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门某位早死的白月光》春瘦鸟

3、前尘

　　次日，雾罩天光，又是阴天。

　　门被人一手推开，草露摇坠，现出张眼底微青的女子脸庞。

　　书载魇妖诞自婴孩惊梦，能造梦能捏幻，犹善操心，性情无定，狡猾多变。

　　由于没有实体，多数活在依托道行念力打造的虚境中，少数也会附在些体质特殊的人上，但只谋腹欲并不害命。

　　这只魇却不知缘何颇有凶性，摄了梁大小姐的魂，占了肉身。知道这位出于某些目的要留它活口，藏身幻境老巢不肯现身,甚至卖弄起它的本事，几番意图反杀她。

　　而在虚境中，魇妖为主舟灿为客，处境是很被动的。

　　何况她受限于这副修为尽失的藕身，堪称被此妖捏扁搓圆。

　　在妖物构造的蜃境中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是道黄符；一会儿是山上蹦跶的走兽，一会儿又是棵老树。再离谱些，甚至成为过某位师弟亦或者师妹的佩剑。

　　舟灿醒来不过几日，记忆存置在脑海一隅，还未完全复苏，被此妖一番胡乱调度搅得几乎平添错乱。

　　先前在地宫还没觉得，打伤魇勉力脱出幻境后睁开眼。她目触华美的室内桌椅陈设先是怔忡，平移视线，虚虚飘过丽绡宝榻，撞见床头妆台铜镜里自己半张模糊的侧脸，又生了些许恍惚。

　　如今她这副怪藕塑作的肉身源自地宫，与其说是陵墓，不如用某位邪修的藏宝洞形容更为贴切。

　　那处血池更是个化尸聚灵的邪地，且怨气深重。除她以外，应该有过数不清的魂魄曾于此被炼化，能做出这等阴邪下作的事的，绝非善类。

　　舟灿稍微一想便能把当时的情况猜个囫囵大概：当年她死后，尸骨未寒魂魄未散就被某位邪修小贼拿去炼了尸。

　　简直畜牲。

　　一介金丹修士下场竟如此凄惨。

　　舟灿感慨万千。

　　要不怎说要怪就怪她当年丧智，为私仇犯下了一件不啻于欺师灭祖的罪孽。

　　古话曾说，欺师灭祖天打雷劈。她也果遭了天谴报应，落得死无全尸。

　　舟灿耷眉胡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不自觉揉了把脸，掌心触及的是温温热热的活人触感。

　　托祖师爷在上的福，她竟真活着。

　　之后是一阵前所未有的疲累。

　　作为习惯以力破巧的剑修这倒是舟灿以前从未有过的感受。

　　她两百年练剑悟道，至死修至金丹完满，离元婴境界只差那么一步。肉胎早以成圣，水火不侵，元婴天尊之下难遇敌手，又怎会受此等劳肤伤筋的苦楚。

　　以至于当年道经上的百千真言，她唯通悟出一句大道至简，遇强则强。

　　昔年抖剑出鞘，惊鸿贯影，横劈则山无陵，直夯则地分堑。舟灿吹跑鼻尖雪片，在师弟师妹惊叹中望着削成的杰作洋洋自得想斩世间魑魅也不过这么横竖划两剑的事。

　　年少轻狂，尚不知沧海桑田，再好再快的剑亦有卷刃的一天。又岂知百年后自己一代天骄居然在人间这么一座小小城郭，同只宅妖斗个头焦额烂呢？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舟灿望着帐中依然昏迷不醒的女子，之前倒是没想到这妖邪还颇为棘手。不知怎么脑袋一抽就忆起了往事，感受着舌上传来的丝丝涩意，难免心中生些戚意。

　　如今说悔之晚矣也实在太晚了点。

　　怀舟灿当年被逐离宗门失了庇护，最终殒命在人间旬阳。

　　而今百年已过，四时春秋冬夏周转，旬阳县变作荒土，葬身之地所处的千竹涧竹林不在。

　　她与李熹一路所闻，中洲之土上长庚周岳美名远播，问及盛极一时的北地剑宗时却面面相觑，教舟灿深感意外——也不知她身后这些年都发生些什么，师门了无音讯，反倒昔年乔装混行在弟子中死去的魔女从地底爬出来。

　　这曾经更是个不为人知的惊天秘闻。

　　怀舟灿为名门仙宗正派弟子，不是仙不是凡更不是妖，而是魔胎。

　　不过，这不可道人语的前尘皆随她当年的死散去了。

　　轮回转世乃天道所定，不可违逆，世间应也绝无逆转阴阳的术法。舟灿怎么都没想过有朝一日居然还能借一副藕胎起死回生。

　　其实再仔细想想，那邪修炼尸用的地宫不知何故遗落了百年，血池蚀骨销魂，此等无间地狱偏她一个留下了魂魄。

　　而魂魄当真能维持百年不散么？还有血池旁不知打哪儿来的古怪荷藕……她的复活其中定有古怪，可舟灿思来想去，也没想到是何方神圣。

　　是哪位？意欲何为？又或许图谋什么……

　　这般尖锐的敏感，只能怪她的前生太过得意。

　　舟灿自幼师从剑宗大能，又天生一副好修炼的根骨。

　　这在弱肉强食怀璧有罪的修真界，自然引过不少的牛头马面。

　　虽说师父是那声名四海的剑仙，但律云仙尊早年因故落了心疾自身都难保。

　　况其性冷，与出自一家的珩云掌门如此，对门下两位亲传弟子亦如此。教习不假辞色，平日各自淡交如水，又哪里顾及得上舟灿。

　　这事修真界人人皆知。不少心怀鬼胎的人曾打过歪主意在舟灿身上。

　　舟灿选择先下手为强。

　　欲挖她内府的，先被掘了灵根。

　　欲动她骨的，人莫名其妙拦腰挂在无人知晓的崖口，最终压断了仙骨。

　　欲损她修为的，毒物伤主自食其果，灵台枯涸修为一夜间倒退千里。

　　其手段之发指，心肠之歹毒，律云仙尊面对哭天抢地着找上门的苦主，竟仅泰然答一句“怨报怨，何错之有。”

　　律云仙尊修无情道，化神末期大能修士，想来思维方式也异于常人，众人敢怒却不敢言，只能无功而返。

　　师父于舟灿，不光是恩师，更是贵人。

　　有别于宗门历年正式的选拔，舟灿依稀记得自己曾形同孤魂野鬼流落在外。总之是个捡回来的编外人员。

　　此前仙尊座下唯有一位大弟子。师兄出身未有人提及，据传是神脉遗族，身份应是凡俗不能匹及的。

　　她无父无母，天生天养，在外少不得为争食同小妖精撒泼大打出手，出身想来不会好到哪去。

　　好就好在，彼时造化怜人，机缘亦垂念于她。

　　仙人抚顶，三叩师恩，自此拜入宗门。

　　舟灿心存了感激，立誓不负所望，卯足劲修行。百年弹指挥间，舟灿隐约要较她那位天横贵胄，同样天生剑骨同样资质过人的师兄还要夺目。

　　一时光鲜，也所向披靡。

　　但正所谓树大招风，人亦如此。

　　有时候与人结怨结仇并非行了些什么恶事。

　　而是你恰好生长在那儿，过于茂盛，遮蔽了他人的日光，于是那树荫底草泥中便暗暗滋长起数不清的怨忿。

　　她前生光想着求道，平生所愿唯有快快超凡入神镇收邪祟，拼命在师父面前证明自己。

　　人又过分争强好胜，毫不顾忌周遭目光，自然是树了不少敌，导致人缘淡薄。就是跟同门师兄都生了嫌隙。后来她身世被揭露，遭群起而攻之实不算意外。

　　舟灿曾夸下海口斩妖除魔，却不想，自己也是一介魔孽。只能在死前安慰下自己，如此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却不想，此世还有睁眼的机会。

　　舟灿感想复杂，但活有活着的好处，总好过去阎王殿报到。

　　她下床重新放下床帐，遮住依然沉睡的梁小姐。打开门，却只看见院里空无一人，连李熹也不见了踪影，只有寂寂庭花在一旁圈起的苗圃中开放。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轻盈而瘦小，飞落墙头栖息。歪头，玄黑的眼好奇盯住准备迈出门口的少女。

　　舟灿尚还没注意到脑后的光景。

　　嚇人浓雾如庞兽，满得将要溢出房间。比外头漫天阴云还要沉重……

　　——

　　三更天。

　　“你的意思是，你怀疑我姐姐只是因午间淋了雨染了伤寒后落下头疾，却因先前的医师误诊，一直错服了药耽误了病情，才迟迟不醒的？”

　　“这也只是依托鄙人行医经验的一点猜测，不敢托大，”被座上的梁凤魁一反问，长袍带须的胖大夫有些迟疑了，“具体情况，还需当面探访把上脉才好弄清楚。”

　　没等梁凤魁有所表示，此刻堂口那边先风风火火跑来了一个小厮，显然是有急事。猫着腰身同梁凤魁说了一遛话。

　　胖大夫眼见着那梁小家主刷一下起了身，还没等他说什么，梁凤魁已经开口请客了，“我还有别事，夜已深了，邱大夫就暂且先回房休息吧，给家姐把脉的事待日后再商讨。”

　　说罢抬步就往外走。

　　小院内，李熹在梁小姐的房门口守至深夜都没听见动静，也没敢扒开窗偷瞧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只能在心里念叨着藕娘子尽早解救了梁小姐，快些出来。

　　只因以前在家乡的时候，他因有几个修习道法仙术的朋友，也常听些有关精怪的传言。

　　一说山野精魅虽混迹人群，学了人的样子，通点人性，但天性同城外的魔物一般，都是食人的主。凡人应当敬而远之。

　　二说妖怪无论再怎么用法术幻象粉饰外貌，也难以改其本质是劣等畜牲。譬如狐狸变作的人奸滑，木石变作的人愚钝。法力一般的妖怪往往连容貌都很难掩饰，稍微懂此道一眼就能分辨出与人的不同。而就是道行高深的，平日乔装得再好，一旦到用妖术时也免不了显露本相。

　　三说妖族喜欢扮人，甚至会与同族攀比谁扮的人更惟妙惟肖。因此有传言若是一方被人认出来丢了脸，妖怪恼羞成怒下撕破脸皮大开杀戒的不在少数。

　　可这几日相处下来，李熹愣是没从藕娘子身上找到一丝不对劲，不禁开始怀疑朋友的谨言。虽知藕娘子犯不着害他，如今知道这身后的屋里有两个非人的玩意儿，饶是胆大，这夜深人静的李熹还是忍不住有些发怵。

　　天上也不见星月，不好判断时辰。等得实在是腿麻，再加上之前用饭后饮了些茶水，李熹此时此刻倒是有些内急了。

　　去，不去。
　　他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去找茅房解决一下。

　　然而李熹却不知他这一走，把自己给害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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