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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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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刘沙的家,是会吃人的家,比我石家犹胜一筹。
他的母亲生他难产去世,跟奶奶过到三岁时,奶奶又急病去世。
之后他被邻居收养了一段时间。
他回了父亲现在的家,成为我邻居时,我们四岁半,刚隐约记事的年纪。
印象中的小刘沙有双懂事的眼,只是那双眼里没有孩子该有的快乐。
父亲在他眼里是什么呢,大约是只得了狂犬病、随时会咬人的狗吧。
他给小刘沙的,是每日至少一顿毒打,因为只有打了刘沙,他才能忍着不对老婆动手,老婆才能忍着与他们过日子。
所以刘沙,是那个家的纽带。
只要刘沙被打得奄奄一息,父亲那根莫名暴躁的筋才会消停下来,那个家就能维系下去。
如果哪天他不在家,后妈挨了打,那势必要爆发一场世界大战的。
而后妈在他眼里是什么呢?是阴毒的蛇吧,常在他刚能挣扎着喘息一瞬时,猛地蹿出来咬得他七窍流血,痛不欲生。
可就算那样的处境,他仍会操心我这个邻家小丫头。
担心我是不是被势利眼的妈打骂了;是不是又被赶去做饭洗衣,误了上课时间;是不是又没吃上饭,就被赶出家门送货。
他仍会在我哭着跑到楼顶时,连滚带爬地跟上来。然后若无其事假装偶遇,跟我吐槽他又被打断几根手指,踹劈哪根肋骨。
只有这样,我才不会觉得自己的命太苦,我才会将怜悯的眼光落到他身上,我才会鼓励他,说与他一同坚持活下去。
还记得我刚满十六岁那年,母亲逼我相亲,我抵死不从,都什么年代了,刚十六岁的姑娘相什么亲?
她说人家老有钱了,如果人家相中了我,给了彩礼可以先过日子,过几年岁数到了再补证就行。
这跟卖闺女有什么区别?我自然是跳着脚着与她吵闹:“你干脆做专职老鸨算了!”
她拽出皮带将我抽得浑身青紫,满身是伤。
我冲到顶楼,只想着一死了之。
我爬上高台,对着楼下渺小如蚂蚁的众生,哈哈笑出一脸泪。
正想纵身一跃时,听到身后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石木兮……别笑了,快帮我上药,我快血尽而亡了。”
我回头一看,就见刘沙后背皮开肉绽、血迹斑斑,手臂也以奇怪的角度耷拉下来。他正哆嗦着瘫在平台边缘,嘴里边溢出血丝,边咧嘴唤我。
我哪还顾得自己的伤心事,忙跳下高台奔过来扶他。
看他浑身七零八落、破破烂烂的,我却又不知从哪里下手,只怕一不小心碰疼了他。
“别急,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先帮我买些药来。”他喘着气说完,又呕出一口血。
我手忙脚乱,在他指挥下买药,包扎,又扶他去卫生所输液消炎。
等我忙完这一切,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刚才那股不死不休的劲头,早已冷却下来。
他挂着吊瓶,抓住我的手说:“我们一起活下去,长长久久活下去。”
我木愣愣的脑子,哪里细想过,他带着那身伤,是怎么爬了八层楼梯,一步一吐血的走到平台找我的。
我听了他的话,当时明明是点头了的。
但存了死志的人,只要再受刺激,那个死字,便会轻而易举、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被老头咸脚手后跳楼时,我答应刘沙的事,一个字也没想起来,胸膛里沸腾的只有“毁了吧,把一切都毁了!”的想法。
懵懂无知的我死了个干脆,却独留他受尽磨难,仍痴心不悔。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