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劫》行啸

14、第 14 章

　　这一夜总算是安静了下来，应流扬辗转了会，有些睡不着。

　　背上的伤才好，又记不得教训了。

　　溶溶会不会在这里？会不会听见那些人的话？

　　他这样的脾气，听见了一定会生气的。

　　合欢体虽也是上乘体质，但他们的修炼的方式在主流修炼世家看来是“上不得台面”、“纵欲享乐”的。

　　应流扬对此倒是觉得有失偏颇，但应天行亦是这样教导他，他也不好反驳，只囫囵听过，未往心里去。

　　说到底，殊途同归罢了。

　　第二日清晨，又有人闹事。

　　应流扬向来起得早，练完剑后捏了个净衣诀便去莫家主厅了，清晨有家仆来传，言说每日皆备早餐，若不嫌弃可以至大厅用餐。

　　想着练完剑顺路去大厅，倒也方便，不料刚进厅便见昨日言荀身边的小厮似乎又在为难那些合欢体。

　　厅中聚集的多是这些世家公子带来的小厮随从，如言荀这样的世家公子规矩繁多，不会去大厅和他人共餐，皆由专人送饭上门。起先莫家家仆也问过应流扬要不要送至房里，应流扬没那么多规矩，摆摆手说不用了。

　　无埃剑宗的规矩便是一切从简。

　　“你们进来做什么？在座的都是正经修炼的通透身，可不欢迎歪门邪道之人。”

　　那日溶溶身边的人都蒙着面，此刻摘了面罩，应流扬也认不出到底是不是他们。

　　只看见那人一双红眸怒睁：“你凭什么说我们是歪门邪道？”

　　“你问问这厅中人，若有一个觉得你们是正道，我便不拦。”

　　厅中约站了四五个红眸人，并未见溶溶的身影。

　　“你……”那红眸人气急。

　　大厅一时鸦雀无声，有人看热闹，举着筷子朝这边看，亦有人埋头吃饭，对此场景视若无睹。

　　应流扬欲上前说点什么，顿了顿却又咽了回去。

　　昨晚毕竟人少，今日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让其他人知道无埃剑宗少宗主为合欢体说话，回去后恐怕得在冷峰住上几年了。

　　受罚倒不要紧，他只是怕应天行失望……

　　他的父亲……便是因此离开宗门的。

　　其实如今年轻的修士并不在意合欢体还是通透身，只有老一辈修炼者还固执己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几方僵持间之际，厅中忽然有人放声大笑起来，像是骤然把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点了起来，满厅之人皆是一愣。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是一个看起来极年轻的俊朗少年，生着一双圆眼，看起来有点稚气未脱的样子。

　　红眸人以为是在嘲笑自己，怒意已经达到顶峰，他厉声质问：“你笑什么？！”

　　“我笑他们说自称‘正经’，你说好不好笑？”那圆眼少年道。

　　似乎不是在嘲笑自己，红眸人脸色稍霁。

　　“什么意思？”言荀的小厮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没什么，这天下除了无埃剑宗以修身利人为立宗之本，其他世家不过为名为利为成仙，若这也称得上正经的话，这世间岂不是早该由妖邪主宰了？”

　　“你！”那小厮听明白少年话中讥讽，脸色难看起来，却一时却找不到话反驳。

　　这话说得应流扬也是一愣，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圆眼少年身上，发现他背后背着一把灰银色的铁伞。

　　又不下雨，带着伞做什么？

　　应流扬见那少年一袭青色衣衫，身长玉立，背后那把铁伞竟有半人高，若是撑开还不知道该有多大。

　　想来他的兵器便是这把伞了。

　　铁伞……用铁伞的世家……

　　“再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骤然打断了应流扬的思绪

　　是好听的，只是总带着点嘲讽的语气。

　　溶溶。

　　楼容川眼底的杀意在应流扬转过头看他的一瞬间消失无迹，他的五官艳丽如华贵精致的绸缎，而那双眼却又像是溅在绸缎之上已然干涸的血迹，沉暗之中，透着森森的凉意。

　　应流扬想起先前大漠里装作不认识自己，他转回身，低声打了个招呼：“溶溶。”

　　楼容川冷笑：“有人夸你无埃剑宗呢，少宗主不表示表示？”

　　应流扬一愣。

　　也未必是夸？

　　留给溶溶的信中言明了自己身份，应流扬当他记住了，此刻溶溶出现更让他觉得该出来说句话。

　　于是轻咳一声打起了圆场，“此地并非风息山庄，阁下在此拦人不让用餐，未免不妥。”

　　那小厮两处吃了瘪，心中不服，听见应流扬的话，猛地转过去，盯住了应流扬，想起昨夜之事更是恼怒，一时口不择言，“无埃剑宗就是这样偏袒合欢体的吗？我记得二十年前……”

　　“颂霖。”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莫要胡言。”

　　是言荀。

　　他步入厅中，朝应流扬略带歉意地颔了颔首。

　　目光轻飘飘地拂过身旁的楼容川，这份歉意只对应流扬，而并非是在场被羞辱的合欢体。

　　一场闹剧以言荀出面阻止结束，在场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但都有所顾忌，双方未再争吵，先前被拦住的合欢体也寻了个位置坐下。

　　……

　　中午吃过饭后，日头最盛之时，莫上尘把人都召集起来，言说要带众人去灵龟宝地。

　　赤胆象龟产卵都在地底，而它又比寻常象龟要大数十倍，成年的象龟当坐骑都绰绰有余，应流扬实在难以想象地底会是何等景象。

　　正午阳气最旺，恰是阴阳交汇之时，最易中魇，晚上则是妖邪出没的时间。

　　莫家这百年来早就有一套成熟的养龟之法，因象龟寿命长，生长速度极慢，莫家为象龟挖建了一处产卵地点，统一在一处照看，确保不会有折损。

　　此举有利有弊，弊处便是一只中魇，导致底下一窝全都中了魇。

　　莫上尘边走边道：“我们已经把中魇的象龟都封在此处，每日加持净化，但魇气丝毫未散，再过半月便是新龟出壳之日，谁若是能在七日之内不伤象龟分毫而除魇，这百年血璃龟胆便归谁。”

　　一众人跟在莫上尘身后，行了一段路后便到了漠上绿洲，一路风景如画，绿意盎然。

　　凝神去看时，绿洲之下，又是黄沙。

　　应流扬察觉他们已入了幻术迷阵。

　　漠上黄沙连绵，其实景致都一样，若非刻意留心，极易在浑然不觉中被带入幻术。

　　他皱了皱眉，不知道莫上尘在打什么算盘。

　　人群中已有他人察觉异样，面色犹疑，却碍于身份未曾出声。这类话通常由随从代传，但莫上尘并未让家仆跟随，谁都不愿做那出头之人，倒是早上那位仗义执言的圆眼少年骤然开口：

　　“莫家主，你说带我们去除魔，却将我们引入幻术迷阵，别是抓我们去喂象龟的吧？”

　　“白少侠好眼力。”莫上尘脚步一顿，回过身笑呵呵道：“实在对不住诸位，这灵龟宝地乃是我们莫家根基，为避免生事，还是不要知道确切方位的好。”

　　怪不得只让各家派出一位。

　　姓白？

　　想不到这个圆眼少年居然是白家的人。

　　莫家的面子倒是很足，不仅风息山庄的人来了，白家也来了。

　　白家已经近三十年未入世了。

　　三十年前应劫初入世，与白家家主白玉成一战成名，亲手斩断其宝华伞，自此白家隐退，不再参与世家纷争，只言说山外有山，天下纷乱，不适合潜心修炼，此后再也不问世间事，也没有人见到白家人入世走动过，想不到今日竟能在此得见。

　　应流扬不由自主去看那白姓少年背后的伞，灰银的伞面在阳光下映出大漠的颜色。

　　不知道有没有幸，能见识一下白家的伞诀。

　　说来好笑，来时浩浩荡荡一行人把莫家所有客房都住满了，结果仅让一人去灵龟宝地之后，居然只剩了八个人，看起来只有他和那个白姓少年是独自一人来的。

　　人少就好，应流扬有意落后了几步，与溶溶并肩而行。

　　楼容川今日没再穿漠上人的服饰，而是一袭黑衣，外面罩着一件暗红的纱，日光照来隐约有光影浮动，合衬他白皙的肤色，贵气十足。

　　应流扬不知道的是，这一身极贵。

　　无埃剑宗上下都穿流云道袍，区别也只有自身法术加持在衣物上的辟邪作用，应流扬在剑宗多年，过得都是清俭的日子，没了解过这些，只觉得眼熟，没认出来他身上的是上品珍宝灵蚕血衫。

　　言袭身上穿的那身黑衣也是灵蚕血衫，防火防尘，质地轻软，随意抖落一下便又流光溢彩了。

　　他还当楼容川是那个刚从软烟阁赎身出来的可怜人。

　　中午日晒，不知地底情况，没人轻举妄动消耗灵力用寒力诀，大家都半挽起袖子散热。

　　来的都是年轻修士，都是闲不住的，走着走着，便有人打趣起那个白姓少年，“喂！把你那伞撑起来遮遮阳呗。”

　　白姓少年笑盈盈回道：“这伞有百斤重，你要愿意撑，我把伞借给你。”

　　看不出来这少年一路步履轻盈，背上的伞竟有百斤之重。

　　说话的少年连忙摆手：“嗐，开个玩笑而已。”

　　合欢体本就体热，楼容川把整个袖子挽了挽。

　　应流扬看见他露出的手腕，咦了一声。

　　楼容川睨他一眼。

　　应流扬见他腕上空空如也，那肤色又过分白皙，觉得如果戴点什么会很好看，便问道：“我给你的那串铜钱碎银链你怎么没戴？”

　　那堆垃圾早就被楼容川丢了，提起这个他就气。

　　但又不能太早暴露。

　　楼容川咬牙切齿：“卖了，赎身。”

　　应流扬放下心来，“你应该留下的，那串手链我戴了很多年，年年加持，可以辟邪的。”

　　“哦。”楼容川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你那日为何穿着漠上人的衣服？”

　　“与你无关。”

　　想来或许是为了隐藏鬼楼的身份，应流扬也没多问。

　　默了默，他又道：“虽说你刚入门不久，但此番除魔，我可不会让你。”

　　楼容川：……？

　　他差点要冷笑出声，还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

　　未免也太自大了，若非体内的三解三聚钉，真该放出洗心换骨身来好好挫挫这蠢货的锐气。

　　见楼容川表情阴晴不定，应流扬连忙补充道：“当然，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我也会保护你的。”

　　楼容川冷笑：“你还是保护好你自己吧。”

　　应流扬这才发现，溶溶双手空空，竟未带任何兵器，一时讶然，“你的武器呢？”

　　有刃那日就和应流扬给的那堆垃圾一起折断丢了，危机时刻运转不起来的废物东西，留着也没什么用。

　　“没有。”楼容川淡淡道。

　　他虽无利器，但空手捏诀摆法阵皆是一等一的，哪怕是被三钉藏了一部分实力，这些在场的庸才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要不是他外祖楼弦骗他打了三钉，那日也不至于一时不备中了蛟毒……

　　想到这里，楼容川心中的恨意陡起。

　　应流扬不知道楼容川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的眼神冷得可怕，还以为是触及到什么伤心往事，宽慰道：“你也别着急，你初入道，寻趁手的法器并非易事，慢慢来就好。”

　　楼容川脸色一凛。

　　倒真是被他说中了，修炼多年，不知道多少名器神兵折在楼容川手上，他到现在都没有找到趁手的兵器。

　　太弱了，都太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