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明月皎夜光 ...
-
一
皇上传来诏令了。
老将军祁武在战场上带伤而归,不适合再继续带兵打仗。
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祁玉衡,忧心忡忡。为防止儿子身陷囫囵,他打小没敢让他习武,只准许他学文。可纵使如此,还是没能让他逃过既定的宿命。
可是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救下他呢?
好像怎么做都不行,除了拱手相送如火海,死前痛饮一杯酒,无可作为。
祁玉衡却是出奇的冷静:“父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衡儿不愿躲了。”
老将军掩面悲叹。
祁玉衡进宫面圣,接替了父亲的职位,入军做了少将军。
老将军谋划半生,却没想到他的衡儿早已知晓这样的结局,武艺从小没落下过。白日跟着先生学习四书五经,圣贤巨著;夜里跟着先生为他请的武师习武,在深山巨谷里舞刀弄枪,星月相伴。
父亲为护他不愿他投笔从戎,他亦知晓父亲总会有迟暮之年,他得在父亲身后为他挺直腰板,不叫他虎落平阳被犬欺。
老将军满面凄苦送子入军营。
上任不到一个月,北边的蛮族大乱,祁玉衡带着军队上了前线。
北地极寒,冰碴一寸寸冻住了眉毛,祁玉衡穿着一身黑色劲装,冲杀在前,用一个个蛮人的头颅立威于军中,坐稳了将军之名。
那个从前温文尔雅的将军府少爷祁玉衡如桂如松,一入军中摇身一变成为了敌人眼中的杀神。脱下那一身铠甲,他又做回那个让人如沐春风的祁公子。
再次入明堂,他已身负功勋。
皇上高坐龙椅,他是君下之臣,跪身接受封赏。
周遭金碧辉煌,他微不可查地蹙了眉。当今皇上骄奢享乐他早有耳闻。上次入宫是密诏,在偏殿召见他,还没这般直观的感受。这次是在朝堂之上接受封赏,明晃晃的金銮殿,他却看得越发心凉。
皇上身边的刘公公宣读完圣旨,内容他没听进去,好在他长了一张板正的脸,让人看不出心不在焉,只待宣读完毕,他俯身跪地。
“微臣接旨,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早朝过后,他一脚刚踏出金銮殿,却被皇上身边的刘公公叫住往别处带。皇宫中花红柳绿,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
随着刘公公七拐八绕,最终到了御花园。
暮春时节,宫中的花争相怒放,好像比宫外的还要明艳三分。或许天子就应该配最好的?
祁玉衡的心中暗暗画下了一个问号。
“爱卿可是让朕好等。”
爽朗的笑声响起,御花园中的花儿随着声音轻微颤抖,像是在害怕。
“微臣惶恐,皇上恕罪,是微臣来迟了。”
祁玉衡闻声跪下,看见的皇上大腹便便,慈眉善目,像个弥勒佛,或者说是笑面虎。
“爱卿快快请起。精兵易得,良将难求。此次平蛮乱,爱卿不但无过,反而有功,且是大功。不愧是祁老儿之后,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皇上显得十分和善,看着祁玉衡像是看待十分满意的后辈一样。还亲自将祁玉衡从地方扶起来,旁边的刘公公想代劳都被皇上用眼神制止。
“祁老儿身体可还康健?”
“家父还好,玉衡替家父谢皇上记挂。家父知晓必然十分感动。只是不能再为皇上分忧,心中万分愧疚。”
祁玉衡恭敬站在皇上身前,心思早已飘远,只是低着头看起来倒是十分恭顺。
一回神,皇上竟同他说起要将唯一的女儿万年公主许配给他,正满含期待地望着他。
不知怎的,凉意浸透四肢百骸。
“公主万金之躯,微臣怕是配不上的。”
皇上收起了笑意,看了他半晌,让刘公公送他出宫。
他如释重负。
二
老将军祁武定策当朝皇帝权维景有功,族人加官进爵,爵位由至亲世袭。将军府是桓帝权庙鸿时期的国丈府,国丈是个奇人,最后于洛阳城自废武功,拂袖而去。女儿更是在大婚当日携仙人而逃,送亲的队伍全被仙人一剑斩于马下,当日的血从洛阳城门流到皇宫。
当日的传闻在洛阳城流传许久,至今仍时不时被人提及。
将军府修得很是气阔,院中有一株醉芙蓉,传言是那位国丈的夫人种下的。祁老将军搬进来时看着新奇,便留存下来。祁玉衡打小对那株醉芙蓉很是喜欢。
祁老将军的身子一如不如一日,靠在床上看着祁玉衡,良久才悲叹:“是为父对不起你。”
他笑,为父亲掖了掖被角:“父亲已经做得很好了,衡儿不怪父亲。”
早年的祁武也曾是个鲜衣怒马的热血少年,不然也不会抓住机会为皇帝定策立下大功,封侯拜将。那时也曾心怀万里,壮志凌云比天高。
晚年却落得个子息单薄后继无人的下场,如何不哀?
祁玉衡想得很开。
左右都是命。命来了,他接着,命不来,他候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最坏也不过一死罢了。
打小跟在他身边的小林子看着自家公子盯着院中的醉芙蓉发呆,就忍不住想要落泪。
醉芙蓉是八月开的花,现在都还没开,只有叶子。
别人不知道,可他是最清楚的。这个在别人眼中高风亮节的公子,打小就没享受过几天好日子。为了习武常常遍体鳞伤,书本上的课业也从未敢落下过。
伤春悲秋,伤春悲秋,出宫没过几日,南疆爆发瘟疫,民心惶惶。皇上一道圣旨任命祁玉衡为抚慰使前往灾区,祁玉衡无悲无喜接了圣旨。
临行前一夜,父子两人静默对坐到深夜。
看着一片寂静的将军府,两人都知道,祁家气数快尽了。
但正如笼中鸡鸭,除了等待被宰被杀,什么也做不到。
“你拒绝迎娶公主是对的,怕是你若应了,我们死得更快。”
祁老将军看着儿子,悲从中来。年轻的时候,年轻气盛,不知道天高地厚,做也就做了。老了老了反而怕这怕那起来。怕黑,怕疼,怕横死,怕他的衡儿不得善终。
祁玉衡还是平静得出奇,如鹤如仙,好像下一秒就可以化鹤而去,遨游山水之间,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天一亮,祁玉衡带着小林子乘上了御赐的马车,带着自己的亲兵,前往南疆。
春天的南疆阴雨绵绵,好歹祁玉衡身子骨硬朗,没有受不住害病。可瘟疫蔓延得很厉害,物资匮乏,几乎控制不住。最后采取了强制措施,将生病的汇集在一个城里,其余人全部撤离,隔离开来。
带来的大夫紧急开始研制解药,祁玉衡时时进城查看,小林子拦都拦不住,急得跳脚。咬咬牙,跟着公子扎入病人堆,安抚病人的情绪。
京师下发的赈灾物资被层层扣押,到了南疆已经寥寥无几。温和如祁玉衡也忍不住在心底压了怒气,小林子都不敢靠近公子。他还是第一次在自家公子身上看出那么重的煞气。连战场上,公子都未曾这般过,仿佛怨气深重的恶魔。
仙人入魔远比从一而终的魔更加骇人。
三
灾民就快要揭不开锅了。
村里的小孩饿得骨瘦如柴,面黄肌瘦,还生着重病,看起来十分招人疼。
刚到南疆那天,有个眼睛湿漉漉的小女孩,眼神纯洁无瑕,像只不谙世事的小鹿。脆生生叫祁玉衡哥哥,带着他找到了瘟疫村。之后常常给他送些吃食过来,陪他在夜里坐坐。
相处久了便聊了许多,知道那个小女孩唤作玲儿,家中是很平常的农民。不过父母慈爱,待她还算不错。玲儿笑起来就像她的名字那般轻快,祁玉衡对她很是喜爱,这个小孩很招喜欢。
粮食见了底,补给迟迟不到。
没想到瘟疫没熬死人,人却快被饿死了,多么可笑。
玲儿已经很久没来找过祁玉衡,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再次进了村。
村里的情况很不好,死相枕藉。有饿死的,有病死的,通通面黄肌瘦,骨瘦如柴。
越是靠近玲儿家中,祁玉衡越是心慌。
小林子帮他敲了玲儿家门,来开门的是玲儿的父母,看见他有点惶恐。他突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不顾两人的反对破门而入。
家中很是破旧,家具也很轻简,他没心思去看,直奔灶房。
看着锅中露出的小脚,他头皮发麻,一股子恶感反上喉咙。他甚至不敢再去细看,跌跌撞撞走出了那个房间。看见玲儿的父母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目光冰冷,如看死人。
拖着两人就往外走。
两人本就生了病,又饿了狠了,那里抵得住祁玉衡这个练家子。
将两人拖到村门口,如老鹰提着小鸡,丢在村口,让两人跪在村民前,亲手提剑斩了。
生死当前,没想到慈父善母也能做出这等行经。虎毒还不食子呢。他以前看史书,知道闹饥荒的时候有恶民易子而食,却没想到这样的事竟然会这样残忍的发生在他的眼前。
是他没处理好,对不起玲儿。
将两人的尸体挂在村口以示震慑,又命亲卫军去缉拿所有有类似行径的人一并处斩。最后还是让小林子去将玲儿的尸骨安葬了。他不敢亲自去看,他怕他看了忍不住将所有人都杀了。
难怪当初那位会杀那么多人,不杀人不是因为慈悲,只是没有触碰到逆鳞。
他的逆鳞还没长几天就被人生生拔了,他怒不可遏。
可将所有人杀了可以吗?
不可以。
他现在如在刀尖上起舞,不能落人把柄,否则只会加快死亡。
他注定对着玲儿永怀愧疚,他没保护好那个如幼兽般干净的小孩,再也不能听见她再脆生生叫他一句哥哥。
收拾完村中的乱像,他提着剑,带着亲卫军到附近的城池武力镇压,凑齐了粮草药材运来。
形势有了好转,只是他眼中再没了怜悯,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让他恶心的地方。
都说穷山恶水养刁民,可南疆水土富饶,这些人怎么就如此呢?
归根结底还是怪这些刁民之上的人,那些贪官污吏,那个住在皇宫中荒淫无度的天子。一路行来,赋税徭役极重,几乎要将这些农民压垮,他已经隐隐看见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都说学成文与武,货与帝王家。
这样的帝王家,不进也罢。
他的眼里容不下沙子,但仍无计可施。他不愿苟同,但无所作为。
他连自己的命都救不了,又怎么救这天下人?
四
玲儿的墓地选在风景很好的山坡。
周围的青草郁郁葱葱,夜里更深露重会挂满露珠,天上的星星看得格外清晰。
他曾在那指着天上的北斗七星,告诉玲儿:“那是我。”
小女孩咯咯直笑,笑声清脆如银铃声响,赛过秋日蝉鸣,可惜他再也听不见了。
在南疆羁留一呆就是三个月,暮春过去,迎来夏日,瘟疫被压了下来。害病的人死的死,埋的埋,等一切料理完成,祁玉衡带着小林子去给玲儿上了柱香,带着军队归返。
外出这三个月还算是好的,回了京师又将是龙潭虎穴了。
小林子陪着祁玉衡坐在马车里,祁玉衡正闭着眼浅眠。这三个月来祁玉衡休息得并不好,小林子都看在眼里,可惜他除了看着,劝不了公子什么。南疆一行,公子的心里已经被开了一个洞,永远好不了。更深露重的夜里,风呼啦啦从中吹过,吹走的都是公子的生机。
果然啊,他这次被支出来就有人想他回不去了。
晚风寂辽,数发利剑破空而来。
多年的习武以及边关生活让他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将小林子秘密丢出马车。
“你先回将军府。”
说完便提剑迎向利剑射来的暗处。
小林子看着公子的背影,泪水就要夺眶而出。擦了擦眼窝里的泪水,借着夜色遁走。
他留下来只会成为累赘,他得回京师,找老爷,进军营,搬救兵。他家公子的命没那么容易被人收走,他从未怀疑。
对方有备而来,人数差距悬殊祁玉衡四面楚歌。不过走的山路,地形和夜色成为绝佳的掩饰。
看着亲卫军一个个倒下,他目眦欲裂。这些都是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无颜面对这些兄弟的至亲。但要他祁玉衡就这样曝尸荒野,绝不可能。至少他要将这些用刀剑对着自己人的狼心狗肺的东西打碎一嘴狗牙才能瞑目。
逃亡的路上,他身中数发毒箭。好在从小到大的山林历练让他在山中逃亡如鱼得水。最终逃到一处城池的时候,终于体力不支,闭上了双眼。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回到了年纪尚幼的时候,家中的光景还不是现在这般。那时候的将军府门庭若市,祁老将军还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所有文武百官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他被父亲送到崇元书院学习。
先生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名唤路清明,被人尊称一声清明先生。
清明先生是个奇人,教人的方式也和别的私塾老头不太一样,就连习武也是先生让他坚持的。在他的印象中,那个老头儿很好说话,也不失严肃,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宽容的。
每一个月,他有一半的时间是待在山里的。
带上足够的干粮,水,弓箭,进山打猎。
有次他在雪地中蛰伏许久,终于看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还没来得及拉弓搭箭,兔子就跑没了影。他有些挫败,将弓箭丢到一边,恶狠狠嚼起了肉干。
等到收拾好东西准备下山,看见一个蹦蹦跳跳的人影,穿着雪白的狐裘。
转过身看见他,对着他轻笑,有双异于常人的眼睛,是红玛瑙的颜色。
忽的就想起京师的传言。
太傅孟蕃,有女孟冬,美姿容,天生赤瞳。
五
祁玉衡是被一阵唱戏的声音吵醒的。
醒的时候还有些恍然,记忆有些混乱。一会儿是深夜山林里的绝命逃亡,一会儿是白雪皑皑里的那一双红瞳。
“ ……
从今后,收起温馨十年情,常留心中当醇酒
只要你好我就安,缘不可求心可求
任凭它,风吹残梦梦醒无
终可期,无欠爱心心富有
人生总有两难时,去意莫强留
小女子不甘东风主落花,愿伴青山共白头。”
最后还是唱戏声让他分清了,被追杀才是现实,另一个画面是梦。只是现在的场景分明是在一间闺房中,不是在山林中。他只隐约记得昏迷前好像到了一座城池,连城名都没看清。
浑身都疼,身体也感觉很虚弱,但好像毒已经解了。只要好好休养,过些时日应该可以好起来。脑子里突有一个念头闪过,挣扎着看了一眼自己现在的情况,面色难得白了白。
身上的衣物尽除,只剩了褥衣。
认清了形式,作势就要强撑病体离开,但还没来得及从床上起来,门就被打开了。
“你先别动,受伤太严重了,仔细等会儿伤口再崩了。”
声音很是清亮,是副好嗓子。
人已经走上前将祁玉衡一把摁回了床上。
祁玉衡有些呆愣,抬头看过去。是个女子,穿着麻布长裳,很是素净。眼睛上蒙着黑色的纱布,但好像并不是盲人。
感受到祁玉衡疑惑地眼神,女子又开了口。
“我的眼睛有隐疾,不能视光,会流血泪。”说着将一只药碗递了过来,碗是很普通的土烧碗,声音不媚也不疏,恰到好处的亲和,“喝了吧,治你伤的。”
祁玉衡接过碗,小口小口喝起来。
女子也没显出什么不耐烦,面容恬静地在床榻边坐着。
“是你救了我?”
药碗见了底,祁玉衡也理清了现在的形势,抬起头向女子看了过去。
女子神色平淡,并不以为这是什么大事:“算是吧。村民看见了来找的我。”
“谢谢,无以为报……”
“怎么,要以身相许?”
祁玉衡闻言,难得面色一红:“姑娘还是不要笑话我了。”
女子随手拿过碗,脸上带了点笑意:“安心养病吧。”
说完拿着那只碗又走出了房间,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祁玉衡却平静不下来了,但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想离开也是做不到的。
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他祁玉衡大难不死,那京师那些给他暗中使绊子的小人好日子也是到头了。别急,等他回到京师,再和他们慢慢玩。
清明先生教过他,小人不惹他的时候别搭理,惹到他头上也不用手软。
就这样,祁玉衡算是在这位女子的府上住下来。他伤势太重,下不了地,一日三餐都是那位女子给他送来,还有一日三次的药,喝得他觉得自己满身药味,臭烘烘的。
女子的性子随和,但又有点拒人千里的疏离,脸上的黑纱从来没有取下来过。
从为数不多的聊天中得知,女子名唤白露。被师傅救下,交给她医术,混口饭吃,前不久师傅故去了,留下了一个山中的庄子给她。
以前是个唱戏的戏子,最擅长《风雪渔樵》。因为曾经在京师开罪了一个位高权重的人,被贬为奴,脸上还被刺了奴字。往南流放的路上,差点被押解的人侵犯。
师傅是个赤脚大夫,刚好路过救下了她,将她带回了住处。
六
少将军祁玉衡归返路上被人刺杀,至今下落不明的消息在京师传开。
小林子当日在一干人有心保护下成功逃回了京师,回到了将军府。尽管害怕公子的消息会让老将军病情加重,但公子还得靠老将军去救。最后小林子还是一五一十将消息告诉了祁老将军。
祁老将军拖着病体去跪了皇宫,终于得了一道圣谕,派出暗阁的影卫前去营救祁玉衡。
老将军心下一沉,不过至少不是宦官那帮子人,还不算太严重。不过也悄悄派出了一只小队,由小林子带领去寻找祁玉衡。要不是小林子拦着,祁老将军都得亲自前往南疆。
时间一日日过去,没有消息传回京师,祁老将军悲伤过度,躲进将军府深居简出不提。
祁玉衡的伤倒是在白露的医治下渐渐痊愈。
两人并没有过多的交流,恪守着大夫和病患的身份,一个医治,另一个被医治。
在床上躺了七天,祁玉衡终于能下地了。白露没有限制他的行动,让他可以随意出入房间。
第一次走出房间的时候,祁玉衡着实小小的惊讶了一下。
庄子坐落在山中,环境很是雅致。庄子外是大片大片的梨园,种满了整个山坡。现在已经过了梨花开放的季节,上面结着青涩的小果子。
这么些时日的相处下来,祁玉衡也观察出了一些白露的习惯。
比如早上会晚醒,他习惯了早起,白露住在他的隔壁。等到他醒了很久才能听见隔壁传来动静。又过上许久才有饭食和药水端到他的屋里,和他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比如正午会练嗓子,唱《风雪渔樵》,就着梨花白。按理说戏子最注重嗓子,是不会碰酒的,白露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比如下午会背着背篓出去巡山,傍晚回来,背篓里会多上许多药材。之后才开始着手准备饭食,为他熬药。
换药的时候最是让祁玉衡尴尬,每次连人都不敢看,就闹得面红耳赤。至于以身相许报答救命之恩的话语,除了第一日倒是再没提起过,仿佛那句话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般。
倒是个奇女子。
祁玉衡难得在这样的日子里找出点儿在崇元书院求学时候的味道来。那段岁月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尽管如此,并不妨碍他怀念,或是报以微笑。
至于那个有双赤瞳的小女孩,笑笑不提也罢。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已是难得,他不该再抱有多余的奢望。
白露偶尔会喝醉,发生这样的情况也就意味着那日中午没有饭吃。不过寄人篱下,吃人的嘴软,祁玉衡往往不会去打扰她。
只是这天刚出门就看见白露要跌下椅子,他想都没想,一个箭步冲过去将人扶回了椅子上。因此还牵动了他的伤口,疼得微微皱眉。
白露睁开眼,雾里看花地望向身前的人:“阿衡……”
祁玉衡浑身一僵,惊愕地看向白露,莫名就觉得那张脸有些熟悉起来,伸出手,颤巍巍就想将白露眼睛上裹着的黑纱拉下来。但又想起白露说自己的隐疾,回过神来的时候,手已经碰到了黑纱。手倏地顿住了,别过头,将人往椅子上送了些。
“坐稳了,别再摔了。”
说完脚步慌乱地离开了。
那一声阿衡,让他恍惚起来。记忆中从出生到现在,只有一个人会叫他阿衡。那个人有双赤瞳,善射箭会文墨。会同他在山林里狩猎,雪地里起舞,美得不可方物。不会是白露这般。
白露不会是她。
他为那一刻的恍惚感到羞愧。
回到房间,关上了房门。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该死。
七
那日的事,两人绝口不提。
或许是白露醉酒没有记忆,至少祁玉衡不会主动去提,就像那句以身相许的戏言,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好在两人相处起来不差,都还懂得分寸,算得上相敬如宾。
祁玉衡也不再怎么出自己的房间,只耐心等着伤好。
这伤一养就养了一个月。别的不说,白露的医术确实很好,他的那些伤经过一个月的治疗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只要安安心心养着,不出半个月就能彻底痊愈。
可惜就有人偏偏不让他好好养伤。
皇上的影卫经过一个月的盘查终于找上了门,还带上了马车。
听着外面的声势,看了眼山花烂漫的山庄。
是时候和这样的日子说再见了,临了还能在有这样一个月,他很知足。
他换好了衣服,走出了山庄。
白露站在山庄门口和影卫交涉,还是那身麻布素衣。不知怎的,他又恍惚起来,脑子里回想的都是那个有双赤瞳的孟冬。笑着摇摇头,敛了敛神色,走向了众人,亦走向注定悲剧的未来。
影卫见到祁玉衡,皆单膝下跪:“属下前来接少将军回京。”
同行的还有追来的小林子,马车还是他找来的。看着自己家的公子气色尚可,也是掉了两滴眼泪,那个开心啊。
祁玉衡颔首,让众人起身。
转过身对着白露拱手作揖:“多谢白姑娘救命之恩……”
还没等他腹稿的长篇大论说完,白露上前拉了他的胳膊:“既然要报恩就留我在你身边吧。”
“恩?”祁玉衡警惕起来。
白露却是扬起笑意,只是黑纱遮住了眼睛,只看得见她嘴角弯了弯:“祁将军,留我在你身边吧。”说着头低了一下,像是在打量他,“毕竟你还需要我……”
没说完的话,在看见白露的动作时已经知晓。
脸色沉了下来,略作考虑,也报以笑意看过去。
“好。”
还好,白露没有叫他阿衡,还好。
被抓住的胳膊挣开了桎梏,揽住了白露的腰身。带着白露也上了马车,上马车的时候还很贴心的帮她拉开了帘子,待人进入了马车,他才进去。
拉开车窗的帘子,扬了扬手,马车开始前行。
小林子见自家少爷不仅人没事,还带了个女子回去,暗里寻思着或许家里要多出一位夫人了。而且看刚才的情形,自家公子对那女子还算是爱护有加。毕竟过往那些年也没见过他家公子对那个女子表现出别样的心思。心下禁不住又是一喜。
少将军祁玉衡险死还生的消息比他更快传回京师,随之传回的还有他被绝色女子所救的艳色故事。少年将军和绝色女子两个词放在一起怎么都让人觉得旖旎非凡,尤其是加上将军末路,美人相救更让人想入非非起来。说书馆子不遗余力连夜写出了一部《梨花醉》开始在民间流传,继携仙人而逃的先皇后又成为新一段佳话。
至于两位主人公,还在回京的马车里静默对坐。
当日将人拥上车之后,祁玉衡连看都再没看过白露一眼。
笑话,堂堂将军,被人威胁到头上,还得闷声不响接下。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纵使温和如祁玉衡也难免生了些气。但他的教养让他干不出气急败坏的事情,何况这个威胁他的人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只是这恩情,随着这个威胁,算是报完了。
白露好像对此没有自知之明,反而吃起了马车里准备的茶水和点心。
遵循沉默是金的祁玉衡在静默了七天后终于松动了。因为舟车颠簸,伤口开裂了。还是白露着手帮忙处理的。
手上重新替祁玉衡上药,嘴巴也没闲着。
“你留下我也不吃亏。我有医术可以替你医治,你身边也需要这么一个人为你掩饰身份。你说呢?”
祁玉衡闻言终于看向了白露:“那你图什么?”
白露又将伤口包扎好,还拍了拍:“我求仁得仁。”
祁玉衡疼出了冷汗,没吭声。白露的话却听得不太明白:“我就是个火坑,就没见你这样上赶子来跳的。”
“我乐意。”
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影卫的声音。
“少将军,京师到了。”
八
祁玉衡安然回京,有些人坐不住了。
皇上又在朝堂上大肆赏赐了一番,世袭了老将军的爵位,封为平南王。
老将军得知自己的儿子平安归来喜极而泣,祁玉衡看着父亲老泪纵横的样子叹了口气。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好在带了白露回来,白露也自发接了替老将军调养身体的活计。
按白露的话来说:我都跟着你回来了,总不能在你的将军府混吃等死。
京师里的人得了祁玉衡彻底接过了老将军的爵位的消息,纷纷派人前来道贺。不过这些人都被祁玉衡以养病为由让小林子收了礼打发走了。笑话,都想要他命了,他还留给他们脸面作甚。
倒是亲自拿了抚恤金前往那些为护他去世的亲卫军家里好一番问候,并保证往后有他在一天绝不会丢他们不管。那些人家都是朴素农家人,对此很是感激。
没有由来的,看着那些面孔他就想起玲儿来。玲儿的家人不也是这般,最后却净做了些畜生不如的事情。他就有些待不下去了,借口身体欠佳落荒而逃。
小林子看着自家公子着急忙慌的样子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到底还得他为公子收拾烂摊子,又陪着那些人家好一番保证才追着公子回了将军府。
刚到将军府就听见有人在唱戏。
“惊闻爹,知儿疼儿血书留
他怎知我心已死来意也休
你梦醒,我梦悠,悠悠梦中还是忧
情到深处,伤不言痛,爱到尽头,悟又何求
你那边,东风吹梦上新柳
我这边,往事思量怕回首
最怕识人难,最难看不透
看不透,人面咫尺隔千里,知人知心好难求
看不透,飞得高,离得远,道不同,合难久
看不透,人往高处走
何以教,情纯如初长相酬
从今后,收起温馨十年情,常留心中当醇酒
只要你好我就安,缘不可求心可求
任凭它,风吹残梦梦醒无
终可期,无欠爱心心富有
人生总有两难时,去意莫强留
小女子不甘东风主落花,愿伴青山共白头。“
这还是小林子第一次听白露唱戏。之前看着白露给老爷看病,还以为白露是个大夫,连公子都伤都是白露治的。心中对这个他以为的未来少夫人还很感激。万万没想到这个少夫人还是个戏子。他们家公子还真的……
再看向他们家公子。好么,还听入迷了。没眼看啊,没眼看。
小林子悄悄溜走不提。
另一边祁玉衡已经坐到了白露对面,硬是听完了这出戏。
听见白露唱戏就想起那段在山庄里的日子来,心中因为玲儿起伏的思绪也因为白露唱戏的声音平复了下来。看见白露随手就要端起杯子,鬼使神差出口。
“等会儿我让小林子去给你买点梨花白回来。”
白露闻言,扬了扬手中的酒杯:“谢啦,祁公子。”
“唱得这般声情并茂,可是被人负过?”
“那倒没有,只是被人害过。我不是都告诉过你吗?”
祁玉衡总觉得白露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挑了眉的,尽管他看不见,但总觉得白露那时候的神情一定是那样。
“想开了就早点回山庄吧,将军府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他想不通白露为什么一门心思想要跟着他,他也不想去想。他现在只想准备临死前的反扑,让那些人就算得偿所愿也肉疼好一阵。
“我想做的和你想做的是一样的。”
离开的脚步顿了一下:“是吗?”
院里的醉芙蓉好像快开了。
“那交给我来就好了。你的手是用来救人的,别脏了手。”
说完去寻了小林子,让他从明日开始每日午时为白露准备好梨花白。
小林子忍不住感叹。
他家公子可算是长大了,知道疼人了。
九
祁老将军家道中落是有原因的。
当年将军祁武为皇上定策有功,其族人加官进爵,从此祁家外戚权倾一时。祁老将军赖以太傅孟蕃主持朝政,而孟蕃大量任用在党锢争权中受到处罚的士人。东汉历代有宦官专权的先例,两人达成一致意见,密谋铲除宦官。
为进一步弹劾宦官罗列罪名,祁老将军命尚书令弹劾并逮捕了和宦官来往甚密的黄门令。
一月之后边疆大乱,祁将军被远调支开去了边疆。
尚书令写给祁老将军的奏章被宦官一方的人截取,事情败露,而祁老将军远在边疆,鞭长莫及。众宦官歃血为盟,当晚发动政变,次日清晨取得了全面胜利,重新把持朝政。
等祁老将军班师回朝的时候,挚友孟蕃已经被灭族,未被处死的族人则流放到南疆。
好在他是肱股之臣,定策有功,加上自己的姐姐是皇宫中的太后,他才只是被远调,而不是一起被杀害。不然会让皇上背负卸磨杀驴的骂名,这些是那群宦官不想看见的,他才得以捡了条命苟延残喘。
从此,祁老将军在朝堂中的地位开始走下坡路,渐渐被减除党羽。直到最近,蛮族大乱,他披挂上阵,带伤而归,儿子祁玉衡被推上高位。
早年的时候,他醉心权势,有了祁玉衡便没再要孩子。
直到政变发生,他的族亲被灭族,儿子还是当时在崇元书院求学躲过一劫。至此他只有祁玉衡这个孩子。之后的形势逼人,他也没敢再续弦,只专心想为自己唯一的儿子留一条生路。
可无论他怎么极力避免,还是让儿子被迫坐上了那个位置。
老将军心如死灰,只想有生之年能多陪伴自己的孩子一点。
祁玉衡虽然这些年都在崇元书院一心求学,但这些事他都从清明先生那有所耳闻,也知晓回到京师注定是死局,但他不忍让年事已高的父亲独自面对死亡。
既然木已成舟,何不顺应天命?
但他唯一不忍的是让白露和他一起赴死。
白露与他萍水相逢,却救他于水深火热,是他的救命恩人。更重要的是让他可以陪着父亲一起迎接既定的结局,这是比救命更大的恩情。他又如何忍心让他的恩人来趟这一趟浑水。
因他而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曾经的孟冬,瘟疫村里的玲儿,还有为助他逃命的亲卫军。
那些都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会哭,会笑,会跑,会跳,会射箭,会怕疼……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他祁玉衡何德何能让这么多人为他搭上性命?
为他而死的人真的已经够多了。
他已经再也不能忍受任何一个人因他而去了。
又一日正午,等到白露唱完那出戏,喝完一盏梨花白的时候,祁玉衡再次向白露提出将人送走的打算。
白露对着他晃了晃装着梨花白的小瓷瓶,对他说:“玉衡,你需要我遮掩身份,我需要你渡我过苦海,何不顺应天命?”
她说:“玉衡,留我在你身边吧。”
十
年岁尚轻的时候,祁玉衡身边除了小林子再没旁人同他玩。
因为父亲在朝堂上身居要职,又是个将军,官职比他父亲低的人家都不敢让孩子和祁玉衡玩。朝堂上的局势瞬息万变,今天还春风得意马蹄疾,保不齐明天就被打落尘埃。便没人敢和祁家走得太近,只要不得罪,保持中庸就好。
祁玉衡在崇元书院的日子就变得冷清起来,平日里便也不怎么关注一起求学的人有几何。只听从清明先生的教诲,一心求学,每隔半月进一次山,将小林子丢在书院,自己去山中修行。
不过这一切都在那日雪地一遇变了样。
他才发现,崇元书院中求学的不只有公子,还有小姐,比如孟冬。
孟冬其女,是太傅孟蕃的女儿,美姿容,天生赤瞳。这个传言在京师流传许久,但是祁玉衡没关注过。于他而言,还是书、酒、山林更加讨喜而非那些莺莺燕燕。
只是或许因为那双赤瞳太过特异,或许孟冬出现得太过恰好,或许因为白雪皑皑的世界太过纯净……就是因为那么多的或许,那个有双赤瞳的小女孩就那么蛮不讲理的闯进了他的世界。
从此,那双赤瞳进入了他的眼里,住进了他的心里。
只是他向来不善言辞,也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只会一次次将那个人推开。
可离别来得太快,以致于他的再见都还没来得及传到她的耳边。
那日孟冬前来寻他,告诉他自己要回家省亲,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书院。
他在山林里刚捉了只山鸡烤着,身边放着的是装着梨花白的酒囊,见到孟冬找过来,将酒囊推给她:“试试吧,我去年酿的梨花白,刚挖出来的。”
孟冬跺了跺脚,嫌他太不解风情,转身走了。
那时候他并不懂。在他的心中,自己酿的梨花白是很重要的,别人还喝不着。
书里不是写得有用酒送别的情景吗?为什么孟冬好像生气了?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别,等来的却是孟家和祁家灭族,没灭族的通通流放。清明先生告诉他的时候,他现在都还记得。那日的他手脚冰凉,他大口大口喝完梨花白都没能让身子暖起来,小林子给他盖了好几床棉被都无济于事。
再之后,父亲送来信让他回家,他被皇帝召见入了军营,上阵杀敌,前往南疆赈灾。
过往一幕幕重现,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让他一点儿招架之力都没有。
看着眼前的白露,祁玉衡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掌握,又如何保证能护白露周全?他现在的日子如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钟不响了,他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祁玉衡终是松了口:“我的话你是不爱听的。罢了,你爱留在我身边就留吧。”
大不了,最后拼上一切,送你出局就是了。
至于其他人,仇也不用报了。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些人自有天收,他就在奈河桥上候着,看那些人还能逍遥多久,反正他时间很多,他帮他们数着。
且看着吧。
十一
祁玉衡称病抱恙已经有一个月没上早朝过了。
朝堂上流言四起,说是祁玉衡沉迷美色,渎职怠工,遭到群臣弹劾。皇上以祁玉衡和祁老将军的功绩一笔带过,没再提及却派出了万年公主上将军府慰问。
将军府外响起刘公公尖刻声音的时候,祁玉衡正在看院里刚开的醉芙蓉。
脸不红心不跳吃下白露为他准备的装病药丸,就起身出去迎接。脸色很快变得有些苍白,身体也感觉虚弱起来。这样的变化他经历了几次,之前推脱不掉的造访他都是这样蒙混过关的。
万年公主长相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因为皇上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呵护备至,因此就十分的飞扬跋扈。
看见脸色苍白的祁玉衡时,打心底是不待见的。因为她从皇上口中得知这个人拒绝了同她成婚。她堂堂东汉唯一的公主,这人居然不是感恩戴德将她娶进门,反而拒绝了她。她的面子挂不住了,自然不会给人好颜色。
以致于她看祁玉衡的时候是用鼻孔看的人。
祁玉衡迈着虚浮的脚步将人请进了将军府,听着万年公主在旁边对着将军府指指点点,心思早就飘远。毕竟这将军府不是他们家建的,也几乎没怎么改动过。
祁家兴旺了没几年就没落了,也没什么心情大兴土木。
“咦,这个花叫什么?”
忽的就听见万年公主有点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心下想的却是:还是白露的嗓子好听,果然不是什么人这般说话都悦耳动听的。
面色还是恭敬回道:“回公主,这花叫做醉芙蓉。”
公主理所当然:“挺好看的,本公主喜欢。等会儿你挖了给我带回皇宫去种着吧。”
“这……”
祁玉衡还没来得及回绝,就听见又有一个声音传来。
“公主好大的威风。按你的意思,你要是喜欢将军府,也给你拆咯搬进皇宫?”未闻其人先闻其声,伴随着声音传来就有个身影款款而来。穿着素净的长衫,眼睛上蒙着黑纱,但举止不见半分盲态。
“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一句,皇宫放得下这么大一座将军府吗?”
人已经走到了祁玉衡身前,将祁玉衡扶住,将戏演了个十成十:“你说你非要起来做什么,身上的伤本来就没好完,还非要亲自来迎接公主,平白受人奚落。我说我要代替你来,你却怕我受欺负。最后还不是得我来?”
祁玉衡看着走过来的白露愣神了一下,又看见在不远处对他挤眉弄眼的小林子,心下了然,无奈一笑:“你说的是,是我思虑不周了。”说着又看向公主,“公主你看,微臣实在是病体缠身,今日不方便招待了,还请回吧。”
是很明显的逐客令了。
万年公主早就因为白露的出现气得脸色铁青,尤其是听到两人一唱一和又下了逐客令,更是已经气得七窍生烟。死死地看向白露,说话却是对着祁玉衡:“就是因为这个脸都不敢露的贱人让你不愿娶我?”
祁玉衡难得生了点儿气:“公主说话太难听了,这就是皇家的教养吗?”因一时气急,引来一阵急咳,“露儿只是眼睛有隐疾不能视光,并不是见不得人,而是我的心上人。既然公主这么不待见我们这些贱民,就请公主移驾吧。我们将军府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万年公主咬牙切齿:“祁玉衡,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本公主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说完就气急败坏地离开了将军府。
“我又帮了你一次,真的不考虑一下以身相许吗?”
祁玉衡闻言,摇摇头。
突然对着醉芙蓉就吐出一口血。
白露脸色一变,一边给祁玉衡顺气,一边捉住他的手腕号脉,呐呐开口了几次才喃喃出声。
“你中毒了。”
十二
祁玉衡在崇元书院求学的时候还是有几位相交甚好的同窗的。
分别是黄门令家的小公子以及司徒府的二公子。当时三个人住在同一间院子,关系也还不错,曾经也有把酒言欢的岁月。后面接二连三离开了崇元书院,渐渐往来也就少了。
这次从南疆回来,两人多次邀请,盛情难却,祁玉衡就去赴了约。
回来才坐了一会儿就碰见公主上门。
“我这才没看着你一会儿,你就中毒了。怎么样,真的不考虑以身相许吗?我可是又救了你一命。”
祁玉衡又躺到了床上,白露已经替他解了毒,这会儿又坐在祁玉衡旁边打起了商量。
祁玉衡苦笑起来:“你都看见了,我这条命都不是我的,以身相许也没几年活头,你这又是何苦。何况……”
白露摆摆手:“我不管你还有几年活头。有我在,就算你只剩半口气我也能给你把命续起来。你只用告诉我愿不愿意就行。”
“你这又是何苦呢?我不是良人,也不是佳婿,你知道的……”他觉得和这个女人完全说不通。
白露只道:“你慢慢考虑吧,我有的是时间。”说完就离开了祁玉衡的房间,去看祁老将军的身体状况。
在她这些时日地调养下,老将军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至少能下地。但对于这个为他治病的女子没有太亲近,也没有多疏离,只是也一味劝她离开。
今日也是这般。
白露依旧含混打着太极,说是为他调理好身体就走。
老将军便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另一边的祁玉衡烦躁地揉了揉头发。以往能毫无波澜的心绪在白露的坚持下变得不再平静起来。明明就是死路一条,前路尽断,那个死女人为什么就是认死理了非要跟着他。
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可白露到底求什么他却是看不透,甚至数次救他性命,为他解围。再这么欠下去真的就算不清了,到最后非闹到以身相许的地步不可,可他还是有所顾忌,且不仅仅只是性命之忧。
亡命鸳鸯岂是那么好当的?
小林子看着刚刚公子和白露夫唱妇随那个默契劲儿还在一边偷着乐,哪知道自家公子还在为此发愁,就连干活都更加起劲。乐颠颠地去为白露准备第二日的梨花白,这件事已经成了他每日除了买药之外最重要的一件事。
院中又响起了白露的唱戏声,还是那一段。
将军府的人已经听习惯了,甚至还能从中多找出点乐趣出来。
少夫人的嗓子可真亮啊。就是唱的那一段戏也太悲了,不太好,还是喜气点的比较好。
不过主子唱什么,他们这些当下人的听什么就是了。
白露日日的唱戏声想掩饰都掩饰不住,于是又有流言蜚语传了起来。
说是少将军祁玉衡带回的那个艳色女子还是个戏子,《梨花醉》那本戏码有了接续,想想都是些艳俗的戏码。不过将军府的人几乎闭门不出,两耳不闻窗外事。
小林子外出采买听见了,回了府上就眉飞色舞告诉自家公子。
祁玉衡听得兴致缺缺,心里盘算着怎么将白露送回山庄。
对于自家公子的冷淡,小林子早就习以为常,他家公子啊,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
可见少夫人入了自家公子的眼多么难得,尤其是万年公主来的时候的那股子黏糊劲,心里头那个高兴啊。
以后要抱紧少夫人这根大腿才行。
十三
等了许久依旧没传来祁玉衡的死讯。
有些人坐不住了,尤其是暗下黑手那两个人,整日惶惶不安。
不过祁玉衡没心思去理会那些人的花花肠子,就专心待在府上养病,早朝一推再推,反正都已经撕破脸面成这样了,再惹一惹也不过就是把那个日期提前一点。那他就不用怎么苦恼把白露摘出去了,当初怎么就让白露跟着他回来了呢?
造孽啊。
他不理会不代表有人不记仇,没过多久那两位小公子就传出生病的消息来。
听到小林子随口告诉他的时候,脑海中第一念头就是这件事和白露有关。
小林子走后没过多久,白露就提了酒前来,当着他的面喝起来:“你可不能喝,你生着病呢。”
祁玉衡没理会,只是劈头盖脸来了句:“是你做的?”
“什么是我做的?”白露刚喝了一口酒,眨眨眼,又眨眨眼,只是祁玉衡看不见,“哦,你说那两个对你下毒的人?小施惩戒,小施惩戒,告诉他们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对你下手的。”
祁玉衡气不打一处来,他发现他只要对着这个死女人,就很容易被牵动情绪。仿佛前面那么多年清心寡欲的一个人不是他一般。
“你不要命了?”
白露却是笑了起来:“我要是惜命还能陪你一起疯?怎么,感动了?那就赶紧的以身相许。”
“胡闹!”祁玉衡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下次别这样了,京师不是乡野,水深着呢。”
嘴角的笑意带了点戏谑起来:“我当然知道,我也是从这个京师被流放出去的。”
祁玉衡兀的就有些心疼起来,又不知道怎么安慰,最后只得干巴巴说了句:“我只是怕你为我出头而为自己惹来麻烦。”
“我乐意。”
拎着瓶子出了祁玉衡的房间。
祁玉衡看着白露的背影,怔愣半晌,心头有个疑惑升起:白露是怎么去教训的那两个人?
这件事注定没人能为他解答,他也不会自讨没趣前去向白露询问。
院子里又传来白露唱戏的声音,祁玉衡已经听习惯了,却觉得越发动听起来。但他还是想把她踢出这个死局,这样一个妙人,就这样因他而死实在是太可惜了。
京师里的小动作越来越多了,虽然他足不出户,却看得分明。怕是再过不了多久,又有乱事要发生了。只是他没那个精力去管了,他连怎么将白露摘出去都没想好。那个死女人油盐不进,总不能敲晕了运出去吧。
仔细一想,好像这个方法确实可行,只是时机得把握好。不然送出去,等人醒了又自己跑回来,那不是白忙活吗?还得好好盘算盘算,他再想想。
果然,不出一个月,西边妖道起义,搞了个劳什子太平教,说皇帝荒淫残暴有失天助。
皇上再次召见祁玉衡进宫,命他为大将军前往镇压霍乱,并派遣黄门令和司徒府的小公子作为副手和他一起前往。这次皇上的态度就没上次那么亲和了,他有预感,这次西行怕是凶多吉少。
皇上赐亲那次对他是一次试探,若他同意,便是同皇上在一边,也不会有后面那些事,但那条路他不能选。那么剩下的便是忤逆皇上,站在皇上的对立面,皇上就将不留情面摧毁他,摧毁整个祁家,他早已知晓这个结局。
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以前知道自己要死了,刀悬在头上,一直担惊受怕着。现在终于知道那把刀什么时候砍下来,知道了自己哪天去死,也算是有着落了。
十四
祁玉衡回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告知了父亲这件事。
老将军得知反而是笑了起来,喊来小林子为两人送来酒,两人通宵达旦喝了一整夜。聊天的内容从祁玉衡还未出生,祁老将军一步步谋划到祁玉衡出生之后,祁家家道中落。
最后老将军醉倒在桌子上,祁玉衡将父亲搬上了床。
走出父亲房间的时候,天边的月亮高高挂,旁边还有颗一闪一闪的星星,亮得耀眼。
他想起曾经指着那颗星星对玲儿说:“那是我。”
突然就觉得可笑起来,亮如玉衡,在白天还不是了无踪迹。只有在一片漆黑的夜空才有他的一席之地,尽管如此,也有比他更亮更大的月亮。
祁玉衡啊祁玉衡……
多么可笑的祁玉衡,到头来他谁也护不住,反而害人无数。天煞孤星,命中带煞的扫把星不过如此了吧。这天下也就他祁玉衡是这样了吧。
活着对别人来说是本能,对他来说就是造孽,好在也快到头了。他祸害不了几个人了,兴许还能浑水摸鱼救下一两个。就当行善积德吧,兴许下辈子能投胎得好点儿呢?
就在皇上召见祁玉衡七日之后,圣旨下达到了将军府,责令祁玉衡在七日之内前往西边平乱。
将军府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起来,连白露的唱戏声也没办法让大家鲜活起来,甚至因为悲戚的唱词笼罩起一层额外的悲伤。
祁玉衡临行前一夜拉着白露打起了商量。
“你回山庄吧,将军府就要散了。这次西行我就会遣散家中的下人,以后再没有将军府了。”
白露沉默了许久:“我同你一起西行。”
祁玉衡第一次直视着白露的脸,他说:“孟冬,听话。”
多久没听过有人叫她这个名字了?
孟冬已经记不得了。
当年从崇元书院回家省亲,还没过一夜,京师发生政变。她被父亲打扮成丫鬟的模样,逃过了以及,被打入奴集流放南疆。半路被卖到戏班子唱戏,之后戏班子垮了,差点被人倒卖到青楼。直到被师傅救下,交给她医术。之后师傅去世了,她又成了一个人。
阔别经年,再次见到祁玉衡,她又喜又怒,不管不顾就赖着祁玉衡回了京师。得知祁玉衡被人下毒,她便打着崇元书院旧时同窗的身份将两个人约出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没要命只让那两个人吃了苦头。
没想到这个不解风情的呆子还不算笨,到底认出了她来,但为什么直到要将她推开的时候才肯与她相认呢?
上次任性离别,都没好好说再见。她认了罚,颠沛流离这么久,好不容易找回来,还没待在一处多久呢,怎么又要离别了?就算是惩罚也够多了吧,她都喝了那么多梨花白了,还不能抵债吗?
“我不想你和我一起赴死。我认出你来的时候是开心的,因为你还活着,没有因为我而死掉。因我而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孟冬,我已经承受不住了。求你了,活下去吧,孟冬。”
孟冬被祁玉衡的话牵动了心神,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一个手刀袭来,她的世界暗下来。
当夜,将军府有辆马车在小林子的驾驶下秘密出城。
十五
祁玉衡再次入了军营,军队开拔。
这次随行的亲卫军不见了,多出了黄门令和司徒府的小公子。抛开投毒一事不提,面子还得做。两位小公子对着祁玉衡好一番嘘寒问暖,祁玉衡只是淡淡地应着。
两位小公子讨了个没脸,也没主动套近乎。
左右是个什么情况几个人心中有数,这次西行祁玉衡十死无生。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不过祁玉衡也有自己的计较,府里的下人临行前散了,白露被小林子送回山庄了。剩下的他和父亲怎么逃避都没用,左右都是要死的,死前还是不能让他们太舒坦。
上次的南疆之行上了当,这次的粮草押送都是安排的他的心腹。
要说金银财帛的交情还是比不得生死之交,他很庆幸临死前可以有这么多愿意追随的人,他祁玉衡这辈子有这么多人相交,够本了。
沿途经过的城池都笼罩着沉重的死气,百姓的脸色没有丝毫对生活的热忱和向往。祁玉衡都看在眼里。这些年皇上大兴土木,极尽享乐,赋税徭役一年年往上加。每位百姓都活成了行尸走肉,被沉重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
祁玉衡看着这些百姓的惨状,又看了眼身旁的两个人,嘴角缓缓勾起笑意来。
他已经命令那些押送粮草的亲信将粮草分发给沿途的百姓,兴许怨念深重的百姓还会拿起武器给他们来一个腹背受敌。他不在乎,左右都是要死的,既然已经有人开始起义,那四面起火也没关系,乱点也好。换个人坐上那个皇位兴许是件好事,不过那都是他的身后事了。
到达西方地界的那一天,两位小公子盯着祁玉衡咬牙切齿。
发动起义的军队不知道从哪得到消息将祁玉衡的军队埋伏在一处峡谷。这次随行的军队都是皇上和宦官一方的,他的亲信都被他遣散到其他地方了。那些人以为这样就能让他死定了,倒是便宜了他,让他运作起来反而毫无顾忌。
祁玉衡看着眼前的形势,有种死而无憾之感。
一声令下,所有人挥刀迎向他而来。他没有躲,甚至没有抽出刀剑抵挡,只是闭上了双眼。他没理由躲,也不想躲,他就没想着自己可以活着回去。为人臣不忠,为人子不孝,不忠不孝之人,他无颜苟活,便用这条命抵了吧。他早就是必死之人,也没想给自己留下一条活路。
萧索的空气中好像飘来一阵梨花香气,那是很久远的回忆了。
崇元书院的那片山林里有很大一片梨园,梨花开放的时候,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那顿时间他会待在山林里酿酒,梨花白,亲手将一片片白嫩的花瓣摘下来,洗净,晾干,封坛,之后埋入地底等到明年启封,滋味最是宜人。
之后遇到了孟冬,他酿酒,她在梨林中穿梭嬉戏,让他抬眼去看她。
他抬头,入眼是一双摄魂夺魄的赤瞳,从此再也忘不掉,成了这辈子最挥之不去的梦魇。
好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刺入身体,他的最后一个念头却是:那个守了这么久的秘密怕是保不住了……
十六
罪人祁玉衡卖主求荣,欺君罔上,祁家一脉被判处满门抄斩。
祁老将军得到圣旨的时候将军府只剩下他和小林子,但是两个人听到处决的时候都没什么过激的神情,反而都像是意料之中的接了圣旨。
老将军心中有一个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其他的知情者早就死了。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也不用为着这个秘密提心吊胆了。
少将军祁玉衡实乃女儿身。
祁玉衡出生之时被郎中断定为石女,为了怕女儿遭人白眼,祁老将军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祁玉衡当男子来养,但不让她从戎,只想让她可以安平过完这一生。
他自知这辈子罪孽深重,却没想到这些罪孽都报复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于是他也不再敢有新的孩子了。并在很小的时候就将孩子送了到崇元书院,买了小林子给祁玉衡当伴读。
只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那个皇上如此不留情面,他一心一意想要为东汉谋求一个新的局面。但皇上不要,他只要享乐,只要美人。他的选择违背了皇帝的意愿,皇帝只宁愿宦官专权让他享受就行,至于天下如何,百姓如何,这个皇上都不在乎。
是他一手造成这样的局面,是他对不起他的衡儿。
衡儿都已经死了,他这个当父亲的怎么忍心让他的衡儿在黄泉路上孤身一人。
死而已,等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衡儿别怕,为父就来陪你了。
孟冬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回到了山庄。
小林子将人送到之后便又带领着众人回了京师,尽管公子遣散了下人,但他从小跟着公子,不忍看着老爷一人孤身等死,他得回去替公子守着。就算这是个死局,他入了局,别人管不了,他自己便是打算同将军府共存亡。
看着周围的景色,过往那几个月就像是一场梦,梦醒了,她又孤身一个人了。
当她下山准备追过去的时候,听着周围的传言,心知已经晚了。
周围向她打招呼的人她都没心思理会,跌跌撞撞回了山庄,在祁玉衡曾经住过那个房间的床榻边坐了很久,好像祁玉衡还在那里躺着养伤。
窗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她打开门,发现窗台上躺着一株醉芙蓉。
将那朵醉芙蓉拿起,看着看着,就有眼泪透过黑纱留下来,是红色的。
当年出逃的时候,因为这双眼睛太过妖冶,是被生生刺瞎了的。最后能视物全都仰仗师傅妙手回春,但也仅仅是在透过黑纱的情况下,不然会流出血泪,也不能流泪,不然流出的眼泪也是血泪,她并没有骗祁玉衡。
从来没骗过她。
可惜她孟冬不是孟姜女,哭不断长城,砸不死那些人。
何况祁玉衡临死也没答应她,她连为她出头的身份都没有,活着的时候不能在一处,死了她也做不了她的未亡人。这是阿衡在怪她不愿喝那一口梨花白吗?如果是,那她认了。
别的她也做不了,也没心思去瞎折腾了。
她只有一盏惨了鹤顶红的梨花白,送她去寻她。
下辈子她不得再犯了。
一饮而尽,滋味还算不错。
摘下眼睛上的黑纱,看向了窗外,天上的玉衡真亮啊。
阿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