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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青峰验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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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正是佘凡心,身后跟着那两个被唤作司八、司九的弟子。
“师兄!”司九年纪小,看见地上倒着的两名弟子,顿时撕心裂肺地扑上去。
佘凡心往地上看一眼:“只是晕过去了,没有大碍。”
他扭头,厉声道:“若非我觉察有异跟上来瞧一眼,还不知道你这个贼要对我师弟的尸身动什么手脚。厉怀珏,你夜闯我们小青峰灵堂,是不是该给个交代?”
厉怀珏躬身做了个揖:“晚辈之前看振泉长老死状蹊跷,回房之后思来想去觉得不太对劲,这才想着夜探灵堂,冒犯了长老尸身,还请世叔恕晚辈无礼。”
佘凡心面露怒容:“荒唐,我小青峰上上下下都未发现蹊跷,偏叫你一个外人发现了?你且说说有什么蹊跷,若你信口胡说,别怪老朽下了太衡殿的脸面!”
厉怀珏面色未改,不卑不亢道:“晚辈看振泉长老遗容端正,并不像生前遭受了巨大痛苦,若是真气爆体而亡,真气在体内乱窜,可达几个时辰。死者生前受尽折磨,应当眼球凸起,五官扭曲,这是其一。”
厉怀珏上前一步,掀起尸身的衣衫:“世叔请上前一观。”
佘凡心瞪着他,眼里有分明的怒火,可厉怀珏面色平静,不闪不避直视回去,佘凡心冷哼一声,袍袖一甩,跟上前去。
厉怀珏把烛火凑近伤口处:“寻常真气破溃造成的伤口因为抵不住真气冲撞而爆裂,伤口处多为炸开状,伤口边缘不平整,纹路从中心向外扩散,形状和雷击木类似。”
佘凡心脸色仍不好看:“可这伤口不也是从内向外裂开的吗?”
厉怀珏摇头:“还是有些许不同的。振泉长老的伤口中心范围更窄,延展出去的裂纹也更短。”他伸出手指比对了一下,“就像是钝器洞穿和锐器洞穿的区别。“
“这是其二。”
见佘凡心眉头紧锁,脸上怒气去了几分,看上去若有所思,厉怀珏又接着道:“第三,也就是让我笃定振泉长老并非死于真气爆体的一点。”他伸指把伤口处掀开,“寻常真气冲撞后的体内,五脏六腑受到重创,重则溃不成型,轻也要破损淤结,我没有看见别处,可至少露出来的这些内脏表面没有发现创口。”
厉怀珏隐去几处细节没有说,他总觉得有些错漏的线索连不上,在摸清关窍之前,他不想这么快将已知信息全部告知于人。
“你说振泉不是死于真气爆体?”
得到厉怀珏肯定的答复,佘凡心神情变了又变,僵在原地没有动作。良久之后,他才抬手按了按眉心,散落的鬓发被烛火镀上层银边。
修仙者长寿,到了佘凡心这个修为,衰老速度理应比凡人慢上五六倍,可他如今不过百余岁,看上去却像凡人六七十岁的模样。
仙门中人寿数太长,反而要比常人多尝几倍亲朋离世的悲恸。厉怀珏把这些看进眼里,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怜悯。
佘凡心放下手,眼角皱纹又深了几分。他睁开浑浊的眼:“世侄既然看得清楚,那依你之见,振泉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从前看过真气爆体的伤口才觉察出其中微末的差别,只是这种伤口晚辈也未曾见过。”厉怀珏沉吟片刻,“不知振泉长老生前可有什么异常之处,或是去过什么特别的地方?”
佘凡心摇摇头:“未曾。振泉他一心修行,前两年说他隐约摸到了门窍,却总差着一口气,因此近两年都在闭关,除了日常问询的弟子,不见任何人。”
刚醒过来的司七插嘴道:“师父他连我们也不见的,我们问安他也只隔着一层门帘答应,叫我们自去修炼。”
佘凡心呵斥他:“长辈说话,有没有点规矩。”
司七抿着嘴不言了。
“司七说的没错,师弟他一修炼起来不管不顾,门中事务都抛诸脑后。”佘凡心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是个武痴,除了修炼出岔子,我也想不到还有什么能害他的性命。”
“世叔这些年操劳了不少。”厉怀珏颔首,“振泉长老这两年一直在修炼,那么两年前呢?”
“闭关之前,也就是操持门中事务,或是寻常下山游历,主持些门派往来之类的。” 佘凡心似乎并无头绪,“基本都是些日常事务,没什么特别的……哦,我想起来,振泉也去过寻仙会。”
“逍遥山庄的寻仙会?”厉怀珏抓住这个字眼。
“正是。振泉比我外向,因此之前各门各派间的事务之前都由他经手。他去的才是第二届,自寻仙会回来后,还曾给我夸过寻仙会席间有一美酒名唤逍遥渡,饮之对修行大有裨益。”
“不过自振泉闭关以来,门中事务太过繁杂,我抽不出身去,也没有其他合适赴宴的人,小青峰就未再赴过寻仙会了。”佘凡心口气中难掩遗憾,不知是在遗憾没去成寻仙会,还是在遗憾没喝到那逍遥渡。
如此说来,除了去过一次寻仙会,振泉这些年行事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厉怀珏想不出头绪,便向佘凡心要来近几年金乌城各门派暴毙的较高修为的修士名单,打算今日过后再去探探。
佘凡心应下,许诺明早叫人给他送来,眼下先回房安心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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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刚蒙蒙亮便有弟子敲门,正是昨天插嘴的司七。递来的一张纸条写得满满当当,数了数竟有十余人。
厉怀珏严肃地凝眉看着,司七却突然扑通一下跪在他脚下,双眼泪光闪烁:“仙君,你可一定要还我师父一个真相。”
厉怀珏连忙将他扶起,司七擦擦眼泪:“司七一早就觉得师父的死有问题,师父虽然性子急,但于修炼一事向来慎重,我苦于找不到证据,直到仙君你来了。”
“我们都是师父和师伯捡回来的孤儿,师父平时待我们严苛,可他从不打骂我们,顶多是后山罚站,抄写秘籍,他一走,我们眼见着掌门师伯也日日苍老下去,若是找到真凶,我司七第一个不放过他。”
司七年岁不大,修为也弱,颊边还带着婴儿肥,厉怀珏安慰他一定会找到真凶,这才把他送走。
同样是年少的徒弟,同样是捡来的孤儿......厉怀珏把玩着手中的纸条,眼底划过一片阴翳。
师父与师父之间,总还是不同的。
天彻底亮起来。厉怀珏戴上束发的玉冠,把随身行李往储物戒指里一搁,背上剑拜别了佘凡心。
下一站是……厉怀珏打开纸条。
清远观,暮慈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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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条件好些的百姓多居于一座城的腹地,穷人则住得偏些,居所绕着腹地修建。城与城的边缘交界地区来往交通不便,还容易被群山或水域阻隔,鲜有人居住,所以成了修仙人士与武林中人的绝佳驻地。
金乌城范围内,原本是小青峰风头最盛,其他小门小派实力和底蕴都不如小青峰。五年前,逍遥山庄横空出世,广招门客,还举办了寻仙会,凭极尽奢华的珍宝,美人表演,和一壶仙酒逍遥渡闻名于世,许多外地修士慕名前来,却只能在席外落座,能一饱眼福,却没有口福。
逍遥山庄更是在第三次寻仙会后隐隐有独占鳌头之势,算上这次,已是第四次了。
纸条上写的暮慈道长,是一名为清远观道馆的上一位观主。暮慈道长尚在人世时修为仅次于佘凡心,连鼎盛时期的小青峰都要给清远观三分薄面。可惜他一身死,观里没有顶得上的修者,清远观的地位便一落千丈。
厉怀珏上门时,清远观门庭萧条,门前只有两个洒扫的弟子,落叶积了厚厚一层。如今的观主名唤暮念,形容萧索,胡子已白了一半。
暮慈去世已有半年之久,尸身早已下葬。据暮念所说,暮慈去过第一届寻仙会,不过他回来之后没有多说什么,还是照常操持观中事务,半年前被门人发现暴毙在卧房里,死于真气逸散。
此后厉怀珏又赶在太阳落山前拜访了巫家堡,流云庭,碧水榭三处。算上振泉长老,其中四人都曾去过寻仙会,还有一位,虽未参加寻仙会,但与庄主闻人卯有些私交,常上逍遥山庄去。
说到共同点,倒还有一个。厉怀珏坐在矮几旁,拿烧焦的木炭把纸条上几个人的名字一一划去。
这五位修士,无一不是武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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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就要上庄赴宴,厉怀珏虽早已辟谷,却仍舍不下口腹之欲。金乌城腹地还算繁华,虽然天已黑了,街上还停留着不少卖炸物小食的摊贩。厉怀珏御剑掠过金乌城上空,在灯火最繁华之处找了处楼顶落下,轻轻一跃便隐于人群间。
太衡殿位于燕国,金乌城却属鞠丽,城中百姓多高鼻深目,肤色较浅,饮食习惯也与燕国多有不同。厉怀珏买了几个烤馕,羊肉汤,随意挑了处空位坐下了,正对着一处灯火通明的别致小楼。
鞠丽民风开放,金乌城内少不了风月场所。对面的便是城中最大的青楼嫣红馆,这个点正是揽客的时候,往里进的不光留络腮胡的粗犷壮汉,也有穿阔腿小脚裤的女子,楼中莺声燕语,人影憧憧,端得一副热闹景象。
隔壁冷清些的匾上写着青云台,装饰也素雅,阵阵琴音自其中传出来。正当厉怀珏疑惑这青云台所谓何处时,便有一腰肢纤软的公子迎出来,一步三扭地在门前迎客,身姿倒是清秀高挺,可惜被过浓的脂粉气坏了原本的气质。
即便没进去过,厉怀珏也猜出来了,这大抵是间小倌馆。门前迎客的小倌捏着嗓子朝门内喊了一声:“笑儿,这位客人点名要听曲,把琴搬出来。”
“好嘞。”那名叫笑儿的小倌应了一声。只这一声,厉怀珏却腾得抬眼,手上不自觉使了几分力气。茶盏碎在手心,锋利的瓷片边缘扎进肉里,厉怀珏却恍如未觉。
那是裴行之的声音……他绝不会认错!
厉怀珏起身,抓起剑,便要上前查看,却被老板拦下去路:“诶客官,我们这个茶盏可是古董市场上淘的,一套值五两银子呢,你这弄坏了一只,一套都没法用,这钱你得赔吧?”
满身戾气无处安放,这黑心老板偏要往枪口上撞。厉怀珏攥紧拳头,一脚踹向桌腿,将那桌子翻了个个,上面摆的茶盏碗具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几块沾着血的碎银扔在地上,厉怀珏低声道:“买你一张桌子,滚。”
老板先是被吓了一跳,见到钱又眉开眼笑,弓着腰谄媚道这就滚。
被老板这么一搅和,厉怀珏的躁劲儿也下了几分。他望着那家小倌馆的大门,觉得自己简直疯得过了头。裴行之就算是再饥不择食,也不会放着他好好的二谷主不做,来一个偏远小城当小倌。
他沉下身,坐回唯一还完好的凳子上,仰头灌了口酒。他闭眼聆听,可那熟悉的声音却再没响起过。
厉怀珏闭了闭眼,脸上无悲无喜,自言自语道:“裴行之,让我逮到你,定不会叫你好过。”
无妄沾了血,不安地在他背后嗡鸣。许是酒气上头,不顾周围人的惊呼,厉怀珏脚尖一点,御起剑飞向金乌城的上空。
角楼上有巡逻兵,不过厉怀珏自有千百种不让他们发现踪迹的办法。他悄无声息地落到角楼房顶上,在房脊处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倚着。酒壶刚刚灌满,不是什么琼浆玉露,只是民间百姓自酿的果子酒,粗糙,辣口,劲儿却够足。厉怀珏枕着剑鞘,一口接着一口饮。
不过一壶凡酒,厉怀珏却醉了一夜。
眼前不是金乌城的夜色,而是阴沉沉的艳阳天。
只有栖灵谷的晴天是这样。太阳就在头顶挂着,可即便日头再毒,照下来的光也是惨白惨白的。厉怀珏总觉得栖灵谷不该叫栖灵谷,死灵谷或是撵灵谷之类更为贴切。这样贫瘠的地方鸟兽虫鱼都懒得光顾,唯一一点生机大概是地面上疯长的草,尽管多半是营养不良的枯黄色,尽管厉怀珏知道这些草多半带毒,同它们的主人一样。
是梦。
厉怀珏明知这是梦却无法脱身,只能被装在年少时的壳子里看世界。裴行之的容貌已经模糊不清,他的脸总藏在帷帽长长的丝缎下,只有风吹过的时候,才会扬起一角,露出小半张脸。
那是厉怀珏死也要刻进血肉的半张脸。窄窄的下巴因为清瘦显得格外削尖,一双唇没什么血色,没有表情时嘴角总抿得紧紧的,扯出一道平平的直线,任谁看来都会觉得这唇的主人凉薄。梦里看不清楚,但厉怀珏知道,这双薄薄的唇下藏着颗褐色的小痣,动情的时候会变成如血的殷红……
裴行之好像心情不错,声音带些飘渺的笑意:“小九,尝尝为师做的杏花酥,现在杏花正是好时候。”
那人手凉,把少年的小手紧紧裹在柔软的掌心里。厉怀珏却下意识地甩开,冷眼看他,裴行之的嘴角就又垮下来了,帷帽下的五官被撕开,霎时间化作吃人的恶鬼,将厉怀珏压倒在地。
恶鬼猩红的双眼朝厉怀珏看过来,在他身上鞭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双膝被崖边的尖石划破,厉怀珏麻木地看着这些血痕越生越多,直到残破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被迫趴倒在地。
要来了,厉怀珏想闭眼,上下两只眼皮却重逾千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重新变回常人的模样,一手执剑,那剑徒劳地嗡鸣着,鲜血顺着剑间不住滴落下来。
那是他的血。
“小九,下山去吧。栖灵谷……留不得你了。”
厉怀珏被迫睁着眼,像条气数将尽的死鱼一样趴伏在地。目之所及只看得见那人尖尖的下巴颏和唇下褐色的小痣,被淹没在白幡之下。
雨把他周身的血迹冲洗得一干二净,伤口处还没来得及结起血痂,就被雨水冲开,泡得泛白起皱。
梦里明明不该感受到痛,厉怀珏的心却像被一只大手攥得生疼,五指无意识地捏紧,直把昨天扎破的血痂抠得裂开,渗出汩汩鲜血。无妄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情绪,猛烈震颤着,在厉怀珏滚落房顶的前一秒脱鞘而出,把他接在半空。
这一下把厉怀珏震醒了。
天已大亮。
厉怀珏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脑门儿上不知何时已沁满了汗。原以为已经彻底摆脱的梦魇,不过是听到一句像他的声音,就又卷土重来。
厉怀珏啊厉怀珏,你还真是没出息。
无妄托着他缓缓降落。厉怀珏脱力地躺在地上,四仰八叉,哈哈大笑,他拿出酒壶,壶嘴朝下却倒不出任何东西,一壶酒,昨夜已喝得一滴不剩。
他骤然坐起身,给自己施了个咒,转眼又是那位长身玉立,年轻有为的翩翩公子了。
厉怀珏抬手,看着那道被瓷片割出的深可见骨的伤口慢慢愈合,半晌轻声道:“走吧,是时候上逍遥山庄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