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门某位早死的白月光》春瘦鸟

1、虚境

　　舟灿睡过了头。

　　掌门大师兄点卯后依旧不见其人，派了教律阁的虞音闻羽等人来房中拿她。

　　由此，受罚的舟灿隔日一早便顶替了闻达师弟洒扫山门的职务。

　　入门至今洒扫二十载有余的小师弟感激涕零，涤尘帚塞给接班人后就撒腿遛得没影儿了。

　　留下舟灿她一人一帚，独对宗门外云雾缭绕，青岩垒作，一眼望不尽的长阶。

　　当年，剑宗珩云开宗立派之初，祖师爷在太行五峰中特意选了这座直插云霄的胧山做的主峰。

　　后又调来万斤岩料修缮了云阶，自山底至山门，拢共两千三百四十一级。使得后世无论修士还是凡夫俗子行经此地须得抬首仰望，才能遥遥窥见这云端之上巍峨磅礴的北地珩云宗的片瓦只檐。

　　托祖师爷在上的福，而今在修仙界，珩云宗不光闻名于世，剑修一脉独占鳌头。

　　如此登云阶，高踞云巅，亘古亘今。

　　舟灿望下，颇为心梗。

　　——高高低低的苍岩上随处可见昨夜雨后松林被摧残的针叶和细枝，东一丛西一捧，七零八散。

　　满地断枝浸泡了一夜，松香混着地上尘泥雨水的苦气是相当的提神醒脑。

　　叶间垂挂着的清露滴落头顶，凉意沁入心肺，她一阵惊冷，睡虫早煞不见了踪影。

　　大师兄简直杀人诛心。

　　—

　　既到如今，舟灿只能叹口气，抓起扫帚。

　　哪知才扫不过两阶，头顶打云边处回来了几位早出训练的珩云外门弟子。

　　高天之下，只见远处几道快影踏剑而行，一路穿林打叶，从晨间泛着早雾的松林间掠过，眨眼飞至跟前。

　　舟灿抬起眼皮，见沿途石阶上“修剪”下的树枝，顿时脸黑。

　　一行人浑然不觉无形中增加了旁人劳务，自然的掸去肩腿草叶，拎着剑谈笑风声。这几位揽肩搭背的年轻弟子同舟灿擦肩而过时，言谈无意间也钻入她耳内：

　　“喂你俩可听说过了没有？这回剑心大会不光息婺城句芒山那些小门小派，西岭的长庚，平丘的周岳这些名门仙宗都派了不少翘楚，明早准有的好看了！”

　　嗡。

　　“这么夸张？几个什么来头倒是说来听听。”

　　嗡嗡。

　　“呵有什么来头，我今早在掌司处瞧见过名册，几个叫不上号的三脚猫罢了，不过如此，依在下看比不得内门那几位。”

　　“啧啧，瞧你一天天内门，内门。内门弟子同咱们外门有什么关系？本人不过好心提醒罢了，要说内门的比试，我自然是看好咱们了。”

　　“况且这回律云仙尊出关，有怀师兄在……哈，我都想不到他们几个如何赢。”

　　明日？剑心大会？

　　一帮人叽喳若鸟雀，浑然无知给人添了何等的麻烦，一旁舟灿这边刚要发作，听得此番话时却楞住了——这谈论的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大会不是早就结束了？

　　她平整的眉心一时拧起来。

　　这种平常小事，往日舟灿没准权当自己记错了，抛之脑后。

　　然而听闻“剑心大会”这四个字，她心头肉忽跳。

　　三人谈得煞有介事，不似玩笑话。

　　舟灿起了疑心，要找他们几个问明白，回头却只见山门处空荡荡，哪找得到方才吵闹的那三人半个人影。

　　这几位腿脚倒是了得，捯腾得这么快。

　　……罢了先扫她的地吧。

　　四顾遍寻不到人，暂时也只能作罢。舟灿复低头，一双瞳仁却微微放大——

　　今早她撞邪了不成，方才手里还握着的帚把竟不知何时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锋剑。

　　这把剑不知是用什么上等的材料打造，霜刃锃亮，冽冽照人，照得她眉头眼尾没有一丝模糊。

　　剑身许三指来宽，细如窄镜，其上锋利雪亮的映照出一双眼瞳。

　　那剑中明晃晃倒映着女儿家下垂的长睫。生得乌黑纤巧，如同两片翳云遮掩了其下清水照山影般的眼珠子。

　　其主眨眼，覆睫也对应着上下飞动。

　　舟灿哑然，略微迷惑地茫视手中这把突兀的宝剑。

　　剑是把好剑，但，闻达师弟的扫把呢？

　　如此不合常理，除了傻子都能意识到不对劲。

　　还不止一点。

　　与此同时，像印证了她的后知后觉，脑后乍然拉过一道长而空泛的耳鸣。

　　好歹是剑宗大派的弟子，舟灿有所警觉。声音若有实质，如同在空中逐渐拉长的丝线，活物般悄无声息的在她周身围绕，成裹困之势。

　　【嗡嗡——】

　　像是知道被她勘破了般，异象一瞬暴露，山间鸟鸣青绿褪色般倏尔褪去，天地一阔，景色尽变。

　　不知从何而起的喧哗声从四面八方将舟灿包围，蝉噪水滚，沸沸扬扬，犹如站立人群中央。

　　舟灿拿着剑柄，环视了一周，发现自己居然只身立在了拭剑台上。底下四面八方各仙宗弟子呐喊助威，架势排山倒海，要掀了天般。

　　扫把变宝剑，在宗外山门扫台阶到立于拭剑台上，这跨度，委实有点大了。

　　……是误入幻阵了吗？

　　变故横生得有些突然，舟灿搞不清状况。不过眼前这不寻常的景象倒叫她忆起桩事来。

　　本宗有位阵修出身，专授符咒阵箓的荇青道君，是出了名的严苛。

　　故而每临近大考，总有几位符修弟子如丧考妣，带几本诸如《洞天通玄金箓阵藏》《卦经》等在林子里寻个角落闭关修炼。

　　因此在珩云宗外方圆百里内闲逛，走着走着，指不定哪条腿就踩了某位新入门弟子练手用的阵脚。

　　就是运气好一路没遇上鬼打墙，摸着门路出来了也不可掉以轻心。右脚稍迈又不留神栽进不知哪位仁兄猴年马月设下的迷局——这种避坑落井的倒霉蛋并不少见。

　　这也使得唯一一条外客造访珩云宗的必由之路，本就七高八低的天梯云径在世人眼里更变幻莫测，险象迭生。

　　哪怕是修仙者，不谙道卦阵术的，修为尚浅的，方向感不强的，在这林里头兜转个把月也是常有的事……

　　舟灿想岔了会神，思考一会儿等她破阵出去了定要教训下这缺德的布阵者。

　　替她扫完剩下那两千三百三十九级岩阶亦或是……眼梢处忽冷光一闪，舟灿眉毛一抖，蓦然警觉照面而来的剑光。

　　说实话，照面而来的剑招既平庸又青涩，展现的修为也仅至练气一阶。

　　舟灿想破脑袋，都不觉得她堂堂一个金丹完满的修士接不下。

　　偏偏实际情况却有些出乎意料。

　　彼此交锋那刻，奇怪的麻意顺着力如一条毒蛇般附臂而上，霎时缚住了骨肉经脉，臂上传来一股奇异的酸痛。

　　像被什么猛兽的獠牙衔住了臂膀，下秒便要贯穿肩胛的预感。

　　舟灿眼里划过诧然，手本能畏缩了下。然因这一手抖，她破绽太大已被人捉了空处。

　　“叮——”

　　剑器发出清脆铮声后便脱手而去。一下飞去好远，颓落不远处的深池中，溅起几帘不大不小的水花。池水漾出层层浅波，胜负已然见分晓。

　　此时台下鼎沸的人声静了一息。

　　尔后观台另一头爆发出的更为热烈激动同时伴随几分不可思议的高呼！

　　“赢了，赢了！”

　　“看到了吗，我们的喜乐小师妹竟然打赢了珩云内门弟子！”

　　脚下人声沸如浪潮，空落的手心，欢呼雀跃的人群，眼前的画面无不在昭示着舟灿输了这一事实。

　　她觉得云里雾里，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脆弱的鼓膜几乎被一浪高过一浪的欢腾声震破。舟灿不适的蹙下眉，抬脸打量周遭，对面那位获胜的长庚女弟子同样没反应过来，并未显露喜悦的神色。

　　倒像被满堂喝彩吓住，踟蹰原地，很快被激动的同门簇拥着拥下了拭剑台。

　　从一大片热闹庆贺的人堆里收回目光，舟灿对上了看台上一双几分熟悉的生硬冷淡的眼睛。

　　一位仙人金衣广袍，眉目威严的看着她立在拭剑台上，其后似有位高个儿的少年人抱剑侧立，他偏着身，人山人海的倒是看不清面目。

　　嗡——

　　耳鸣一时加重，古怪的鸣噪声吵得头皮发紧。

　　仿佛有危险预知，她警觉要堵住耳窍，然而不知何时漫过来的紫气逐渐蒙住眼界，周围突然噤了气。

　　舟灿心觉不妙，果然，片刻后眼前的两人也好，台下的人群也罢，全部融云化雾变得模糊不清。

　　仅仅片刻的功夫，那些“人”跟着四起的浓雾扭曲着合在一块，只瞧得出几分形状。

　　四下陡静，方才的人头攒动，浩荡喧嚣，仿佛只是海市蜃楼，鱼目泡影。

　　而她方才疏于防备，身体竟被什么东西摄住了，双脚压制得动弹不得。

　　待猎物被困住，云雾深处响起一阵头皮发麻的幻鸣，仿佛是在昭示着某种巨兽将要现身。眨眼的功夫，雾里已凝出一个庞大的虚影，如烟如电般迫近，浓紫霎时迫面翻涌。

　　鼻尖端传来淡淡的潮意，灵光一点，嗅到危险的同时舟灿脑袋也被点拨了几分：这哪里是什么幻阵……分明全是妖的把戏！

　　而始作俑者从雾里探出了一对没有实质的触角。看似同影子般轻飘虚软，似隐似现，实际却有牢牢捆附住猎物的力量。

　　被缠绕上的瞬间，她遭到一阵窒息的摄魂——左胸房仿佛被怪物用细长锋利的指甲划开条口，不知打哪儿来的诡异声音不受控制的从血肉底下钻出来，七嘴八舌，从稚声渐渐朗脆——

　　“师父，何为魔？为何人人诛之？”

　　“放心今后这里有我同师兄一起除魔祟，守太平！”

　　“昨儿教的剑招我已经学会了，怎么样，比师兄快吧？”

　　“弟子已筑基，待来日结丹，愿修无情道。”

　　“……哪里不如怀鹤枕？又如何担不起？你为何要如此偏心！”

　　“……！！”

　　……

　　“呃……”

　　魔音贯耳，负面情绪排山倒海，虚空伸出一只大手，刹那攥紧了心脏。挤出的恶感从角缝处汩汩涌出，腐蚀了全身，似要将人溶成一滩烂泥。

　　舟灿恶心又想吐。

　　虚境里仿佛是凭空中生长出无数只手，从脚底争先恐后的往上攀，牢牢抓紧她的脚踝，大腿，身体，急切得似是求救，又像某怪在拖她入窠巢。

　　清醒，万要清醒……

　　额角滑下一滴豆大的冷汗，识海内警钟长鸣。此等情况下，难如舟灿，唯有咬牙抖着暂时还能动弹的几根手指，发力狠掐了把自己。

　　唔！

　　大腿传来疼痛感，空台上僵立着，一身乌青色道服的少女发木的眼底灌进几丝清明。

　　她迅速定神咬破舌头。

　　大脑忆着曾经学过的几句法诀，伴着新鲜的腥气滚过唇边，周身飞凝红光。

　　这招实在是自损三千，伤敌八百的办法。

　　也迫于无奈，虚境中所见皆幻事，所闻即妄听，舟灿手无寸铁，仅己身这一副肌骨血肉能供驱使。

　　脖颈力道渐收，刻不容缓。她艰难的前探头颅，喉间艰难挤出个几不可闻的字决。

　　“散！”

　　血气应召，凝神化形，状似碎珠乱雨飞散开。

　　魇兽被血滴子冲散了原形，惊慌退进虚境的雾气中。

　　神魂咚然归位，舟灿扑跌在地。膝盖肉痛，头脑却清明许多。倒是因祸得福，摆脱了幻觉。

　　舟灿低头，瞧见了自己铺在地上粗糙的素白裙裾。

　　并非先前那一种浓重的青色。

　　喉咙起伏几下，她终于长长吐了口气。

　　这会儿，算是终于把早前打坐入境的事全部忆回来了。

　　该说不说，先前那些荒谬与违和倒也不是平白无故。

　　因为魇妖作怪的万般手段，归根结底，皆引由人心。

　　被罚还是剑心大会种种，都是源自她自己的记忆——

　　可魇妖不知，她作为珩云宗弟子，已是遥遥百年之前的事了。

　　—

　　南浦城中。

　　天黑后约莫一刻钟，北天处星芒浮现时，城中各家各户，无论柴扉还是朱门，皆把门窗关紧锁严，死死闭合。

　　连院内的鸡狗也叫家中小儿偷塞进衣底，猫腰抱进了屋里头。外头街道黑黢黢，是半点活物的动静听不到。

　　唯有东边梁府灯火照夜，亮如白昼。来往仆役们个个抱蕉搂柳，神色紧绷严阵以待。

　　梁府花团锦簇的园庭中，十几个梳双垂髻的小丫头支踵跪坐蒲席，个个韶颜稚齿，正掩面抹着泪，雨打梨花哭哭啼啼。女子泣音天生带着几分哀诉，在夜间深宅大院的上空回荡，听来似有濛濛阴气，叫人闻之悚然。

　　若有道中人，路过看一眼，必定惊掉下巴，破口大骂。

　　芭蕉藏鬼，柳树招阴，都是阴邪之物。加上三更半夜一众童女献泪……这阵仗，这户人家莫非想招大鬼耶？

　　而此处绣闼雕甍，云云家仆中，一位衣袍锦丽的小公子堂堂立在廊前，视察着这外人看来十分诡谲的一幕。

　　儿郎年岁尚小，颊间有肉，神态间几丝顽稚尚存。他衣着打扮无一不精致，虽眉聚阴云郁气冲天，丝毫未损减一丝金枝玉叶的气质。

　　梁凤魁嫌她们几人哭得太假，耐不住脾气，猛然伸手从旁边侍从怀里抽了根韧青的柳就径自跨步下阶。

　　他蕴着火气踱步在一众缩头缩脑的仆役间，小郎君面容生得端正讨巧，唇红齿白，哪料人开口就跟淬毒般恶声恶气：

　　“没气了，还是梁家晚上没赏你饭吃呢？哭大点声！”

　　“先把这个给我拖去柴房发落，秤子重新找人给我换上。我叫谁胆敢再笑一声！涂张花脸旁人就看不出了？”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放她俩戴白绢进来的？呸两个狼心狗肺的晦气玩意，滚！都给爷滚！我姐姐是病了，又不是死了！”

　　梁凤魁气急败坏的跺脚大吼。小公子哥气得不轻，白玉的颈侧涨得通红，脉络筋现。手指骨节捏得用力凸起，新鲜柳枝儿哗啦一声，一下劈折在青砖上，断成了两段。

　　夜风寒凉，园庭内气氛凝重。

　　众仆大气不敢出。

　　两个闯了祸的丫鬟年龄小不经吓，见状面观面倒抽口气，几乎丢了魂，哭得愈发卖力了。这回该是掺进了几分真情。

　　庭院里莺啼燕泣，呜呜然杂乱无序，听得旁人头泛疼。

　　头顶乌云遮着月，月亮像睡着了，躲在夜幕中看不真切，与这满院通明截然不同。不论丫鬟们掉的泪是真是假，贴身小厮秤子知道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话又说回来，自一月前梁大小姐一病不起，族里按祖训让她年仅十五的胞弟梁凤魁拿了家主印后，梁府哪还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面对暴怒中的主子，被点到名儿的小奴才赶紧招呼了人收拾了那几个倒霉催的丫头。

　　眼瞅着小主子满面雷霆乌云，惯会察言观色的秤子咽口水，大着胆准备卖几句好话平息下主子的怒火，而未近身下裳先结实挨了一脚。

　　“哎呦，少爷，我...”

　　小厮捂着屁股连滚带爬，脑筋也跟着滚了两圈，还没来得及在快摇匀的脑袋里翻出点话应对，耳边又落下了指派：“去，别闲着，给我到中屋问那两位贵人妖物捉着没有，回来速速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