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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先闻其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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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宋第一次发觉,原来她的住处和存放生死簿的幽微阁之间,直线距离是这么的近,其间的月下山路,如谜一般幽美静谧。
恰如人间有江河湖海,天界有星河浩瀚,冥界亦有自己的造化。宋宋的观云台,即是作为镇守冥界长河——万古愁之所在。
观云台和幽微阁一个在山之巅,一个在山之脚。之前出于公事前往的时候,都是和一众公差恭恭敬敬地走漫长迂回的石阶大路,来来回回要绕上小半天。现在孤身夜闯,从山林中直穿而去,只消几十分钟便可到达。
如果用法术的话速度会更快,但镇守幽微阁的冥官奉岚,本就是山野间的自然精气所化,在这捻诀掐咒的基本等于是在主动给他打电话报警,准备原地自首了。
奉岚这个人长得清新脱俗,行为处事也向来方正,今夜的大宴上,和她同坐在一桌之上,不论周围怎样喧哗吵闹,把酒言欢,他却依旧松间明月,清泉石涧般飘逸出尘。
这样的人物纵使天界仙人也少有能与之比拟的,不知道当初为何选择做了冥官。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轻巧绕过最后一个枝桠,宋宋已来到幽微阁外,只求奉岚还在大宴上一展风姿,没回来就好。
高阁楼台气魄万千,其内更是灯火通明,若把这漫山林木视为林海,那它便是这墨绿色海洋中一座温暖屹立的灯塔。
“等我回去之后,也得把观云台的照明整一整,规模大小无所谓,但气势上不能输!对,好好学习下人家的装潢!”
在这种碎碎念之下,翻墙进去的动作都潇洒气派了许多,好像今夜暗闯阁内,不是为了偷翻生死簿,而真的是为了学习夜间建筑照明了。
按时间来算,重华殿大宴肯定未完,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奉岚应该还在宴会上,冥界和天界不同,镇守之处,不论是宫,殿,阁,无论多大规模,里面常年值守的都只有冥官一人。
牙一咬心一横,宋宋挺直腰板,把为了掩藏形迹,特意换上的墨绿色长袍顺了顺,气宇轩昂地向内走去,生死簿我来了!
“宋宋?”
……生死簿,我好像来不了了。
谁道她刚迈进殿内,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朗男声,这么清,这么朗,不用猜,就知道是奉岚。
……对不起,气不宇也不轩昂了,甚至一瞬间佝偻了几分……
但牙一咬心一横还得再来一次,宋宋终于坚强地转过了身,直面幽微阁的主人。
几千年来,这种面红耳赤,羞愧难当的状态,着实少有。她只觉得心中一沉,仿佛突然失重了一般。
倏忽间又觉得自己非常对不起朗宁。
不知道她是怎么一次又一次溜进去查看的,听她嬉皮笑脸,轻轻松松说出来时,只顾着自己心烦意乱,却完全没想到她背后或许有过怎样的曲折。
她会不会也这样心头一紧过,或者是不是为了我,费尽口说好听话,不知道怎样的求了又求。
如今面对同样的私闯“禁地”,哪怕是为了自己而来,她甚至一时间都分辨不出一句。整个人忽上忽下,恍恍惚惚,一半着急尴尬,一半愧疚心酸,冰火两重天。
“宋宋,你是不是喝醉了?”看她面红耳赤,一言不发,奉岚徐徐向前走了过来。
“没有,”宋宋摇了摇头,“我就是想趁你不在,来这偷翻一下生死簿。”像样的话是一句说不出来,倒是直接老实摊了牌。
“……”这话着实像喝高了才能说出来的,一时间让人无言以对。
“我可能要开始渡情劫了,你能不能帮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宋宋选择一五一十地直接输出。
“宋宋……”奉岚的脸没红,但耳朵尖却一瞬间烧起来了。
哎呀,听他这样宋宋,宋宋叫来叫去,一句正经话没有,宋宋心中那股强压下去的邪火又涌了上来。
当年她飞升冥官之日,冥王昙华刚好是顶了一张七八十岁慈爱老奶奶的脸,那一日的性情便也格外祥和有爱。她和蔼地问她叫什么,她却完全想不起来,只记得好像姓宋。
“那就叫宋宋吧。”如此得来了这个名字。
在此后的千年岁月里,宋宋反复琢磨过,怀疑是不是借了北宋南宋之意,一场变故,虽然仍然是宋,却早已世殊时异,物是人非?
后来她把这个猜测讲给冥王昙华,昙华却只是哈哈大笑,说并没有那么复杂,只不过觉得像她这种直不楞挺的性格,需要一个叫起来亲昵温婉的名字来中和中和,也有助于她搞好人际关系。
今日能咬牙和奉岚搞关系,也全托了冥王的福,听他宋宋,宋宋的叫着,又烦躁,又觉得好像确实可以直言相交。
现在这情况,简直越说越乱,很难让他相信她真的神志清醒,也很难说清楚到底为什么要查命簿。
情急之下,宋宋直接凑近一步,紧盯着奉岚的眼睛,“奉岚,读我。”未开口,却是把声音直接从意识层面传了过去。
奉岚一怔,未想到竟如此“交心”。
冥界中人,其实人人多少都带有读心术技能,但人人都有,基本也就等于没有了,因为大家都会小心设置屏障,并不会被轻易读取。
以能力来算,修行越高,越有机会突破其以下之人的屏障,读取信息。
但到了冥王和冥官这一层级,哪怕是冥王要强行读取冥官想法,冥官都可察觉后强制反抗或假意设幻,冥官与冥官之间,便更不具备悄无声息,突破心防的可能了。
四目相望,短暂一瞬间,便将前因后果悉数道明。至此,这一晚的颠沛起伏,此刻算是彻底结束了。仿佛如梦初醒,但也终于清醒了。
本来就是不情之请,自己脑子一热,就直接跑过来大闹特闹,还非要把这些事说给旁人听。
麻烦朗宁还不够,如今还要把奉岚拉进来,俩人之前本就毫无交情,自己这一通折腾,着实属于发疯行径。
宋宋越想越觉得尴尬难堪,“对不起,”她讪讪开口,边说边转身向外离去,“实在是打扰了。”
“等一下,”只见一道金光闪过,一本名册已飞到奉岚手中。“我可以给你,但是作为交换,你要让我下一次万古愁。”奉岚望着她的眼睛,也打开了禁制,直接通过意念交流。
“不行,那不是恩将仇报吗?……或者……你还是在劝我?看命簿和下万古愁一样危险?”
“算是,但不全是。”
“里面有你在乎的人?”
“或许有。”
“好,那等我回来。”
“一言为定。”
接下他手中的册子,宋宋向奉岚深深鞠了一躬,也不再遮掩迟疑,如飞鸟般直接向山林掠起,转瞬就消失于夜色中。
边飞边想:“万万没料到奉岚是这么爽快果断的人,真是不错!早知道就应该多多往来,这么优秀的同僚!下次一定要和朗宁显摆一下,然后……还有好多好多话,要和朗宁聊一聊。”
望着消失的身影,奉岚轻叹一声,“一定要活着回来啊。”随后向空中一挥,似是无尽夜风向山顶抚去,整座山都发出了细细密密的叶片摩擦声,在月夜下,像是深沉的低语祈祷。
奉岚转身向殿内走去,他的心事比夜风更隐秘:“还想拿解酒散送过去,原来根本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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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四月十七,海城郊外,盛江仙桥边,宋宋穿着一件灰色卫衣,一条普通牛仔裤,在静静守株待兔。
冥界对于往来人间这方面早有统一培训,第一条就是务必低调。
当时大家为了践行低调原则,首选全身上下一身黑的打扮。结果后来又紧急追加了新守则,大意宗旨是适度把握低调原则,低调到普通即可,过于低调到一身黑,反而又被判定为高调了。
宋宋长得很好看,但好看的方向,同样是和这个名字南辕北辙的那种。如果在街头擦肩而过的话,第一反应会觉得那是个美少年,而不是美女。
她今日把及腰长发高高盘起,整个人显得更加清爽利落,像个准备体测的大学生。不过也确实大差不差,那边是一声令下就开跑,这边是整装待发,随时跳桥。
谈到下水救人这件事,再也没有谁能比她更擅长了,毕竟种族优势在这摆着呢,宋宋昨夜通宵挑灯夜战,虽然对顾清元的生平尚未摸透,但对他的死法倒是烂熟于心了。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一应俱全。
只要她抢在顾清元之前一跳,把人成功捞上来即可大功告成!这样救下他一命,当年的恩情也算报了。其他帐,之后再一笔一笔慢慢算。
昨夜先是为说她对人唱小邪曲那事气昏了头,但在幽微阁一通胡作心态稍稍平和之后,又觉得疑点盲点,可不止情劫这一点点。
按照朗宁的说法,待他死后,来到冥界,哪怕她不出门,他也还是会和她相逢,这一点,朗宁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够敏感,但宋宋可是专职镇守万古愁。
寻常人入冥界,皆是待到时机成熟后再入轮回。但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因情自困成痴成魔者,三界唯一容身之处,便只剩万古愁了。
再联想到昨夜玉衡仙君来访,说人间有魔族作祟之事,她更是隐隐觉得或许所言非虚,似乎这些事情之间草蛇灰线,相互瓜葛着,都有所牵连。
这是什么年尾冲业绩啊!
救人、渡劫、恢复记忆、清查魔族、带奉岚下万古愁、还有朗宁……待办清单列都列不完,看到哪一个都觉得头大,最后三个月本以为能继续风平浪静苟过去,没想到浓缩的都是精华。
更深露珠,越想越头疼,越想越觉得周身发寒。
嘶?发寒?发寒好像不是想事想的,是下面这条河,当真越来越寒,阴气乎乎往上冒。
桥叫盛江仙,但河却只是郊外的一条无名河,这里白天都少有人至,夜里更是荒无人烟,说实话,她现在也开始纳闷了,荒郊野岭的,顾清元大半夜往这跑干嘛?又是哪个卧龙凤雏大半夜把自己折腾进这条河里?
她扶着桥栏,向下望去,咦?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面的岸堤上来了个钓鱼的大爷,点着一支烟,忽明忽暗的,服了,真是服了,多大的瘾,非要三更半夜来这钓。
但大爷确实是活生生的人,和这股子阴气无关。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应该是个年轻的姑娘。
真是越急越添乱,今晚这边是要搞大联欢啊?
宋宋打来到这里后,一直小心遮掩了全身气息,安静如鸡地老实本分埋伏着,现在也顾不得了,整个人周身气场全开,五感也立刻放到了最大。
先是一眼望向桥下,绝了,真的在大联欢,原来有四个水鬼,正凑在这准备打麻将。只是一瞬,宋宋就已搞明白了前因后果是多么的操蛋。
他们着实是良善好鬼,既不愿害人,也不愿投胎,唯一爱好就是汇在一起搓搓麻将。可冥界自有冥界规矩,水鬼只能待在自己的那条河里,不许随便乱窜。
不为别的,就是怕他们聚在一起后,阴气过重,会无形之中,搅乱周围磁场,影响人类作出一些不理智行为。
而这四位麻友也深谙此道,每次都偷偷在这个偏僻的郊外小河里碰头,大概也是觉得,这种地方影响不到人类正常生活了吧,偶尔消遣消遣,小赌怡情!
自打宋宋一眼瞪下去,他们便被吓得大惊四散,边逃还边吐槽,这是什么命数啊,做鬼还这么倒霉,竟然碰上冥官大人亲自抓赌。
……神特么抓赌。
望着桥下唯一剩下的一个瑟瑟发抖的水鬼,看来他确实就是这河里的了。
宋宋直接用意念传声过去:“放心,无事,你暂且去上游避一避。”
水鬼听到后立刻点头哈腰,用麻将布把麻将一裹,就向上面跑去,跑路前,还挥着手臂像扇烟一样,努力扇了扇周围由他们聚起来的阴气。
宋宋又盯了盯那个钓鱼老头,再度确认无问题后,凝神贯注于远方传来的声音。
有两个人在往过走,听脚步声是一男一女。
只听女生带着哭腔地说道:“求求你了,清元哥哥,我不要你走,我们自小青梅竹马,为了我,你能不能不出家。”
呵,行了,正主来了,宋宋在心中默默吐槽着:妹妹啊,你放心吧,为了你,你哥哥何止不出家,直接翘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