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就业指南》丁久

2、002

　　玄趾山，玉真宫，望麓台。

　　东岳府君捋着长须，欣慰的看着前来听讲的众仙，露出慈祥满意的笑容。这里头有人即将参加内门弟子选拔、正在规划未来拜师方向，有人即将毕业、正在物色自己的第一份仙职。

　　很好，将来都是我天庭可造之才。

　　中岳府君在殿上侃侃而谈：“……我们还将至净虚宫、峨霄宫、九岿洞和云峰顶讲演，包括玉真宫在内，这五所散仙修炼道场，多年来持续向三界输送仙才，弟子占据了三界仙职的半壁江山……”

　　众仙都扬着清澈愚蠢的脸庞、专心致志听中岳府君画饼，东岳府君很难不注意到一个乌黑的脑袋，脑袋的主人正低头奋笔疾书。

　　想来求职心切，恐回头就忘，便详记纸上，东岳府君微笑点点头，心中涌起欣赏之意。

　　“……今年，我们带着更加饱满的热情、更加优质的仙职和更加优厚的待遇，再次来到玉真宫，同诸位……”

　　须臾，东岳府君皱起眉头，觉出不对，中岳府君说了这么久，这弟子竟然一刻也不曾抬头，恐是溺于闲书杂学。

　　又想到底下仙官近年来报，这些年脱离道场、无官无职的逍遥散仙愈来愈多，修成正神者寥寥无几，成双成对、溺于男女欢爱者却甚多，不由叹气摇头：怎么一代不如一代了。

　　再这么下去，干事的人少，搞破坏的人多，治安急剧恶化，三界恐将不宁。

　　东岳府君摇了摇头，觉得不行，随即分出一缕魂去，预备当场抓她作典型。

　　飘至身侧，见这弟子不过凡女二十岁上下的年纪，面皮五官不算明艳出众，看打扮似是外门小仙，仍低头疾书，不顾其他。

　　东岳府君脸上显出一丝愠怒，便要呵她，却见她把笔一扔，直起腰来端正坐好，看向中岳府君，眼神坚定的像要去跳诛仙台。

　　东岳府君凑去她面前一看，只见纸上乱七八糟的写着：

　　“为教育引导新升小仙牢记天帝及众神的殷切期望，服务基层、建设三界，玉真宫散仙就业指导处联合家宅六神、四岳府君、水神、巡游神等，于xx年xx月xx日于望麓台举办“就业服务到下界政策宣讲暨专场招聘会”……”

　　东岳府君：？她好像在写一种很新的奏折，不确定，再看看。

　　“……众神鼓励新仙到下界河流、山脉、村落、人宅就业，从灶公、床公、河伯、山灵、土地公等基础岗位做起，在基层实践中践行“从三界中来、到三界中去、一切为了三界”的理想信念，向新仙介绍仙职补贴、岗位要求、职务未来发展前景等信息……

　　其中，东岳府君现场与众新仙面对面、一对一交流，不厌其烦、和蔼亲切的解答求职的各类问题。”

　　被精准安排的东岳府君：汗流浃背了属于是。

　　“……本次宣讲为玉真宫学子拓宽了就业渠道，提供了就业机会，同时为即将参加内门弟子选拔的新仙指明了方向，我宫学子应把握机遇，投身基层，为实现三界和平、众生安乐的目标发光发热。”

　　东岳府君：字迹杂乱，言辞粗鄙，然，言近旨远，辞浅义深，发胸臆，抒己志，好！

　　掌声响起，中岳府君讲话这时正好结束。东岳府君顿起惜才之心，待残魂入体便要去寻那弟子，回过神时，却见要寻之人已在眼前。

　　用脚走的比召魂术还快是吧？

　　东岳府君慈祥的看着她，猜她是来问求职的问题。她视自己为良师益友，若能叫她以此为念，日后用心修行，必有所成。

　　那弟子从一群人中艰难的挤过来，眼里有光，开口就问：

　　“公告栏上说，今天来的都能领一粒凝神丹，是不是真的啊？”

　　·

　　次日，山门。

　　“师姐不是在准备内门弟子选拔？”朱黄公拿着扫帚，站在阶下慈父般笑了笑，阿青看去觉得他神似东岳府君，浑身被吓得抖了一抖。

　　他捋了捋长须，声如洪钟道：“师姐放心，黄公心有大志，已决意投身三界，报效天庭，与那些逍遥散仙不同。”

　　“……叫阿青就行。”

　　阿青飞升后，过了二十一年，朱黄公飞升，年九十又六，鹤发白须，一脸褶子。每回他喊师姐，阿青就会觉得自己在和凡间色老头玩什么奇怪的角色扮演。

　　凡人飞升，以凡缘了却时所生相为永久相，飞升后不会变化，因此仙人之间常有长相年纪悬殊的情况。花木鸟兽等精怪妖灵，化形时原身比照凡人年岁显像，至成仙方容颜永驻，不然，也不过同凡人般衰老死去。也有成仙时还没化形的，比如大黄。

　　阿青飞上来时，那根断臂已然不能再用，寻了玄趾山中一截仙藕先化形凑合，虽与凡身没什么两样，到底会招虫子，天气不好时会生褐斑。

　　至于为什么天气不好……因为玄趾山不在上界，处在上下两界交通之处，下山便是凡人之界，但只有神仙能至此处，凡人看不见、寻不得、到不了。

　　玉真宫的规矩是新飞升的仙人负责每日扫阶，这活儿阿青干了二十一年，没睡过一天懒觉。

　　阿青大怒：我修炼了一辈子，成仙了就不能享受享受嘛！

　　每回她打算跑路的时候，她最小的师兄——和大黄一起发现她的家伙，叫梓英，就可怜巴巴的帮她一起扫。

　　梓英送她灵丹妙药，帮她做傀儡逃课，到山下自掏腰包买凡人吃食给她开小灶，连仙藕这个人肉平替也是他找来的。

　　阿青：哎呀我也不想的，可是这家伙看上去只有十二岁哎！美少年弟弟天天伺候我，我忍心看他流眼泪嘛！心疼男人是姐的宿命，姐认了！

　　按说阿青飞升已有二十七年，新飞升的仙怎么也不该只有朱黄公一人。

　　阿青：确实不该，因为飞上来的都他妈跑了！不然我每天兢兢业业陪朱黄公扫台阶图啥？图他年纪大？图他不洗澡？我当然是怕他也跑了呀！

　　质疑梓英，理解梓英，成为梓英。

　　无论凡人精怪，一成了仙，便长生不死。心怀三界，想做贡献的，便继续修炼，谋个一官半职，将来有幸成神，后代子孙代代是神。

　　乐于享受，超然物外的，就脱离道场飘然而去，从此不再修炼，无门无派，无官无职，逍遥天地，若有后代，凡物而已。

　　·

　　“我被罚了。”阿青兴致缺缺的别过脸，“内门弟子选拔结束前，我都来扫台阶。”

　　“阿青！”一声清脆的少年音从头顶传来，“千农师兄催你交稿，《宫门抄》等着发。”

　　“说了多少遍，在外头要叫姐。”阿青恨铁不成钢的说，“叫他别想讹我，稿我昨天就交了。”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梓英满意，两条眉毛在包子脸上打了个结：“你送哪儿去了呀？”

　　“你不信我？”阿青的语气危险起来。

　　梓英顿觉委屈万分，强忍眼泪：“你……你……千农师兄说你惯会偷懒耍滑，坑骗同门，我还替你分辨，他说你没交稿，我还顶撞他，和他打赌，去一堆待发的稿子里一张张找你的署名……结果你就是没有交！”

　　他悲愤的恨不得把指头戳到阿青脸上：“你就是在一直在利用我、欺骗我的感情！”

　　阿青：是的，我们未成年就成仙是这样的，心眼子太实，容易哭，不会管理情绪，让大家伙见笑了。

　　她咳嗽了几声：“你赌了什么？”

　　梓英瘪了瘪嘴，委屈道：“他要我这阵子别再跟你打交道，在内门弟子选试里至少夺个二甲。”

　　千农，不愧是你，玉真宫有你是它的福气！

　　内门选试，四十年一回，各科基础考核先筛一批，合格者若干，从中决出一甲十人，入门拜师，二甲二十人，给点丹器，三甲四十人，口头鼓励。

　　“你傻呀！他都敢赌了，我的稿子肯定不在里头！”阿青恨他不争气，“他诓你呢，你看不出来？”

　　“你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吗？”梓英一副“我不听我不听”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抽噎道，“我就只被你骗过。”

　　阿青：糟糕，这心动的感觉！

　　“我放瑜贤师姐房里了。”她老实交代，“扶泽大会不是结束了吗？师姐也回来了，她也负责《宫门抄》，我就交给她了。”

　　千农，这个老逼登，好为人师还乱搞男女关系，要不是上有小、下有老，谁在他手里受那气？能不见就不见。

　　“瑜贤师姐……”候在一旁的朱黄公突然插嘴，见阿青和梓英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又摆出长者的笑缓缓道，“师姐可曾亲眼见到瑜贤师姐了？”

　　阿青：“……唤我名字，没有。”

　　“黄公自飞升来日日来此扫阶，已有六年，师兄师姐前去扶泽，却是二十年前之事，黄公不识人，认不得瑜贤师姐，只听说去的有三位内门师姐，但前几日参加扶泽大会的人归来时，黄公只瞧见两位女子，想来……”

　　“寿光元君座下华观师姐。”阿青转头问梓英，“还有一个谁来着？”

　　“慈灯真人座下妙清师姐。”梓英随口便答。

　　朱黄公点头道：“恐这就是症结所在了。”

　　扶泽地处上界，下界每过九十年，各处道场便派内门优秀弟子前去扶泽交流比试，届时更有诸神开坛授法论道，为期二十日，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一去便是二十年。

　　·

　　同去不同归？闻所未闻。

　　阿青正想着去瑜贤师姐房里看看，忽的一边手臂被扯住，回过神来却见梓英两眼满含期待的望着她。

　　……怎么了，弟弟？

　　“咳咳。”朱黄公很有眼色的咳嗽了几声，“师姐，师兄方才问你，师姐听了这么多场招聘会，对三界仙职可有何见解？”

　　“怎么关心这个了？”阿青有点纳闷的问梓英，“你不是一直摸鱼摸的很愉快吗？”

　　湖里被摸的鱼因为和梓英关系热乎，毛遂自荐的帮他们拱来一截仙藕给阿青做手臂，就冲这点，阿青觉得她也得倾家荡产支持梓英这个爱好。

　　梓英负责摸鱼，打工什么的她来考虑就好啦！

　　少年耳尖唰一下就红了，嘴硬道：“千农师兄说我飞上来几十年，这都是我第二回经历内门选试了，不能仗着只有你和黄公资历比我小还不上进，就天天混日子，要叫人看笑话的，回头总是进不了内门，要被打发出去安排工作的……”

　　“他懂个屁！劝人上班天打雷劈！”她痛心疾首道，“上班哪有不疯的？整天摸鱼的生活不快乐吗？你还是对上班抱有幻想啊弟弟！等你年纪大、受过毒打就知道了，姐是没得选，上有小、下有老，你们俩等着我养。

　　但姐不想让你懂那种苦，你继续摸鱼就行了，回头姐出去上班，你和黄公脱离玉真宫当个散仙，咱们仨整天快快乐乐的，老人孩子热炕头，那才叫好日子！”

　　“师姐，黄公也想听听。”

　　“……都说了喊名字，喊名字！你个年纪大的来凑什么热闹啊！”

　　·

　　“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事儿就这么个事儿。”阿青总结道。

　　“这么说，如果我进不了内门，去当个土地公，回头工作年限够了也能做个城隍？”梓英有些兴奋。

　　“差不多，大几百来年吧。”阿青一盆冷水浇下去。

　　“而且不止城隍，说实话，只要是官职有点名头，在凡间有点威望的，比如山长、水君、判官，都是凡间内部消化的多，地方上的善人好官、能人巧匠，再不济还有功臣名将，他们寿终正寝了全给安排这些职位，你等着升上去，还不如多修炼几年进内门。”

　　“看来必须得进内门。”梓英给自己打气道，“不管专攻何业，至少是去天庭的敲门砖。”

　　阿青直摇头：“是我给你的错觉吗，弟弟？那我反思，选专业非常重要！非常重要！非常重要！”

　　“可我本来就没什么擅长的呀。”梓英不情不愿的说道，“我原来就是个小人参精，有天几个凡人来捻走了我几根头发，过了阵子，我莫名其妙就到这里来了，灵力本就不高，和那群吃药飞升的一样，总被人瞧不起。”

　　阿青闻言点点头：幸亏我没吃。

　　“所以我去天庭管民政的部门端茶递水就好啦！”弟弟天真的说道。

　　阿青嘴角抽了一下：“我小瞧你了，竟有这等宏图大志。”

　　“怎么了嘛？”

　　“除了配偶仙官、送财童子，天庭里凡是和姻缘、生育、财政、户籍沾边的地方，基本都是萝卜坑，一抓一个神三代。上回有个做了几百年土地公的师兄回来，说他已经堕落到想去给众神仙管坐骑，结果就那种位子，他也没竞争过一个神二代。端茶递水，你也敢想。”

　　“师姐方才不是说，司命选拔十分严苛？”朱黄公问。

　　阿青瞟了他一眼：“你想做司命？可以啊，老头，你以前在凡间干什么的？”

　　“黄公在凡间修习数年，忝为一派宗门长老。”

　　阿青眉毛一挑：“牛啊，老头。”

　　“在这种关系户多的地方，司命确实比较看重实力。”她啧啧嘴道，“因为主管凡人命格，按灶公、土地公、河伯、山灵这样的神仙呈告上来的情报扣除凡人命数、安排富贵荣辱，所以政审特别严，我瞧你这个背景就行。”

　　“那我要是进内门的话，选医药好了，招的人多，拜了就进，几位真人也从不刷人，学成就去天庭做个医官。”梓英又异想天开道。

　　“做医官……你做个叉烧差不多。”阿青无语，“这行基本都是凡人飞升的做，精怪妖灵基本没有，你猜为啥？”

　　“为何？”梓英一脸懵懂。

　　“因为看工作经验呀弟弟！”阿青一招社会铁拳把他打醒，“他们来宣讲时说的好听，说不歧视没工作经验的，实际上呢，被坑的师兄师姐回来分享经验，在凡间没做过这行的，立马就被刷了，笔试都没进，想进只能做捣药看炉的童子。

　　而且这行真卷的要死，僧多粥少，履历好看的优先录取，凡间皇家御医已经够不上天庭医官的资格了，得是举世闻名、青史流芳的神医，偏偏这种人成仙的还不少，也不知道凡间哪来那么多大夫，唉，某种程度上也算行业之幸吧。

　　现在很多人为了进内门容易，全跑去学医药，学成出来大多从事的仙职和医药不沾边，不过也不绝对，要是拜的师父给力，在天庭能说上话，像岐合真人，带着做点实习，推荐点人脉，就算以后不做这行了，前景也不错。”

　　朱黄公在一旁温和的笑着，问道：“师姐这般见多识广，可有自己心仪的仙职？”

　　“叫我……”阿青咬牙切齿的打算纠正他。

　　“师姐。”似乎笑了一下。

　　……好像哪里不对，朱黄公声音有这么年轻吗？

　　阿青僵硬的转过身去。

　　“……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