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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十一 章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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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了。”
这三个字,从许楠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苏纯有短暂的恍惚。她望着她没有半丝血色的脸,几乎同脸一个颜色的嘴唇,那三个字从她费力地开阖的嘴唇里飘出来的时候,护士按铃叫医生,且走过来,给她做最基本的检查。
“纯,我没事了。”
许楠望着苏纯,扯动嘴角微笑,牵动了本来干裂的伤口,渗出血丝;她动了下输着液的手,苏纯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自己,却居然说不出话来。
这会儿大夫来了,与icu的护士一起做了检查,再又查看了监测仪器上的数据,冲苏纯道,“不错。再观察一晚上,就可以转出去了。”
苏纯半晌才哑着声音说了‘谢谢’二字,只是抓着许楠的手,似乎自己的身体的一切,都还不太能灵便地被自己支配。
“纯,没事了。等。。”她喘息了一下,瞧着苏纯,“等出去了,我做你最喜欢的竹筒排骨给你吃。。。最近。。最近作。。。做这个试管,好久没有给你送好吃的了。纯,你脸胖一点点好看呢。”
苏纯深深吸气,想要给许楠一个微笑,或者任何宽心的话,然而喉头堵住了一样,哽着。
许楠也只安静望着她。
“妈妈,下午到。”苏纯终于说道。说完,才想起,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过母亲了。
“嗯。”许楠低声道,“我想妈妈陪我一段。”然后又笑,“好想妈妈做的点心。如果妈妈陪我,做了东西给我吃,你有空也来好不好。”
苏纯却没有答话。只是眼睛有些模糊,模糊中,仿佛就是小时候,妈妈在厨房做点心,自己和许楠闻着香味看黑白电视上的铁臂阿童木。许楠那时候还是个小圆脸,两条不长不短的麻花辫。看电视的时候,许楠喜欢把大床上的被子枕头铺成一个宽宽的‘宝座’,然后搂着妹妹,窝在里面。冬天,再又要一起裹上一条棉被。曾经不止一个认识她们的大人笑说,有俩孩子,真好。是个伴儿,就都乖,不捣乱。
为什么她一定要这样呢?
这个念头钻进苏纯的脑子的时候,她的眉头跳了跳。
她真的爱我们么?爱我们,怎么舍得?怎么舍得放弃我,怎么舍得让我们姐妹分开,怎么会。。。会让姐姐这样。
从手术室出来,许楠尚昏睡的时候,icu门口,秦教授说的话,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
“患者父母呢?”
“不是我说,女孩子搞成这样,父母有责任的。她现在也不过27岁不到,我看这盆腔炎,得有了至少10年!这么多年,父母就不知道孩子不对劲?”
“这么多人闹哄哄的,最该在的,父母,丈夫,一个影子也没见。”
“怎么会就让她盆腔炎都没治好就去做试管?而且是去私家的爱婴。认识你们这么多当大夫的,妹妹还是我们科的,不知道打听打听?那医院实际水平水分多少不知道么?”
“现在就是这样了。生育功能原则上算保留了。但是双侧输卵管实在无法保留。黏连成什么样子了。留着也是等着下次再造成宫外孕。以后只能再做试管。”
“这试管也不是有钱说做就能成。”
。。。
苏纯闭了闭眼。
那些个往事便就很奇怪地清晰地到了脑袋里。
那一段,大概有2个多月的时间,许楠没有找自己,说是要参加个比赛。集训紧张。
怎么就没有奇怪?她又不是少参加了各种比赛,哪次‘认真’‘勤奋’到了连妹妹都没空见的地步了?
就好像,这一次。。。说是在外地没有回来。这么多年,许楠什么时候,错过过她的生日---错过过这一定要一起,也许妈妈还会来,最接近一家人的感觉的时候了?
为什么不多追问一句?为什么不多关心一点?还是说,太习惯太习惯,许楠总是那个热情的,主动的,给爱给关怀,也要爱要关怀的那个人了?她一直那么直白,怎么会有隐藏?那么多直白的快乐,原来还有隐藏的悲伤和恐惧?许楠,居然懂得隐藏?竟就,藏得这样的‘完美’?
最亲近的人,谁,都不知道。
秦教授说那些话的时候,苏纯下意识地抬眼看李波。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神思,仿佛根本不在此处。
至秦教授离开,急救中心的医生又与苏纯交待了些嘱咐,李波仍静默地站着。
好一阵,她和李波面对着面,谁也说不出话,谁也并不知道该说什么。
“生命指征平稳。应该没事了。”
终于,李波对她说。
她抬头,望着他的眼睛,低声道,“我知道这不合适,可是。。。可是我还是想知道。。。”
李波摇头。涩然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她怔怔地瞧着他,“她也完全没告诉你。”
李波摇头。
“大约,跟不告诉我的理由,也一样。”苏纯努力抑制着眼泪,唇边有个微笑。
李波呆站了一会儿,再又查看了监测器上的数字,自己将自己两个手机,呼机,家里的电话都给了苏纯,只说,“只要你觉得需要,尽管找我。不方便过来,其他的事情,我想也许我也可以帮点忙。”
苏纯默默地接了,看着他又跟陪了自己一夜,如今在外面凳子上打盹的王东交待了几句便就离开了。她面对着icu的玻璃墙,眼看着李波的背影慢慢远了,看着他两次又停住,回头,看着他终于离开。背后,是那些连接着许楠的身体的监测仪器的各种乏味的声响,和许楠看上去平静的睡容。
四十分钟之后,普外中厅。
三个病区主管依此简单总结了上两周日常工作之后,凌远用了一分钟时间,语气平淡地宣布了个大家并不算太意外的消息---卫生部正式任命下来,李波任普通外科主任。他并没有照常规地回顾李波的临床,教学与管理上成绩,甚至没有半句回顾类似‘经过院领导小组,大外科领导小组提议协商,参考各分区主管意见,考虑住院医生与学生的评价反馈,患者反应’的套话。
只是他说的时候,若干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去看凌远背后那面‘荣誉墙’,金杯锦旗的锦簇之中,颇不少李波的名字。而其中最新的两个份量最重的金杯,显得格外夺目。韦天舒转头咧嘴冲李波乐,李波正抬头,便就冲他微微笑了笑,然后环视周围,不紧不慢地微笑说道,“临床与教学上,我会尽力和大家一起保持科里的好风气好规矩好环境,科里的工作,总是有提高的余地,今天该比昨天更有效率,明天该比今天少些纰漏。我有许多自己的设想与打算,但是我年轻,年资低,想得不周到,不合理的地方,各位前辈多指导,大家也多参与意见。”几句话说罢,就请程学文开始,程学文拿着资料走到投影仪旁边,将上周自己从郊县医院接诊,跟着急救车4小时开回来手术的小肠巨大肿瘤破裂的80岁患者的情况作了介绍,就若干棘手问题开始讨论。从这个病例开始,若干重症患者的病历检查一一地由投影仪打到对面的墙壁上,李波一直与各个病人的负责医生,该病种专业组组长就关键检查数据与治疗方案讨论并记录;他不单是每个患者的状况都熟稔,且随后安排协调从住院医生到教授的责任合作,也行云流水地自然。
刚刚将自己病区重症患者交待完后,韦天舒回去低声对旁边张教授笑道,“最近觉得这小子好有领导的范儿啊。从前可丝毫没想到。丫凌远倒是有识人之明。这对病人的记性一点儿不比周明差,当领导的气势可比周明当年还要理所当然多了。”张教授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然后微笑低声道,“是。我记得。周明第一次主持科查房一直低头说话不看人,一边说一边扯自己白大衣的领子,越说越快,我觉得自己快跟着他憋死了。查房完,他衣服第一个扣掉了。我给他捡起来的。”
这边俩人低声说话,李波已经在听三个住院总大夫报告icu几个床的周转安排,不时跟凌远商量与急重症科和手术室的协调以及需要与其他科室会诊的患者。说到肠癌的孕妇,李波瞧着护士刚送来的各项检查结果对管床的郁宁馨道,“这个患者这周一定要跟妇产科协调好提前结束妊娠手术了。一会儿你去一下妇产科,问秦大夫有没有做安排。”
“秦大夫的意思是希望安排在周四。她们做剖腹产手术然后我们手术。但是患者和家属的意思是想最好能拖到32周之后。我跟秦大夫昨天晚上跟患者父母又谈了。最后说是看今天出来的结果。秦大夫是已经把周四的手术安排空了一个出来了。”
郁宁馨身边,杨立新不由得惊怔地打量自己带了大半年的属下,一脸不能致信的神色。虽说最近她的工作态度已经大有改观,但是竟然主动积极地跟进自己病人,走到了上级前头,没等指示提前将要做的工作做了,这还是破天荒地第一遭。他正在心里称奇,见李波朝自己看过来,问自己意见,一时有点发愣,李波瞧瞧郁宁馨又瞧瞧他,说道,“跟患者定下来之后,杨大夫您跟我协调个时间,咱们一起和秦大夫把手术方案,应急协调周三之前找个时间过一遍。”
杨立新点头应了,忍不住狐疑地又打量郁宁馨,却见她正低头地记录李波查房意见。
查房讨论结束之后,大家纷纷地站起来往外走,李波看了眼时间,拿着打印好的关于建立轻症组的报告走到凌远身边,凌远看他一眼,示意他等下,跟专业组另外一个教授一个副主任又说了几句,冲李波道,来我办公室说。
两人一路往凌远办公室走,简单说了几句关于床位利用的杂事,凌远打开门走进去,李波翻着报告才要说话,凌远摆摆手,问道,“你今天上午没有门诊手术?”
李波点头,“本来的安排是带见习生观摩肝脏肿瘤手术作讲解。一大早术前检查出来,患者的心脏血压都有问题,暂时不能做。恰好今天张教授和曲教授都出门诊而且有几个有意思的病人,把他们分成两组跟门诊去了。”
陵远点头,李波把报告打开,凌远却摇头道,“不着急非得今天说。我今天一早看了。写了些反馈给你,回头再说。明天咱俩找个时间细讨论。”
“今天我正好空了这俩小时,你正好没会没手术。。。”
“昨天你在急救中心跟着耗了整夜,跟我这儿睡一觉吧。”陵远说着,并没看他,把自己宽大的办公桌上若干杂物扫到一边,抓了搭在椅子上的毯子丢上去,“我的‘高级床’借你三小时。”
李波瞧着他,半晌才道,“我也不是没有连续熬过2夜。”
“有机会歇时候非得拼什么命?”凌远不以为然,“有张有驰,松紧有度,不耽误了张的驰是更大的本事。”他说罢,想了想,并没看李波,只望着窗外道,“我跟欢欢说了。苏纯姐姐的事情,具体需要帮忙做的,交给我。我把今天要紧的事儿处理完了,过去看一眼。”
李波呆站着,凌远把钥匙丢在桌上,已经走到了门口,站住,又回头道,“你有什么具体想做的,跟我交代就好。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一个不小心搞复杂,对谁都不好。”
凌远说罢推门走了,李波一个人站在当地,半晌,机械地把那条厚重的毯子在宽大的办公桌上铺上,自己倒头躺下去,闭上眼。
一夜未眠,却只是些微的头疼,并不困。
原本装着许多血管脏器肝胆胃肠人事纷杂,一条条一款款,比往时更清明,而现在,突然告一段落,有了这几个小时的空当,竟然就反反复复是别人对他说的话。
周明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他的求恳,将他的要求办了,今天一早,打电话过来问他许楠如何,只听到他说生命指征平稳,周明便打断他道, “李波。我不跟你说那些没用的话,可这之后的事儿,你可真再没有半点儿在插手的立场了。”
凌欢小心翼翼对他说,你走吧,我们在,你看,万一。。。苏纯的姐夫来了,毕竟,毕竟这个。。。很不好看啊。
蒋罡也一夜未走,看见他出来,什么都没说,只把钥匙给他,嘱他小心开车。
如今凌远对他道,不要把事情搞复杂,对谁都不好。
。。。
然而这所有的人,所有的说话,都不如许楠临被全麻之前低低地那一句,“李波,你走吧。我没事。不会有事。我先生对我,很好。”然后,就闭上了眼,之前被他握着,也轻轻地扣着他的手的手,松开,抽了出去。
她的声音很低,很弱,很平静,很柔和。
然而居然却如一根尖利的刺,不知不觉地刺进了他的心里,刺的过程浑然未觉,等到发觉,已经是鲜血弥漫,疼痛后于鲜血,弥漫开来。
不舍得。不甘心。
却再也没有了立场。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由着刀剪为了个未知的未来撕扯着她的身体。没有任何的反应。似是安然地接受命运所能给她的一切。
对她不够好吧,对她确实是不够好,否则,怎么会竟至如此。
太傻,太愚蠢。怎么就可以在当时,已经觉得她的身体似乎不仅仅是过敏体质导致的娇弱的时候,跟她叮嘱过几次要去详细检查下放心,却因为当时恰恰是住院总大夫升主治,同时提前转博考试的最忙乱的时候,只与她说了,她也答应了他抽空去查,他却就没再细问她何时查,查的详细结果;主治医考试下来,去新疆的任务却也下来了,自从与她一起,他一直忙忙碌碌,便就是在家的时间,除了睡着的时候,倒是为了各种考核考试看书,把尚存疑虑的病例上网查资料的时间占了多数,本来过了考试和升职,该是有段相对轻松的时候,他动了想推迟去新疆的念头,想要好好陪陪她,偏就在当时,周明和刚回来的凌远明示暗示地告诉他,他一贯业务好业绩显著,这下去的任务是升副高的必须,早些完成了,他肯定是要比同龄人升得早的。主动积极地提前去,于别人看着,也好看些。
当时他心里,第一次认真仔细地琢磨了关于职称和相关的许多其实利益的念头。比如早些升了副高,早些安定了,便就将房子买了,换个客厅能宽宽敞敞地放下钢琴和琴凳的房子。许楠对首饰衣服都没太大兴趣,而他,老早的,就看中了一台雅马哈的三角钢琴,且当时拽着当年学过12年钢琴的同班同学帮忙去‘鉴定’了,那是他心里想要送给许楠的结婚礼物。甚而在心里,也还有过其他的想头,那些想头里包括了他与许楠那些日子总是不离口的未来的孩子。既然暂时没有,他想,何不就将这横竖要去的新疆去了,等许楠怀孕生孩子,他无论如何要在她身边,不能离开。
他那时候并没有过什么太高远的理想,只是想规规矩矩踏踏实实地对得起自己身上这件白衣的同时,也给自己个稳当扎实的基础,以后,给自己和许楠,仔仔以及以后他和许楠的小孩子,一个舒服的家,一个实在的未来。那时候的心里,是从开始的悬晕迷惑,如在梦中,终于觉得开始变得很扎实的幸福,能做自己有兴趣能不太计较得失地投入的工作,这份工作尚还能给自己个不错的生活保证,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还缺什么呢?
是对她不够细致,是少给了她许多的时间,只是当时,他以为,不急,不过是那一二年,他的心在,以后,他与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却就是那样,一点一点的忽略,就一点一点地疏远?让她失去了对他的爱的信任,于是,就有了那么‘完美’的隐瞒?
直至今日,所余的,就只是那一句柔弱而苍白的,你走吧。我很好。我先生对我,很好。如此而已。
许楠,今天,你这句很好,又究竟是不是另外一个更大的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