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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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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雪肆虐,高大巍峨的雪山之巅,顾视清穿着厚重的登山服,笨拙地,缓慢地把早早准备好的照片放在胸前,托同行的朋友拍了张照。
那是一张褪了色,发黄的老照片,十六七岁的女孩站在图书架旁边,轻轻地蹙着眉,好像在找一本不太好找的书。
单薄又脆弱,雪一样晶莹剔透的人,却好像要马上就要化掉了一样。
同行的朋友高兴的在一旁拍照,顾视清找了一处避风雪的地方倚靠,往地上一坐,把那张泛黄边角都磨没了的老照片珍之重之的放在心口,用力的拍了拍。
“陶陶,你看呐,这是最高的雪山。”
大海,森林,山川,雪山——
顾视清走了太多地方,每个地方都只留下一张合照。
这是最后一个地方了。
“陶陶,我们——”
结婚吧……
风雪中嘶吼的低鸣沉痛绝烈。
急速坠落产生的气流让顾视清睁不开眼睛,风雪割裂着他脸上裸露的肌肤,他却好像感觉不要疼痛一样,拼命地去抓被寒风刮走的照片,仿佛那就是他的生命,他追逐着心脏跳动的方向。
……
“呼——”
雪山和云端,风雪呼啸之中声音嘶哑的同伴……
葱郁的高大树木,薄夏入秋的一场阵雨,柏油马路尽头少女逐渐消失的身影……
“顾视清,起来回答问题!”
“呼——”
极度的缺氧带来急促而粗重的呼吸,顾视清猛地站起来。
“兹拉——”
老旧的吊扇在头顶晃晃悠悠的吱啦啦转,午后闷热袭来一股昏昏沉沉,引人瞌睡的热气,骤然响起的声音惊起一阵哗哗啦啦低头翻书的声音。
同桌悄悄扶起因为动作太大而卡在后面同学课桌杠子上的凳子,把手中的答案不动声色地递给顾视清。
带着草木纹路的黄色草纸斑斑烂烂地撕下来一小块,顾视清迟钝地伸出手,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同桌塞进手中了。
“咚咚咚!”
“第三题的解题思路是什么……”
尖锐的声音和重重敲击黑板的声音同时在他耳边响起,他缓缓的抬起头,目光落到讲台上恨铁不成钢,气愤的敲着讲桌的老师,落到密密麻麻写满了X和Y的黑板,最后停在了黑板边缘的白色粉笔字上。
“不知道。”舌头先大脑一步发出来声音。
顾视清的眼睛却是死死盯着那几个白色粉笔字,渐渐红了眼眶,指尖更是不自觉地抑制不住的颤动。
倒计时“23”天
是做梦吗?
他忍不住试探地将舌尖抵到尖尖的虎牙上,狠狠一刮,轻微的血腥气和恍然一震的疼痛仿佛唤醒了他的四肢,颤动的指尖死死抠住木制课桌,力气大到抠下来一手碎屑。
“不知道,不知道上课还睡觉!出去洗把脸回来站着清醒清醒!”讲台上的老教师中气十足,一声吼起了不知道多少个上课睡觉的学生。
……
顾视清低着头踉踉跄跄走出教室,入目都是宽敞的灰彩色水磨石的地板,他扶着栏杆向远处望去——
青州一中闻名不仅仅来自于高质量的教学师资和每年的状元学生,也有一部分得益于顾视清眼前的景象。
纵目望远,从教学楼越过操场和生锈的黑色栅栏,两条高达葱郁的绿化隔音带中间夹了一条宽阔的省道,再远一些就是湖和山峦。阳光耀眼,站在教学楼四楼也能够清楚的看到碧绿清澈的湖水波光粼粼,湖水蔓延卷度到山脚下,凭栏意,山峦苍青,云雾缭绕,再远一些就只见薄雨之后隐约耸起的巍峨山川。
“呵,呵呵哈……”
竟然……
顾视清眼也不眨的泛着红血丝,死死的扒牢走廊的栏杆,眼中是湖和山峦,脑子里是一片混乱,搅了浆糊一样,最后拼拼凑凑竟也能够拼凑出一副完整的图画来。
扎起马尾的女孩穿着宽松肥大的校服,总是蹙起的眉间,如风似雪,清冷又有些诗词里描述的葬花愁。夕阳火烧艳烈,最后的余晖毫不顾忌地洒向大地时,她的背影更显得单薄消瘦,无端是夏日里一抹晶莹洁白的雪,微风散过,连水汽也蒸腾的毫无痕迹,清清浅浅令人心碎遗憾。
“陶陶……”
我回来了。
嘶哑的少年声音从泛白干裂的唇间溢出,顾视清的眼中再也压不住复杂的情绪,滚烫的泪水顺着轮廓深邃,略微苍白的脸上滑下来。
和他一起长大的女孩,在高考通知书出来的那一天傍晚,神色平静,面带微笑地从陆浑大桥上一跃而下。
那决绝洒脱的模样是连顾视清也没见过的样子,明明前一天他们还在探讨未来的美好,只一天,她就一言不发,仿佛抛下了所有人间的负累,潇洒化作书篇里骑白鹿的仙人踏水波而去。
怎么能这么狠心啊!
明明就差一点点就可以摆脱了……
顾视清拍了拍被过往情绪淹没的脑袋,胸腔里仿佛着了一团火一样,催促着他,焚烧着他,像是天降雷火劈天盖地的打过来,浑身的筋骨都要揉碎了在粘合起来才行。
这是下午的第一节课,中午两点多,太阳隐匿在晦暗云层中,压得低沉苦闷,根本没什么人在走廊里乱晃。只有他,只有他双目通红的站在走廊边上,扶着栏杆弯腰喘粗气,倒像是一只被人抢了珍宝的未开化的野兽,青筋崩现,凶意凛冽。
……
水管里哗啦啦的凉水击打起清澈剔透的小水珠,落在水台边上,也落在乌黑的短发上,顺着饱满的额头掠过深凹的眼窝,从高挺峻拔的鼻梁轻点过凛冽有些冷意的薄唇,勾连着刀削似的下颚线和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消瘦凸起的锁骨,一跃而入蓝白校服之下年轻而生机勃勃的身体。
顾视清在窗户的倒影里隐约看着自己狼狈又穷途末路的样子,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灼热绵长,仿佛胸腔里的郁闷苦痛和后悔也随着这口气抒吐了一大半。
他放在心里小心翼翼藏着的女孩,与之说话都要再三思量,好不容易蚂蚁搬家似的慎之又慎地拉近彼此的距离,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兀自被思念折磨了十年的女孩。
他得把她从泥潭里拉出来,把她拉回来……
陶念啊……
顾视清意识模糊,只记得在唇齿之间反复咂摸着这个名字,只记得这就是个心狠又不顾一切的小疯子。
——
要是说起,就得从十八年前陶念那个早死的姐姐陶清说起。
十八年前的陶清是陶延至和王妘独女,被将养的盘亮条顺,自幼练起的舞蹈让身段气质更是别于他人,眉目清丽宛若娟娟溪流,学习成绩那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更不用说。
可就是这样让陶延至和王妘引以为豪的女儿死在了一场猝不及防的车祸下。
死在了陶延至和王妘刚刚拿到孕检报告,也就是陶念刚刚被这个世界所知的那一天。
当这个孩子出生时,护士说这将来一定是个漂亮的女孩。
太巧了。
怨恨和期待可以在一瞬之内转变。
巧到让陶延至和王妘可以把对大女儿的思念和期待完完全全放在这个刚出生,对世界还一无所知的婴儿身上。
陶念的语言礼仪是王妘从小教的,要温柔大方,要清高矜持,要……形态气质和照片里的女孩一模一样。
陶念该学舞蹈了,那是位从剧团退下来的老师教的,本来是都不收学生了,最后实在央不住王妘地苦苦哀求和她那可怜学生陶清的面子上,才收了她进门。
陶念的老师是陶延至特意安排的班级,老师,同学,成绩——她上了小学得是年纪第一,上了初中得是年纪前三,要得是年纪前五,少一名都不行。
陶念的朋友是陶延至和王妘搬家多次特意选的,多一个不能多。
陶念的理想和所有愿望都是从陶延至和王妘口中说出来的,不能有一点偏差。
……
后来,陶念仿佛一个一无所知,人人揉捏的泥娃娃一样塑成一副和陶清一模一样的性格脾气,外貌打扮,形态气质……
十七岁的陶念与陶延至和王妘记忆力的陶清一模一样,温婉清丽,楚楚动人。这对年过半百的父母欣慰地认为小女儿就是大女儿给予他们的礼物,是陶清对他们的爱和不舍。
如果……
如果顾视清和陶念不认识的话,陶念,也许就是陶清了。
似春野薄雨连绵三月,陆浑湖上澹澹生烟,渺茫的雾气眷眷缭绕着湖面和山峦。
“顾视清。”
清冷淡漠的声音随着风,像是隔了无数层云雾飘渺,传到他的耳中,留下春水掠江岸,艳阳之下了无痕迹的遗憾和恼怒。
少年身姿欣长,弯腰隆起的脊骨一节一节从校服直冲出来,倔强劲瘦的野兽暴露在空气中。
顾视清僵硬地抬起头,窗外是雨中玻璃的倒影,晦暗不明的天空,断了线的雨珠。还有,风鼓荡起校服,抱着书墨仿佛和雨雾揉在一起的少女。
她,好像要同这白茫茫的雾气一样消散掉了。
“顾视清,你怎么了?”陶念皱着眉问道。
她刚刚出神,向教室外空荡荡的走廊看去。隔着窗户能看到夏来薄雨中的陆浑湖与远处青山一体,像极了清客文人不屑红尘又留恋繁花的山水水墨,在山脚一处留下一缕炊烟袅袅。
刚巧,看到这个人弯腰似乎是痛苦难耐,向水管这边疾步。
雨中清凉,教室里却是闷热昏沉,她托词帮老师数卷子,顺带出来看看他。
顾视清僵硬着四肢慢慢回头,看向与他相视的女孩,一瞬间红了眼眶。
“陶陶……”
他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他该是同十八岁一样漫不经心,与她试探玩笑,可他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时间非但没有将他打磨成圆滑的样子,为他抹去伤痕,反而如风雪化凛冽刀,使得血肉翻飞,越发刻骨铭心。
陶念听见他喊自己的名字,却又是一副哀哀失神的模样,只得连忙上前几步,思考着感冒发烧哪一项,才让这个从小摔倒摔到膝盖胳膊血肉模糊,从二楼蹦下来腿骨折都要硬着脖子瞪眼说不疼的人,摧残成这样无意识示弱却又迷茫无助的样子。
她将领回来的试卷放在走廊的临时桌子上,走到顾视清跟前,入目是这人面色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眼神都是飘忽不定,还洇沁着水汽。
这是,发烧了?
陶念簇着眉抿唇,抬手抚上顾视清的额头。
顾视清看着眼前面容如水濯般清丽却又在眉间藏着淡漠的人,僵着四肢百骸,动也不敢动。
那是十八岁肆意无畏暗藏心思的顾视清在害羞,也是二十八岁如枯井沉木的顾视清在畏惧。
他能拥抱一下吗?
顾视清看着陶念露出的雪白脖颈,轻轻地垂下了眼皮,骤然软了身子趴在陶念肩膀上,下颚抵在少女的后颈,昏沉灼热地喊着少女的名字。
“陶陶……”
一声又一声,将少女箍紧在臂弯里,半垂失神的眼中出现几丝一闪而过的执拗。
陶念肩膀骤然承受巨力,到底是个子越过一米八的大男孩,她的肩膀猛地一塌又慢慢肩起。她收了迟疑的神态,将人推开,用了用力,不动,“你先放开,我送一下卷子,陪你去医务室。”
又推,还是不动。
只好压重声音道:“顾视清!”
这人仿佛才不情不愿松开手臂。
陶念将人倚靠在墙边,拿起卷子向教室跑去。
滚烫火热,分明是突如其来的高烧,烧的这人都不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