如也的塑料袋,双手插兜离开。
戴大爷本来是打算起夜的,路过保安亭窗户正好看到陆凭喂猫,停下看了好一会才继续动作。
陆凭穿过一片黑暗的小巷,回到出租房。
“到底哪里出错了?”敷衍地洗完澡,陆凭还在脑中检查证明过程。
工作年近三十,无父无母,孑然一身。
刚到渝城一中时,周围催婚的人没完没了,陆凭疯言疯语道:“谢谢,不过我都二婚了”,噎得对方无话可说,遂放弃。
麻烦、真是麻烦,不够纯粹、不够美丽。
不过,陆凭并没有选择一刀斩断人际关系,而是如鱼得水般游走在这些人中,饶有趣味地观察着。
凭借一流的忽悠能力,陆凭套得图书馆钥匙,以“出租房太吵不方便备课”为由,顺理成章地在图书馆继续自己的证明。
“什么金钱、权利……什么要在这金字塔般的世界往上爬”之类的想法,陆凭从未有过。
她在乎的,自始至终只有那个充满数字、逻辑规则的世界。
更准确的说——她要证明千禧年七大难题之一:“纳维-斯托克斯存在性与光滑性”。
02
陆凭刚入大学,学的是哲学。
孩童时期,陆凭就意识到自身的独特之处:超常的理解能力、对数字的极度敏感力。
但她知道,作为一个想要自由的孤儿,要恰当好处地展现自己:她不要被人收养、也不想加入任何研究组织。
于是,陆凭风平浪静地度过学生时代。当然,“风平浪静”是陆凭自己下的结论。
她曾被数十人围堵在一条小巷。
那时,陆凭笑眯眯问对方:“我们有仇吗?”
那一堆男女眼中闪烁毫不掩饰的恶意:“没什么,就是看你不顺眼。”
陆凭笑意收敛,无奈耸肩:“那就是你们的问题了。”
那群男女瞬间破防,破口大骂,脏话之多,陆凭叹为观止。
一点点移动到视野开阔、有监控的地方,顺带取出兜里正在通话的手机:“喂,警察叔叔,您听到了吗?”
一阵谜之沉默,新入警的小伙无比后悔几分钟前脱口而出的“都是学生能坏到哪去”。
对面那群男女们乍一听有些心虚,半晌没听到回答后,一个个开始嘴炮攻击。
陆凭却把手机往书包一塞,干脆利落地跑了……跑了。
留那群傻屌在风中凌乱。
次日,学校严厉通报处分这群人。
陆凭没事人一样坐座位上打个哈欠,伸手感受洒在桌面的阳光,继续写作业。
当然,如果排除事后陆凭拿着昨天的录音和根据相应时间段找到的那伙人霸凌其余人的视频去报案的话,此时可能真是一派岁月静好。
当天放学,她按教程给自己提前画了个特效装。
果不其然,出校门又被那群人盯上了。
七拐八拐后,陆凭停下,扫眼四周,确定是监控死角后,突然转过身,对着那群人叹口气,无奈摇头,拉开书包:
“喀喇喇”一阵金属摩擦声后,丢出一堆管制刀具。
那群男女绕是再生猛,也吓得身子跟着几抖。
陆凭随意撸起袖子,露出爬满刀痕、面目狰狞的手臂,买大白菜一样在那堆刀具里挑来挑去,期间漫不经心地看向他们,很有礼貌发问:
“请问,你们谁先来?”
说着耍了一手折叠刀,手法干脆,刀面闪着冷光。
那群男女被陆凭面不改色耍刀的态度给慑住了,反应过来后,识时务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姐!”
陆凭挑下眉,道:“不至于,都散了吧。”我没你们这群傻屌亲戚,陆凭适当收住这句话,她是来彻底解决问题的,没必要再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秉承着低调、顺利完成学业的理念,陆凭从来都是笑脸迎人、凡事有商有量地解决。
03
“早上好,陆老师!”一路上充满学生元气的打招呼声。
“早上好!”陆凭如沐春风地笑,手里只拿一本教材。
在黑板上苍劲有力地写下本堂课题“力学”,陆凭转身,双手撑讲台边:“今天王老师请假,我代课。”
学生立马安静如鸡,视线转向陆凭。
…………
拍掉一手的粉笔灰,留下一黑板简洁明了的板书,陆凭走出教室。
出教室门就看到一阵腾空的白烟,那一串已经刻在心间的公式浮现于心间:
缭绕的烟、湍流、微风……这些运动,理应能被科学地解释与预测的。
陆凭余光注意到有个学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自己,干脆走过去。
“陆老师,您在力学上颇有研究。”寸头男生率先绽开一个阳光的笑容。
陆凭回以得体的笑:“提前备过课罢了。”
寸头男生指向她手上那本崭新的教材:“老师,那书里夹的那页纸我能看看吗?”
陆凭神色不变,她今早回校接着昨晚的证明抓一张纸就往后推,刚上课顺手往书里一夹。
“你看。”陆凭递过去。
纸上内容任谁看都是一头雾水,里面大量公式跳跃性极强,要同时具备相当的物理学和数学知识才能阅读下去。
寸头男生接过一看,扫一眼,语气轻松:“哎呀,和天书一样,看不懂。”
还回纸条后道:“我叫赵野。”
陆凭笑而不语,思绪已经飘远。
两人道别后,赵野留在原地,心中暗自思忖:她的证明已经进展到这种地步了吗?
深夜,偌大的图书馆一角亮一盏小灯,空阔的木桌上丢了一堆写满符号、公式的纸。
到这还是毫无进展。陆凭往后靠椅背上,疲倦地揉下眉心,收好演算纸,锁门回去。
04
哲学系混得很轻松,陆凭逐渐乏味起来。
本科阶段哪怕是专业课程,也只是点到为止。
一学期开设数十门课程,隔靴搔痒般讲一遍:
要么就写一篇论文草草结课;要么圈好重点,拿到试卷直接把数小时前脑子里记的东西倒纸上就完事。
于是陆凭脑子闲下来,总想找点事做。
选修课毅然勾选“高等数学”,课余时间出没在各系专业课上蹭课。
陆凭此人适应能力极强,她游刃有余地混入各系专业生中,毫无违和感。
一边维持不高不低的成绩,一边横扫学校图书馆。
她什么类型的书都看,看完了,书的内容也吸收得差不多了,当天还回去借来新书,第二天接着看。
哲学、史学、理学、文学……她都看。
一次课上,她找到乐子,决定用余生玩下去。
那堂课是在阶梯教室上的,半个足球场大的教室坐满人,闹哄哄的。
她窝在最后排,戴个耳机安静看书。
半秃的教授走上讲台,手一挥,施噤声咒一般,喧嚣止住。
陆凭摘下耳机,抬头看讲台:
一个干瘦的老人穿件洗得发灰的格子T恤,黑板上的“纳维-斯托克斯方程”几个字龙飞凤舞。
老教授音调平和地开始讲课。
“一叶扁舟驶过水面留下的波纹、微风吹拂而过的轨迹、火焰燃烧时跳跃的火苗……湍流现象遍布人类生活,然而其理论的发展还不够成熟……”
说着给大家展示湍流现象的模型。
黄绿红三色光束在白布上以不可思议却又奇妙诡谲的轨迹剧烈变换,陆凭百无聊赖的目光顿时凝住:
这是……
——极致纯粹的美丽!
课后,陆凭一头扎进纳维-斯托克斯方程的研究中。
她把目光瞄准千禧年七大数学难题之一——“纳维-斯托克光滑性和存在性”证明。
毫不犹豫递上转系申请书后,以中规中矩的成绩顺利转到数学系。
陆凭一手抓数学,一手抓物理,步步为营、一路稳扎稳打,不分昼夜地泡图书馆。
都到这份上了,那顺带读个研吧。陆凭想。毕业前夕准备半年,最后以初试复试双第一的成绩进入Q大。
录取通知书到后,哲学系和数学系的同窗们感慨:“陆凭这人不鸣则已,一鸣则惊人”。
于是,面对本系一众考公、考编、工作的同学,陆凭轻飘飘地带上塞满半行李箱的草稿,北上读研了。
第一次组会,导师有事晚到,陆凭躲角落,脑子时刻围绕纳维-斯托克斯方程(以下简称“N-S方程”)在转。
看到导师那一刻,她打一半的哈欠收住,心道:哟嚯,缘分。
——来人正是她本科时期听过那场讲座的教授,楚朝明。
05
有人在窥视我。
人声鼎沸、阳光明媚的大街上,陆凭却有种被毒蛇盯上的不适感,手上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站在原地,伸手挡住太阳,环顾四周——没人。
啧,藏得够深。陆凭没再管,绕进小巷,在她离开处斜对面三楼窗内,一个男人见状,立马下楼。
几十秒工夫,已不见陆凭踪影。男人眸色一深,拨出一个电话。
“我这样讲,你们听懂了吗?”陆凭在看到学生们清澈的眼神后,声线不变,“好,我懂了,我再讲一遍。”
观察到底下学生紧绷的脸无意识放松下来,陆凭心中轻叹口气,又一次从最基本的公式推导。
陆凭带的班总体水平不上不下,卡在中间,夹心饼干似的。
上进好强的老师看不上,混吃等死的老师不愿带,踢皮球似的,陆凭看不下去,最终捡了个班主任来当。
“叮铃铃”学生安静耐心地等陆凭推导完最后一步,宣布下课后才动起来。陆凭看了看满手的粉笔灰,走去洗手台。
走到转角,一阵“哗哗”的水流停住。
“你们知道我们学校五十年前有人自杀的传闻吗?”一个女孩刻意压低声音道。
“每所学校总有那么几个类似的传闻不是吗?”有人打破寂静。
“不,据说那人没死成,被拉下来了,但后面好像人间蒸发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女孩反驳。
“虚张声势的传闻。”另一个声音下结论。
陆凭见此,若无其事地走进来,清两下嗓子,学生打住话头,纷纷说着“陆老师好”离开洗手台。
赵野坐在桌上,思考王记者打来的电话:陆凭察觉到有人在跟踪她了?
“砰!”篮球落到他桌边,紧接着同学的声音飘来:“野哥,打球去!”
赵野换上元气阳光的笑,和同学勾肩搭背走出去。
下午放学,学生难得露出笑脸。陆凭晚上要守晚自习,于是下午下课后就凑合在校外吃点东西。
“陆老师,你等等,有人给你送东西——”路过保安亭,头发斑白的保安大爷叫住陆凭。
陆凭看他从堆满报纸的桌底下费劲拉出那封信……准确点来说,是一摞近半米高的纸质品和一张写满英文的字条。
“陆老师,这书和字条是今早送过来的。”保安大爷告诉陆凭。
陆凭正在思考谁会突然给自己送一大堆正需要的研究资料,看到字条上幼稚的字体后,心下了然,谢过保安,打算先安置好书再吃晚饭。
就在她搬最后一趟时,保安大爷已经端个不锈钢饭盒、边吃饭边和她闲聊:“陆老师啊,看你这些资料,你是教数学的?”
陆凭道:“是,教高中数学。”
“不错,真不错!”保安大爷一口假牙费力咀嚼,又自顾自神神叨叨,“不过呐,娃啊,搞数学可别把自己也给搭进去喽!”
陆凭听清这句梦呓般的话,有些疑惑。
保安大爷夹菜的动作停下,放下饭盒,点一根烟,吐出烟圈,良久道:“……五十年前,我最好的朋友因数学而死。”混浊的眼里情绪复杂。
陆凭无声叹气,轻拍下保安大爷的肩:“节哀。”
大爷抹一把脸,抬头看向陆凭,眼中闪烁着奇异的期待:“陆老师啊,这世界上不是只有数学是吗?”
陆凭回以浅笑,没有正面回答,眼中的坚定却不容置疑。
她微笑着告别,走出保安亭,纤细的身影抱着书,影子在夕阳下被不断拉长。
保安大爷望着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在数学的世界里,或许我只是个懦夫罢了。”
陆凭走出不多远,听见这句话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将最后一沓书放回图书馆,陆凭看完字条上幼稚的字体,拨出一个电话:“你的资料我收到了,谢了!”
“小意思,好歹也是三年室友。不说了,我导组会提前到了。”电话挂断。
06
见到研究生导师正是本科那堂课的主讲人楚朝明,陆凭思维活跃起来。
实话说,她一开始考研就是为了有机会接触到更多资源渠道,学术研究、毕业论文什么的,她早就拟定好中庸计划——不过分突出、又不显得很差。
至于考研时笔试面试双第一这条出格行为——完全是为了确保稳进理想院系。
起初,陆凭的计划很简单:考研、考博、当博导,借着学习的机会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N-S光滑性和存在性”证明中。
楚朝明作为一个硕士生导师,待陆凭还是很不错了:不辞辛劳地修改陆凭的论文格式、给她一作、带她结识各路大牛……
搞得同组的另一个男生眼红得都要赛过兔子了,陆凭还偏偏没事人一样和他相处。
陆凭室友李飒时常戳着她头恨铁不成钢:“你啊,是看不出你们组那男的在背后给你下套呢?还是你‘宰相肚里能撑船’?”
陆凭笑眯眯地哄好李飒,又一头埋进数学世界中。
陆凭心明如镜:她隐隐能感觉到楚老头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
那是一个午后,大家都在午休,工作室只余陆凭一人。
百叶窗透进几束阳光,陆凭一个人安静地思考,演算的稿纸有几张掉在地上。
本科迄今为止,她对此已有些思路,但还少了什么,一个很关键的步骤。
思维如同生锈的齿轮卡住,陆凭转下椅子,干脆翻看最新论文,换换脑子。
楚老头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捡起地上的几页草稿纸看起来,神色逐渐由慈祥的笑转为严肃的皱眉,眼里迸发出炽热的光彩。
干瘦的老头站在暗处,那张颧骨下凹的脸眉毛挤在一起,陆凭转动椅子的时候猝不及防被吓一跳,面上不显站起来毕恭毕敬道:“楚教授好。”
楚朝明恢复平静,这才看向稿纸的主人,满意地点头:“思路不错,就是计算量太繁杂了。”把稿纸轻轻放到桌上,意味深长道:“保持下去。”
陆凭根据教授的行为筛选出事情未来发展的无数个可能性,最终还是决定继续下去。
在Q大数学系一众教授中,楚朝明口碑一向不错:和蔼可亲、整日笑呵呵的小老头一个。
陆凭却在某些时候,透过那双苍老的眼睛观察到介于狐狸与狼的眸光一闪而逝——锁定猎物后,引其一步、一步踏入深渊。
直觉告诉陆凭,此人深不见底。但又没碍着我研究,一切按兵不动,陆凭如是决定。
再百密无一疏的事也还是存在脱轨的可能性。陆凭原本未来数十年的计划在一次无硝烟战争中,被她自己亲手打碎。
起因很简单,楚教授带两个研究生:一个她,另一个男生。男的看到陆凭受器重,搞小动作修改陆凭论文的数据,从而蝴蝶效应般引起惊涛骇浪。
事发后,陆凭毫不留情地揭露这件事,顺便掀老底一样把各小组中类似现象都给陈述一遍——在场教授除楚老头外,都脸色铁青。
在没有导师的群里,一众同门师兄师姐高呼:“学妹仗义执言,简直帅爆了!”现实里,还是同一批人暗暗打赌:“她毕业答辩要几次才能过?”
陆凭一战成名,消息传到李飒那里。陆凭一进宿舍,就迎来劈头盖脸一顿质问。
她走到书桌前躺进单人沙发里,倒杯水喝下,任由李飒连珠炮一样大声表示担忧、质疑,始终一言不发。
李飒说得口干舌燥,陆凭又倒杯水递给她,等她一口气喝下后,才缓缓开口,语气很淡:“我不读博了。”
李飒对上陆凭的眼睛,败下阵来:“这么做的理由?”
“这事发生过不止一次,还有更不堪、更拙劣的手法——其实事实就摆在眼前,只不过人人都在参演《皇帝的新装》。”陆凭无所谓耸肩,“你知道,我无法容忍别人践踏研究成果。”
李飒态度软下来:“是你的风格。那……以后的路想好怎么走了吗?”
陆凭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
“行,你室友兼自封好友永远支持你!”李飒打鸡血一般,独在说到“自封”二字眼神有一瞬隐蔽的失落。
陆凭没注意到,难得发自内心地笑了。
三年一晃而过,陆凭毕业答辩一次通过,让那群打赌的师兄师姐心情复杂。
答辩过程中,不断有导师挑刺、找茬,陆凭用心地从学术方面去阐释论文观点,当年的一众导师仍使出毕生之力去卡她论文,后来楚老头舌战群儒加上陆凭实力在那,最终还是顺利通过。
07
近来同一个学生一直找陆凭搭话,名字叫……赵野来着。
一开始,陆凭以为他是真想问题目,后来发觉这学生就是缠上自己了。
“陆老师,请问这道题怎么做?” 赵野举一本书,露出无害的笑容,有礼貌发问。
陆凭接过一看:“……我不教语文,去问别的老师吧。”
赵野丝毫没有要走的趋势,紧接着问:“陆老师你平常喜欢干什么?陆老师你除了教数学物理还教其它科目吗?陆老师你有没有对象……”
陆凭一头黑线,出言打断:“这些属于我的隐私,不便相告。”
放了一连串烟雾弹,赵野这才问出真正想问的话:“那陆老师,放学后经常看到您在图书馆,我放学后有数学题不会可以到图书馆问您吗?”
也许是相对上面那一连串问题,这个问题显得很寻常,陆凭丢下一句:“可以。”就离开了。
“谢谢!”赵野微鞠躬道谢,嘴角浮现一丝笑。
记者跟踪和通过婚姻安插眼线这两个计划都失败了。
父亲叮嘱不能打草惊蛇,陆凭家里无法潜进去,除开她在家待的时间,那么其余时间中,她在图书馆待的时间极有可能在做演算,今晚趁机查看她的进度。
赵野心思已经打了好几个转,同时一边对自己刚刚装出的男高中生形象感到一阵恶寒。不过,比起能在数学史上留名,这些伪装也不足为道。
入夜,最后一道晚自习铃声过后,漆黑的学校陷入一片死寂,只余图书馆那边还亮着一盏孤灯。
赵野拿本数学习题册,“吱呀——”推开图书馆大门,入目见到让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女子就着一盏台灯,手拿一支笔坐在桌前,桌上散落着一大堆稿纸,她还拿着一张纸在专心致志地演算——甚至都没注意到他走进来了。
陆凭着魔一般沉浸在演算中,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喜悦——她竟然已经痴迷到这种境界了吗?
赵野感到不解:为什么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
多年前,他曾见过这般模样的父亲,和此时的陆凭一样,好像触碰到了……“终极”的模样。
只不过,又有些不太一样,父亲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而面前女子眼中的光芒却长明灯一般不会熄灭一样。
突然间,陆凭停下笔,攥紧一张草稿纸紧盯,整个人被定格一般,只剩眼珠上下扫过纸面内容,几秒后才恢复正常,抓起崭新的草稿纸疯狂往下写。
赵野隐在黑暗处,盯了几秒后,转身离开,边走边打电话:“父亲,她应该是要证明出来了……”
陆凭在图书馆凑合一晚,昨夜过于激动算了一通宵。
当她顶着黑眼圈、布满血丝的眼睛走出图书馆时,却碰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你是在证明N-S光滑性和存在性吗?”
面前人正点燃烟,想起这里是禁烟区又干脆摁灭,丢掉烟头,然后把背绷直一点,开口问出这句话。
陆凭通宵的脑子一时没缓过来,只是微微蹙眉,打量眼前人:
面前人一头稀疏的斑白头发、皮肤树皮一样皱起……穿着印有“保安”字样的黑色制服。
“想不到我这个糟老头子也能看懂?”保安大爷往下说,“我叫戴数……”说到这呵呵苦笑两声往下接着说“对,谐音‘代数’。学校里的学生老师都叫我戴大爷。”
陆凭淡淡看着自己,戴大爷却感觉她眼中自有一个世界,根本就看不到现实中的事物……
…………
就和当年的他一样,意识到这点,戴大爷心中一叹。
接着说出一句话,彻底把陆凭拉回现实:“有人当年差一点就要证明出来‘N-S光滑性和存在性’……”
陆凭心头一震、瞳孔皱缩,视线聚焦到戴大爷身上。
08
五年前,渝城一中,校长室。
“小李啊,我有一得意门生不知是否能在你这教书?”穿着朴素、半秃的老头子饮一口上好碧螺春茶,笑呵呵发问。
被叫做小李的那个中年人哪怕已是一校之长,还是立马站起来弯腰谦卑回:“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老师您还有什么要求吗……”
“她叫陆凭,是我最得意的学生……”
…………
茶水凉下来,老头子站起来朝小李伸出右手:“那就叨扰你了!呵呵呵呵……”
小李双手握住那只苍老的手很郑重地回道:“哪里哪里!老师您能来我们这小小的渝城一中,真是蓬荜生辉!”
也许是事办得很顺利,老头子难得多说一句:“想起来,我也是从渝城一中走出来的……”眼中神色不明。
小李倒着一箩筐迎合的话,老头子却听得索然无味,手一挥,收住笑,走出校长室。
Q大,宿舍。
“怎么样?工作有着落了吗?”李飒问正在床上躺尸的陆凭。
陆凭直起身子,看眼电脑屏幕,又笔直地躺下,闷闷道:“没有。”
“陆凭,我有件事想找你确定……”李飒轻轻坐到陆凭床上。
“嗯?”陆凭躺床上懒洋洋转过头,理一下挡住眼睛的头发。
“我们到底算不算朋友?”李飒终于问出酝酿在心间四年的疑问。
四年相处下来,李飒也不能确定地给两人的关系安上一个“朋友”的称号——说是“朋友”,两人却不太理解彼此的想法;说不是“朋友”,陆凭又会在她失恋时抛开所有陪她到天明。
在李飒看来,陆凭这个人生性淡薄——整整四年,李飒没见过她有任何兴趣爱好、没见她提过有关家人的只言片语、没见过她和除自己以外的人走得很近……
李飒每天回寝室看陆凭要么就在看书、要么就在算题……两人是开学后换寝成为的室友,她不懂数学,也从不多问陆凭算的什么。
莫名的,李飒相信陆凭比世界任何人都要强大……还有脆弱——陆凭有现实之外自己的精神世界,她在这个复杂的现实世界中离群索居一般住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
李飒适时想到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里提到的一句话:“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
那你呢?你会是什么?是早已与人类社会脱轨的野兽?还是无欲无求的神灵呢?李飒发自内心担忧……
“是。”陆凭只一个字,切断李飒的思路。
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女孩相视一眼、同时会心一笑。
“叮咚~”信息提示音响,陆凭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点开信息,发信人显示是:渝城第一中学。
刚看到开头几行字,陆凭没头没尾道:“李飒,你进门第二个问题,现在是‘是的’了。”
李飒反应一会,大笑道:“啊啊啊啊啊恭喜你找到工作啦!”
…………
当天晚上,两人简单吃一顿散伙饭。最后李飒不舍的情绪绷不住,还是陆凭费劲把李飒搬到宿舍。
陆凭拉盏小夜灯,静静看着李飒布满泪痕的睡颜,又毫无波澜开始质问自己:你为什么要和人产生关系?人际关系什么的果然很复杂啊。
次日,两人各奔东西。
…………
几天后,楚老头接到小李打来的电话“陆老师已经完成就职报道”,楚老头挂掉电话后,取出抽屉里的怀表扭开看,平日笑眯眯的老眼中盛满愤恨、憎恶……还有怀念。
收起怀表,又是那个见人就笑、随和可亲的楚老头了。
……
一个月前,Q大教职工宿舍。
“小野,我要安排你去我的母校做一件事……”楚老头把那段少年时期的一一道来。
楚野听完后,梦游似地应下父亲的话。
09
“那个人是谁?为什么没往后算?”听完戴大爷的话,陆凭第一反应是“竟然没算完”。
戴大爷扫视一眼四周不时好奇打量的学生们,出声建议:“方便换个地方聊吗?”
天微微亮,天色透过窗户照进图书馆,馆内呈现一片靛青色。
陆凭草草收了下草稿纸,戴大爷抓起一叠草稿纸细细看起来,最后一脸了然,看向没什么情绪坐在椅子上的陆凭:“接下来呢?你会怎么做?”
“先把你的话说完。”陆凭提醒。
“行。”戴大爷随意坐到一张积满灰尘的椅子,取出根烟扬下,陆凭摆摆手,点燃烟,深吸一口,吐出一片烟,开口:
“那个人就是那天和你说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难得一见的天才。”
陆凭表情没有波动。
“五十年前,我们才读高二,正是青春萌动的年纪,而他却在那时已经申请休学,理由是:学校的老师无法让他获得更多的知识。
戴大爷吸一口烟,眯着眼睛思考良久才继续说下去,
“和他对视时你会对这个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像是一下子从皮肤到骨髓被看透了。但其实,他这个人接触下来,真的就很纯粹。”
戴大爷笑呵呵的,被烟呛到“咳、咳、咳”剧烈咳嗽好一阵才恢复过来。
“他还有个弟弟,明明就晚那么几秒从肚子里爬出来,却好像比他晚几年出生一样,特粘他。但不得不说,这家人基因是真强大,兄弟俩在数学方面都有难得一见的数学天赋。”
陆凭眼珠转动几下,呼吸平稳。
“我只是因为帮他说过一句话,他就把我当成朋友。其实,我也是被他的天赋所吸引,想一窥传说中天才的真面目。”
陆凭若有所思挑下眉:天才?
戴大爷吐出烟圈,咧开嘴苦笑:“是啊……他年纪轻轻就找到自己要要为之付出一生的事,并一往无前地去推进,这难道还不够天才吗?”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的灵魂仿佛被N-S方程吸进去一样,那个时候我去找他,他甚至和我说话不超过1分钟,就又一头沉进数学世界去了。我那时也是幼稚,甚至连N-S方程听都没听过,愣是啃下几本大部头的相关数学教材。”
陆凭布满血丝的眼中疑惑起来。
“他听到我的行为后和你一样表示不解,但始终没开口发问,我也憋着一口气没开口解释……
“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少有的几次见面时,我看他经常皱紧眉头,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忧虑,应该是证明上遇到阻碍了吧……我想问,却又无从开口……”
图书馆桌上空一片区域内烟雾缭绕,尼古丁的味道幽灵般爬满每个布满蜘蛛网的角落。
“两个月后我们最后一次通话,他断断续续又近乎绝望地告诉我,‘还差一点、就只差一点,我马上就能证明出来了……’”
戴大爷又剧烈咳嗽起来,要把肺咳出来一样,缓一阵后继续讲下去:
“后来我们学校传出学生自杀的新闻,校方第一时间封锁消息,知道的学生不多,我妈知道这件事后给我转校了。后来听说他弟弟就经常形单影只地来上学……最后也学了数学,真是个疯子……”说最后两个字,老人狠狠咬字。
陆凭冷不丁发问:“这兄弟俩分别叫什么名字?”
戴大爷感到滑稽一样回:“说起来也是好笑,兄弟俩名字最后一个合起来是‘光明’,两人却一辈子被困在名为‘N-S’的阴影下。哥哥叫楚朝光,弟弟叫楚朝……”
“哐当——”门被狠踹开,一个干瘪的老头带着一个青年人走进来。
“赵野?不对,应该是楚野。”陆凭带着奇异的微笑站起来,朝小老头有礼貌鞠躬,“老师,是您吗?一切都是您早就安排好的吗?”
楚朝明走进来时要吃人的表情已经变成平常那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缓缓点头,又丢个眼神给楚野,楚野离开图书馆顺带关上门。
“好久不见,老朋友。”戴大爷朝楚朝明微微颔首。
“当年死的是楚朝明!呕——”陆凭开始生理性干呕。
楚老头一把掀开衣服,露出绑满炸药的身体,竟微笑着鼓励道:“对,我是楚朝光。不愧是我的得意门生,一下就想通了整件事。”
陆凭站起来毫不留情地扯开戴数的上衣,露出同样布满炸药的上半身:“你和他一起在骗我。”手指向楚朝光,“你才是充满罪恶的那一个人!亲手杀死弟弟,只是因为他出于血缘纽带喜欢在你研究的时候找你。
“世界上最完美的欺骗不是每一句话都是谎言,而是每一句话都是真话,却因为颠倒顺序,让听者接收到错误的信息。”陆凭又对戴大爷冷然一笑,
“取书时,你说话次序分别是「搞数学,别把自己搭进去」「这世界上不是只有数学」,而你刚刚在讲述事情时候全程都用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来讲的,你接着说你最后一次接到他的电话内容是「还差一点、就只差一点,我马上就能证明出来了」又说「听说他弟弟经常形单影只地来上学……最后也学了数学,真实疯子」。总体看以上信息大部分无具体主语、并缺乏相关逻辑。
“还原事情的原貌就是,你接到电话的时间正是哥哥失手杀死弟弟后打给你的,你听后感慨哥哥就是疯子。
“但取书时你有提到别把自己搭进去,那时指的不是弟弟「楚朝明」,而是指你自己吧,因为你把哥哥当成好朋友,所以答应帮他隐瞒这件事,一生愧疚,无法释怀。
“而转学的你后听到的消息是「听说他弟弟经常形单影只得来上学」那是不熟悉的人将哥哥误认成弟弟了,而校方封锁信息什么的,但当时应该有‘双胞胎长得很像,不知道死的是哥哥还是弟弟’这样的传说导致他形单影只的吧。
“转校后你感到良心不安,因此才发出「在数学的世界里,或许我只是个懦夫罢了」的感慨。”
戴大爷笑着点燃一支烟,拉开衣服露出炸药:“所以你应该明白我们的目的……”
陆凭看着已经走火入魔的两人,抓一把稿纸无所谓抛起来:“你们要拿便拿走吧……只是要自杀的话别拉上我,我还想好好活着。”
听完这话,这两位穷极一生、不惜一切代价只为证明N-S问题的人变成一个笑话——他们拼命去抓住的东西,别人毫不在意。
但近半个世纪追逐的东西近在眼前,他们还是疾步上前、如饥似渴地扑进稿纸堆里,全神贯注地看起来。
陆凭无声无息绕到门边,轻轻抱住不知何时闯进的三花猫,走进清晨洒落的第一束阳光中。
从兜里取出一叠纸,目光复杂。
刚走出没多远,一声震天的巨响后热浪袭来,陆凭护紧怀中的猫扑下。
人群尖叫声在空中炸开,有人赶到图书馆四周……
终极究竟是何种模样,已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