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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诡医圣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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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谷中走,雾气便愈发浓了,这雾气明明看不见摸不着,轻飘飘的一片,却压得石英上不来气。
走了一整天,半只活物都没看着,这鬼地方处处透着邪气。
石英左脚微微有点儿跛,是幼年落下的病根儿,即使后天跟在父亲身边修行,也难比得上健全人。她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没留心脚下一块凸起的坚石,磕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什么东西从她背上咕噜噜滚下来,石英顾不上自己,手脚并用爬过去,将那物翻过来,竟是个身形矮小,满面风霜的老人。只是这老人双眸紧闭,身体僵直,浑身冰冷,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石英却混不在意似的,仔细检查了老人的尸首,没发现什么明显的磕碰,才顾得上拍自己手上粘的沙砾。她寻了根粗些的树枝当拄杖,单手把尸身重新背回自己背后,自顾自说起来:“爹,您等着,等女儿找到那位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诡医圣手,定能救您回来。”
尸身苍老的面庞坠在石英肩头,面容安详,也不知能不能听见石英这话。
传说栖灵谷二谷主诡医圣手裴行之,性情古怪脾气暴躁,杀人救人全凭心情,但他医术高明毋庸置疑,所以尽管进栖灵谷难如登天,每年上门求医的人还是数不胜数。
人人都以为自己是那个幸运儿,可大多都吃了闭门羹。少数几个真的为他所救的,也都讳莫如深,从未在外传播任何关于诡医圣手的讯息。
因为比诡医圣手的医术更广为人知的,是他的毒术。此人轻功了得,神出鬼没,世人唯恐泄露了他的秘密,被他报复,被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毒害得个七窍流血而死的下场。修仙界都传诡医圣手不知道活了多少岁,更有甚者曾言见过诡医圣手其人,走路脚不沾地,是个早已超脱六界轮回之外的老妖怪。不过究竟有几个人真正见过他就不得而知了。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石英额头上汗如泉涌。微弱的阳光都让云遮住了,除了雾,视野里什么都看不见。石英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找的地方真的对吗。
汗迷了眼睛,杀得双眼不能视物,石英不得不把父亲的尸首放到旁边的山壁上靠着,拿脏污异味儿的袖口胡乱擦了把满头的汗水。正当她放下袖子,打算继续赶路时,却看见前面不远处飘来一个人影。
没错,是飘来的,那人好像一面被雾裹着的白幡,飘飘摇摇地越靠越近。石英吓得倒抽一口气,以为自己白日撞鬼,狠狠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是自己看错了。
原是一名凡人男子,只是穿着过于奇怪了些。一袭素色白袍,不带半点儿雕饰,连脚下踏的布靴也是白惨惨的,因为身形较为纤瘦,头上罩着的白色帷帽就大得有些过于抢眼,刚刚被石英错看成白幡的,便是帷帽垂下的纱绸。
尽管打扮古怪,脚步却是实打实踏在地上的,步伐稀疏平常,看不出修行的痕迹,石英舒了一口气。男子又走近些,石英才看清他腰侧还背了个玲珑小巧的竹篓,盖了盖子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这可是她走了大半天看见的第一个人。见男子从远处来,石英激动地迎上去:“仙君,你可是从栖灵谷来?”
男子被她满身脏污的乞儿模样惊了一跳,片刻才有温润好听的声音自帷帽后传出来:“我是出谷采药来的,姑娘可有什么事?”
石英一时间喜不自胜,脸蛋儿浮上一层暖乎乎的红晕,两只小手就要去抓男子的衣袖,却被男子不着痕迹地躲开了。石英瞧了瞧自己脏兮兮的手,不好意思地在衣摆上蹭了蹭:“我是来求见诡医圣手先生的,我父亲他……身患顽疾,可否劳烦小哥哥替我带路?”
男子摇摇头,声音有些苦恼:“二谷主他最近出谷游历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姑娘怕是白跑一趟了。”
石英仍未放弃:“仙君,二谷主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回来,人命关天,能不能……”
石英似乎也知道这太为难人了,笑得有些僵硬,但她看了眼一旁的父亲,脸上的强颜欢笑转为哀求。
男子仍旧摇头:“二谷主刚走没几天,至少要将近一个月才能回来,二谷主素来爱独,我们恐怕联系不上他。”
石英闻言不由后退两步,笑容和哀求俱化作一滩软烂的泥浆,灰败地砌在煞白的小脸上。她还是勉强挤出一副像样的表情,冲男子福了福身:“谢谢仙君了……不过我还是想在这儿等上一等,说不定,说不定呢。”
石英转身往回走了两步,先是半搀半抱起父亲的尸身,才拾起地上的木棍。男子这才注意到,这个瘦弱的小姑娘跛了一只脚。
“姑娘且慢。”男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石英停下脚步,费力地扭头看他。
“姑娘,虽然二谷主不在,但我在他身边也学了些皮毛,让我先看看吧。”男子走到石英身前,解下腰侧挎着的小竹篓。
男子的样子太过年轻了,尽管看不清面容,但看样子也就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瞧这瘦削的身板,也不像是习武之人,石英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没抱任何希望,但她还是将父亲的尸身放了下来。
“父亲是死于真气爆体,当时出事时,我正在外与朋友寻一处秘宝,若是我能及时赶回去,父亲他就不会……”石英说着说着,又红了眼眶。
青年并未多言,将竹篓撂在地上,伸手解开尸身的衣物。左胸处的伤处已然溃烂粘连,青年干净苍白的手指上沾了污血,却似浑然未决一般,将黏合的组织剥离,仔仔细细检查着伤处。
山间多风,带起青年遮面的细纱,石英这才看清男子的脸。来人青年模样,清俊好看的一张脸,只是因为过于瘦削,颌角的弧度显得冷肃。石英没有想到对方会有这样一张好皮相,不由呆了一呆。
“你说你父亲死于真气爆体?”青年完完整整看过一遍,擦净手上的血污,又将尸身衣冠穿戴整齐,“他已死了五日有余了吧。”
“啊?啊,对的。”石英反应过来,忙答道,“我赶回家去父亲已经故去多时了,我灵力低微,用真气养着尸身也难免腐败。”
“若是人刚死半个时辰以内,尚有一线生机,只是令堂已死去太久,毫无转圜可能了。”
“真的没可能了吗?诡医圣手大人来了也不行?”石英紧紧盯着青年帷帽下的双眼,试图从中捕捉到一瞬间的犹疑。
“即使二谷主亲自来也是一样的结果。姑娘请回吧。”青年的回答斩钉截铁。
石英跪坐在原地,攥紧了父亲破败的衣角。青年则静静站在一旁,未发一语,谷中微风带起他的裙角,温和激荡。
石英伸出脏兮兮的手,抚了抚父亲灰白的侧脸。她重新站起身来,将缚着尸身的绳子重新绑回自己腰间,对青年点了点头:“既如此,石英明白了,多谢仙君指点,石英告辞。”
“敢问姑娘是何方人氏?”青年叫住她。
石英回过头:“鞠丽,金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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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之回到卧房,翻开竹篓盖子,里面慢悠悠爬出两只全身黑亮的蝎子,锋利的尾针细看还闪着金属质感的绿芒,叫人通体生寒。
裴行之却并无惧色,甚至徒手捏起两只蝎子,语气温和道:“小乖乖,先去鼎里歇着,一会儿再来看你们。”
墙角放了只半人高的鼎,不知是什么材质,溢着琉璃彩光,裴行之把两只蝎子往鼎中一放,那两只蝎子便失了活力一般,待在鼎底动也不动了。
裴行之卸下竹篓,拿下帷帽,露出一张清俊却缺少血色的面容,迈步走向谷主蒋明齐的卧房。
“师兄。”裴行之站在门帘外轻唤一声。
帘内并没有人回答,裴行之却不急,揣着手等在一边。
半晌才有一道男声回话,声音低沉喑哑:“进。”
房内不透光,又未掌灯,显得有些幽暗。一男子端坐在榻上,双眸紧闭,一副打坐的姿势,面貌虽算得上年轻,周身的威压却有如实质,正是栖灵谷谷主蒋明言。裴行之撩了门帘,自然地跪坐在塌边。
“有什么事?”蒋明言虽未睁眼,却像看得到裴行之的行动一般。
裴行之颔首,领口间露出一截修长的颈子:“行之最近正在炼制九离转生丹,其中缺了味罕见的药材,听闻最近有人在南边发现了这味药材的踪迹,行之便想去凑凑热闹。”
蒋明言终于睁开了眼,一双比常人略小的瞳仁幽幽扫过来,裴行之则把头垂得更低。
“在哪儿发现的?”蒋明言开口问道。
“金乌城。”裴行之答道。
金乌城离栖灵谷并不算远,蒋明言没有理由不答应。
“你去吧。” 蒋明言果然并未反对,他把眼神收回来,又阖上双目,淡淡道,“记得在下月十五之前回来。”
裴行之起身,闻言顿了顿,脸上又浮起笑意:“行之明白。”
他小心翼翼地退出来,门吱呀一声关了,里面静得像是一点人气也没有。直到转身离开,裴行之脸上的笑才像是墙灰般一层层剥落下来,露出底下一片疏离的底色。
金乌城……思及那具尸身的异状,裴行之心底久违地涌起灼热的火焰。苦苦追查数年,线索却寥寥无几,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新的消息,他即便掘地三尺也要将背后那人,那物,从地底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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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城。
白衣鬼影飘进城门,如同红汤面里卧了只荷包蛋。只见那荷包蛋随手拦下一个过路的小贩,温声道:“小兄弟,你可知道金乌城有什么厉害的修仙门派吗?”
小贩赶着去卖油饼,见是一个头戴帷帽,一身白衣的怪人,不耐烦道:“我怎么知道,我就一卖饼的。”挣开裴行之还骂骂咧咧道,“穿得跟奔丧似的,大白天戴个白帽子,晦气。”
裴行之被噎了一下,许多年没听人这么跟他说话,不怎么生气,倒有些新奇。
他随意坐在街边一处人多的小铺子,要了一碗油茶面,撩开一侧纱绸慢吞吞吃着。旁边有两个草莽模样的汉子正大肆谈论着些江湖事,裴行之不由竖起耳朵听。
“听说没,最近寻仙会又要开了。”
“可不是吗,我看最近城里修士越来越多了,抬头总能看见几个在天上飞的。”
“我也想去寻仙会见识见识,可惜啊,只有那帮修仙的才能进去,我们普通人是没这个眼福喽。”
裴行之悄无声息地凑上去:“大哥,你们说的这个寻仙会,是个什么东西?”
“啊呀,骇死我了。” 两个汉子被突然出现的雪白大帽子吓了一跳。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缓过神来,也不恼,笑眯眯地摸了把胡须:“小兄弟,你是外地人吧,我们说的这个寻仙会,正是逍遥山庄一年一度的酒宴。”
另一个瘦猴儿也搭腔:“正是,这逍遥山庄可是个富可敌国的仙门,到时会有多仙家修士赴宴,排面也是极尽奢华,不仅有美人秘宝,还有传说中的仙酒逍遥渡。”
“逍遥山庄?那是什么?”裴行之是真的不知道,脸上疑惑的表情格外真挚。
瘦猴儿夸张地咧了咧嘴:“小兄弟,你连逍遥山庄都不知道?逍遥山庄可是金乌城如今最厉害的修仙门派。”
“金乌城最厉害的修仙门派,我记得是小青峰吧。”裴行之吃了一惊,金乌城叫得上名的门派不多,他只知道小青峰。
络腮胡摆摆手:“小青峰,那都是几年前的事儿了,自从逍遥山庄这匹黑马窜出来,小青峰就不行啦。”
“哦,逍遥山庄崛起的势头这样猛?”裴行之抓住关键。
“可不是,这逍遥山庄成立不过二十余年,竟能压数百年历史的小青峰一头,也真是桩奇事。”络腮胡摇头晃脑地喝了口酒。
“小二,来给这桌加点儿菜。”裴行之索性在桌边坐定,另要了一盘手撕鸡和一盘花生米。
“小弟我今日刚进城,什么都不懂,还望两位大哥指点迷津。” 裴行之从荷包里数出足量碎银,撂在桌上,“这顿我请。”
“兄弟这是什么意思?”瘦猴儿口中推拒,脸上的皮却都乐得展开了。
有钱开道底气便足,裴行之打听了不少逍遥山庄及寻仙会相关事宜,二人也自然知无不言。
“那敢问两位大哥,如何能进这个寻仙会啊?”
此言一出,络腮胡和瘦猴儿都笑起来。瘦猴儿道:“小兄弟,看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没习过武吧,那还是别想了,只有收到仙门请帖的修士才能进寻仙会,凡人可是没指望喽。”
络腮胡摸了摸胡子,笑得有些内涵:“那可不一定,那青云台的美人儿,不是也能去上?”
瘦猴儿也哈哈笑起来,二人心照不宣地干了一口酒。
青云台吗。裴行之没有笑,把遮面的纱捋到一边,饮尽了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