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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小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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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仲仁总带着一家人出去聚会,人群来吹捧晏仲仁生意做得多么大,尹卓多么气质漂亮,小儿子多么机灵,大儿子事业有成不得了,小姐多么乖巧漂亮,真是矜贵千金。
晏好一开始就很知道怎么讨大人们欢心,在家里她乖顺懂事,在这种场合就要端起来小架子,她越娇贵,尹卓越风光,晏仲仁就有了面子,晏家就更高高在上。
不过人群碰着酒杯聊起来,尹卓总归是顾不上她的,晏仲仁更不用说。
她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孤零零寻,瞧见了上次的夹菜叔叔,他和一群同样穿着黑西装的叔叔们抽烟,嘻嘻哈哈,和在家里吃饭不一样,他现在更自如,笑得大声,烟雾吐出来,模糊了脸。
“叔叔。”
晏好脆生生开口,引得众人低头看她,小小一个抱着胳膊,仰头,板起小脸来扫视一众成年人,稀疏平常地听着其他人喊她大小姐,但总归就是个小孩子,委屈巴巴的不开心写在眼睛里。俞山忠扭头把烟掐掉的空档扫了一眼谈笑风生的晏仲仁和尹卓,蹲下来看着她:“吃饱了吗?”
听着有人关心,晏好更委屈了:“我想回家。”
“爷爷说你可以走了吗?”
“我不敢问。”
“站这里等我。”
其他人见他要走,“忠哥,这就走了?”
俞山忠对着晏好扬了扬下巴,“看着点孩子。”
这些喽啰也分得清轻重,不敢怠慢,一个个弯腰逗晏好:喜不喜欢看动画片啊,喜欢晏先生多一点还是喜欢晏太太多一点啊,喜不喜欢俞叔叔啊。
俞山忠手里拿着自己的外套走过来,这堆幼稚问题才作罢。
黑色吉普车特别高,晏好爬上副驾驶,身上一股子烟酒味。
俞山忠手机响起来,一个娇滴滴比尹卓还尖锐的女声慢悠悠传过来:“哥,啥时候过来呀…”
车里安静,一点点声音也清晰。
“十点吧。”
“那我洗澡等你,来的时候带一份楼下的炒面。”
“恩。”
车子开起来,晏好眼观鼻鼻观心,知道小忠叔叔有了“对象”。班里的小男孩有时候会这么调笑,哪两个男孩女孩玩得好,就叫找对象了。
“叔叔,”晏好转头看他,语气一点点请求,“我们下周有家长会,你能不能帮我去。”
“太太没时间吗?”
“上次她去迟到了很久,我,感觉她不是非常想去参加…”晏好扭着手,小声忐忑。
如果是亲儿子,晏仲仁和尹卓应该会上心吧。
“那需要告诉太太吗?”
“可以不讲的。”说了晏好担心太太发现自己的不满意。
最后还真是他去的。晏好成绩很好,被老师表扬,只是他听老师讲了没几句就开始犯困。
真没想到初中毕业之后还能再走进教室,挺神奇。
晏伯良有一堆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他觉得同姓氏只是宗法亲近,生于一个母亲的孩子们才是血缘的亲近,于是对这些不同母的弟弟妹妹敬谢不敏。
其中有一个与他最不对付的,叫晏仲仁。他很头疼他。
晏仲仁野心勃勃,一门心思要他手里那几个厂子,兄弟俩闹了半辈子也没争出高下,可惜晏伯良他自己唯一的儿子、晏好的亲爸是个没本事的,在外面欠了钱惹了祸,最后竟是倚仗自己这个不干不净的叔叔出手摆平,转头舍弃了亲老子,屁颠颠去给晏仲仁卖命。
最后也被当枪使,对家来工地闹,打得头破血流,被人推下去落在钢筋上。
晏伯良——晏好血缘上的亲爷爷——那时候已经死了。现在亲爸也死了。
晏仲仁终于把晏家这一支的产业归于自己,一分钱也没给他女人留下,晏好的妈妈最后病死医院。
但毕竟是因为给自己做事死掉的,外头人多少双眼睛瞧着呢,于是这场恶毒手段下唯一的活口,晏好,带着一点微薄血缘的旁系孙女过继到晏家,摇身一变成了金贵的大小姐。
表面上的恶太低级了,晏仲仁就是要背地里逼死这一家子,面上再把忠心手下的孩子接来好生富养。
看吧,我们晏家重情重义。
看吧,我晏仲仁真正的宅心仁厚。
所有的所有的事情,晏好都知道。
她母亲,一个不为自己活、满脑子父权男权的可怜人,临死了还要抓着晏好的小手,翻来覆去地讲这些男人之间的故事。
这个小女孩该怎么往下走,她一点不考虑。她只说,你爸爸被人打死你明白吗,都是因为晏仲仁。你爸爸没出息靠不住,才让我也活不下去。
她那时候已经上学了,有记忆,有脑子,有恨。
她懵懂地惶恐——谁也靠不住。
现在的家里,俞山忠是她第一不讨厌的大人,第二是尹卓。心里,某种程度来说,他们是爸爸妈妈的代偿。
尹卓显然不是典型的传统母亲,保姆能做的,自己尽量少做,亲儿子都如此何况便宜孙女。俞山忠简单提了嘴去送一下晏好上学,尹卓也没多问。
顺手接送一两次,感觉也不耽误事,晏好在饭桌上夸俞叔叔特别好,让她在同学面前有面子,晏仲仁大手一挥,你没事多去接送她,保证点安全。
晏好很开心。
俞山忠像晏仲仁的走狗信徒,每天风雨无阻地按时出现在校门口转角小路口,不至于在大门口这么扎眼,也可以恰到好处地被同学朋友们看到。有人羡慕晏好,你那个叔叔看起来好能打,得有一米九吧,每次晏好会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小时候只有自己羡慕别人爸妈的份,现在也是反过来了。
一开始俞山忠连她还要写作业都不知道,时间久了也学会问今天作业多不多、考得怎么样、有没有受同学欺负,小时候亲妈总叫她不要闹矛盾,俞山忠没有这个概念,自己是从小打到大的货色,只怕晏好瘦小没劲儿打不赢。
初秋降温,大雨,晏好在教室觉得晕乎难受,找老师一摸头,发起了高烧。
“给你家长打电话吧。”
晏好想都没想直接拨给俞山忠,号码是之前他让自己背下的。
那时候俞山忠正教训一帮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在晏家物流公司找事的混子,收了对家的钱,把厂子里打砸得一片狼藉。现在一帮子人被按在地上,俞山忠一闷棍朝地上的人背后狠砸下去,电话响了。
老师陪晏好在门卫处等。
你是她什么人?
女老师警惕盯着俞山忠沾灰带血的衣角,后者心虚地把蹭上血的表带默不作声藏进袖子。
晏好已经烧迷糊了,哭着抱住俞山忠:“叔叔…”
俞山忠手背摸下她额头,滚烫,耽搁不得,赶紧去医院。冷着脸一手把人托起一手撑开伞罩住小孩往外走,老师看这架势,放人作罢。
滂沱大雨。
晏好的鼻息也是热的,轻的,喷在他脖子上,被大雨淹没。
他十来岁时候应该也发过烧吧,谁来接他去医院呢,好像不太有。自己怎么挺过来的呢,还挺厉害的。
不过晏好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她被养的那么娇气,一点苦头都吃不了的。
进车里,晏好身上一点没打湿,俞山忠心里还稍微快慰些。
关上车门,呼呼雨声隔绝在外,小孩蜷在副驾,小脸通红,闭着眼,妈妈,爸爸,叔叔,胡乱哼哼。
进儿童医院打上点滴,尹卓也冒雨赶过来。
那是晏好十八岁之前最幸福的定格瞬间:睡醒睁眼,俞山忠和尹卓一边一个看着她,真好,真像有家了一样。
“怎么样,小好?”尹卓摸她的头,柔声细语,俞山忠也了松口气,沉默着退到角落。
“太太,已经不难受了。”晏好挤出来一个笑。
在医院待了一晚上,尹卓嫌医院陪护总归休息不好,晚上要回家洗漱睡觉,随便给俞山忠和晏好带了身换洗衣服,就留下他俩,自己走了。
倒也放心他。
爱是浅的,钱是放心花的,尹卓在物质上给晏好用顶顶好的,反正也不花自己的钱。最好的单人病房,暖色小灯亮着,床边两支百合,幽幽的香着。
“小忠叔叔…”
外面大雨哗哗,隔着玻璃,声音显得好远。
俞山忠放下手机,过来摸她额头:“不热了,要不要喝水?”
晏好摇头,伸手摸出来他的腕表,上面还有干涸血迹。
“你坐过来陪我。”小孩只对信任的大人娇蛮。
食指蹭到一点血污,晏好没在意,俞山忠却果断起身抽了张湿纸巾,握着手给她使劲擦干净,严肃起来。小孩可不能沾上一点脏。
“学校那边已经请好假了。有平板,要不要玩?”
晏好又摇头,小大人似的指挥:“你换上干净衣服,坐过来给我靠一下。”
俞山忠照做,去卫生间换好休闲装,小心依着晏好坐在床沿,小孩找了个舒服姿势,懒洋洋把全部重量倚在宽而阔的胸膛,后脑勺靠在他肩膀下,仔细可以听到他的心跳。
“今天打电话的时候你在干嘛,在打架?你打了别人?”
晏好语气带着不谙世事的孩子气,两只圆圆的黑色眼睛望他。
倒是俞山忠不知道怎么说了。
“那你平时来接我都是打完架再来吗?”
还是沉默,不知如何作答。
晏好抬胳膊,小手虚虚地环上他的脖子,凑过来很小声:“那你要厉害一点,不要打输了。妈妈说,我爸爸就是打输了才死掉的……你要是走了就没人接我了,我不想你走。”
俞山忠僵住了,他粗略知道些晏好父亲的事,却万万没想到她也知道,有些慌张局促起来。
小孩子把头埋在他衣服上,很轻,带着难过的天真,
“叔叔,你要是我爸爸就好了。”
俞山忠觉得心里什么东西酸涩塌陷,变得软起来,还是沉默着,沉默着搂住小小肩膀。
小孩子的期待和许愿是最纯最好的东西,他是最脏最烂的坏人。他何德何能。
那时晏好见的太少,许多年以后她才理清楚,自己慕强,恋父,轻微的皮肤饥渴和重度依赖,分不清什么是爱。
不过是八岁小孩,低沉一会情绪就过去了。晏好抬头,眼睛重新变得亮,带着点小聪明的狡黠:“你是不是跟那个炒面姐姐分手了?现在是不是和住在平安桥的姐姐在一起?”
俞山忠惊得坐直了一点:“你这小孩…少管大人的事!”
不过唬不住晏好,她知道小忠叔叔才不会生自己的气,她扬起来小下巴,有一个小酒窝:“嘿,一看我就猜对了。这个姐姐漂亮吗?你对她好吗?”
俞山忠摸摸鼻子有点心虚:“挺好,都挺好的,你少打听。”
“其实昨天有一个男生给我写小纸条表白。”
“哎呦,那你喜欢他吗?”俞山忠觉得好玩。
晏好撇嘴:“不喜欢,我觉得他太幼稚了。”
他笑起来:“你多大啊,还幼稚上了。”
“他像幼稚园小孩。”晏好翻了个白眼,“我讲什么他都听不明白。”娇蛮得可爱。
“等我好了,我们去吃麦当劳吧!”
俞山忠在吃喝方面答应的很爽快,对一个人好,首先要让他吃好,这是分不开的。
晏好又颐指气使起来:“把平板拿过来,陪我看哈利波特。”
小手一指,平板就立马安安稳稳打开摆在被子上。
晏好觉得自己幸福起来,有人陪着,像和爸爸关系很好的普通小孩,像小时候保姆婆婆走到哪里都带着自己。
她不敢大胆的信任别人,亲妈亲爸身体力行地告诉她,没人能纯粹爱你。
但俞山忠可以。
她只在他面前能过不加掩饰的八岁。
如果能这样和叔叔在一起看电视,每天扎针也愿意。她想。
晏家的产业在快速洗白,曾经靠黑色势力杀人越货搞出来的运输链摇身一变成了正经物流公司,靠欺诈劫掠、周庆和俞山忠这帮子亡命徒霸占来的矿场也可以被电视台正向报道。
晏仲仁狂妄得如鱼得水,觥筹交错的对象不再是当地小地头蛇或生意人,变成了市长秘书和检察院二把手。
俞山忠逐渐从需要手接刀尖的喽啰变成物流公司的经理,被人点头哈腰簇拥着叫俞总。
晏好过得金尊玉贵几乎奢侈,尹卓就是这样,爱是难给的,钱是使劲争取的。谢谢她吹的枕边风也多亏晏仲仁的虚伪,不管心里怎么想,晏好确实是过上了当之无愧的千金小姐生活。
而所有的富贵都建立在被劫掠一空控诉无门的底层和虎视眈眈的输家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