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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六头灵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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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齐,民间有一传言,若新郎官在大婚前有幸猎得灵鹿,那结亲之礼定能顺顺遂遂,万无一失。
因着这一传言,未及破晓宋燚便拉着兵部尚书江博明,前往兰海围场狩猎。
那日他英勇无比,猎得了六头灵鹿,驾马回宫时,草丛中却射出了无数冷箭。被兵部尚书江博明硬拉着前来伴驾的江悦离,一直策马跟在宋燚身后,见他遇险第一时间上前救驾。
她眼疾手快将身前人推开,冷箭因此只射中了宋燚的肩膀。可哪知箭矢带毒,宋燚因此昏迷了整整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里,太医署众人想尽各种医治之术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江博明在宫外请了个神医,才将宋燚从鬼门关拉回来。
宋燚昏迷时,青月无论日夜皆守在他身侧。
她不眠不休地照顾他,见他因做噩梦满头冷汗,便细致温柔地用帕子一点点擦干。见他嘴唇干裂又饮不进清水,便用竹筷沾水,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润湿他的双唇。
神医入宫后宋燚的病有了起色,夜里能有一两个时辰的短暂清醒。
那时的他见她眼睑乌黑,心疼得眶目都泛红,于是拖着虚弱的身子,一次次赶她回去歇息。见她真的离开,又不舍地眼巴巴望着她的背影。
她怎舍得离去,方踏出门槛便折回,正好捉住了偷瞧之人。
思及此,青月轻笑出声,不一会儿晶莹又溢满眶目,因为她想起了折回后宋燚之言,
“月儿抱歉,因我之故大婚延期了。但你信我,待身体痊愈我定还你个隆重的结亲之礼。别担心,我们的大婚定能顺顺遂遂,因为那日我猎得了六头灵鹿。”
六头灵鹿,顺顺遂遂…
可真的能顺顺遂遂吗?
为何他痊愈之后完完全全遗忘了她,他记得所有人,就连在新入泰和殿两个月的小太监都记得,却唯独忘了她。
更别说他们二人都曾殷切期望过的结亲之礼,再也没有可能了。
虚无之事,何谈顺遂。
青月至今还记得,听闻宋燚痊愈时的喜不自胜。那时的她急匆匆放下手中的筷子,疾步往泰和殿赶,因为心情过于急切下台阶时踏空,额头磕破冒了血。
她无暇处理伤口,继续赶往宋燚所在之处,却在瞧见泰和殿的大门时,双目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她正在一辆晃晃悠悠的马车上,她的头被麻袋罩住瞧不清车内之人的样貌,可那嗓音太过熟悉,正是薛老将军的女儿薛玉儿。
那时的薛玉儿还未被封为贵妃,不过是个小小的才人。因为宋燚虽承诺过会封她为妃,但始终坚持必须在青月的封后大典之后。
“二哥,直接将她埋入土中谁人能知,何必来此偏僻荒凉之地。”
马车已经跑了一个多时辰,所及之处越来越阴森寂寥,薛玉儿觉着害怕往兄长的身侧靠了靠。一侧的玄衣男子颇为不在意,宠溺地瞧着自家妹妹,
“有我在,别怕,马上到了。”
不多时青月被扛下马车,扔在土坑之中。察觉到泥土正一铲又一铲地盖在身上,她剧烈挣扎,可双手被缚,口中塞着布条,她用尽全力也未能挣脱。
薛玉儿听见响动,目中带了犹豫挣扎,按住兄长正在铲土的手,
“二哥,她好像醒了,要不…要不我们放她走吧。”
“不能放,放了她日后定后患无穷!”
“可是圣上已经失忆了,我们绑走她三日圣上毫无反应,定是将她忘了个干干净净。如此一来,她根本抢不走我的皇后之位。”
那是青月初次知晓宋燚失忆之事,故而惊愣在地不知动作,任由一铲又一铲的泥土无情地覆在她身上。直至觉着呼吸困难,她才从震惊中回神,拼命挣扎起来。
可薛玉儿的兄长并无停手之意,铲土的速度反而越来越快。青月渐渐脱了力,被深埋在土中,呼吸越来越弱。
本以为会命丧于此,刺耳的马鸣声却在下一瞬响起,接着薛老将军苍劲有力的嗓音传来:
“我薛良光明磊落了一辈子,怎生得一对心存歹念的儿女,你们快给我滚回去!”
斥骂声后青月被挖了出来,她取出口中的布条,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此时,薛老将军哐当一声跪在了她身前。
“薛老将军…”
青月连忙上前要将人扶起,可薛老将军拒绝了她的好意。
当年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勇猛将领,为了帮宋燚夺回皇位,在沙场上同扶高殊死拼杀,结果右目失明,双腿一瘸一拐,已成了一个半生不死的废人。
他重重给青月磕了三个头,而后一瞬不瞬瞧着她,双目盈满热泪,
“老夫一生忠肝义胆,为了大齐肝脑涂地,从未有半点私心。当年姑娘手持百页治国策跪在府门前,以扳倒恶贼扶高为求,老夫允诺后亦从未食言。”
“请姑娘念在老夫年近半百仍上阵杀敌,为了稳固当今圣上的皇位,失了右目又双腿残废的份上,准许老夫一事。”
“何事?”
青月问出此言时,身子和嗓音都在颤抖。
“小女玉儿痴慕圣上多年,圣上却因姑娘之故从未宠幸过她。而今圣上失忆已然忘了姑娘,此乃小女唯一获得宠幸的机会。恳请姑娘…”
自知之后所言过分,薛老将军于心不安,可为了自己的女儿,他并未放弃心中所求:
“恳请姑娘对过往守口如瓶,不要对圣上提及曾经之事,除非…圣上自己想起。”
见青月呆愣在地并未回应,薛老将军俯身重重一磕,“望姑娘成全。”
“今日之事老夫回府后定严惩不贷,他们二人定不敢再做伤害姑娘之事。如今我行将就木,命不久矣,除此一事别无所求,望姑娘成全。”
当年为了让薛老将军出兵扳倒扶高,青月便是如此跪在他面前,卑微地一遍又一遍磕头。而今局势逆转,为了心爱的女儿,薛老将军竟不顾颜面向她频频磕头。
这一切,太过讽刺,可他们都是为了所爱之人。
那个在疆场上不畏强敌的英勇将军已不复存在,青月只瞧见一个为了女儿卑微到尘埃的父亲。
她终是不忍回绝这份慈父之心,更无法拒绝那个为了帮宋燚夺回皇权,成了半个废人的忠志之士。
“好。”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耗尽了青月所有的气力,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踉踉跄跄走向绝望凄凉的皇宫。
即使知晓那里已无爱她之人,她仍坚定不移地踏入那个牢笼。
与此同时,因神医的诊治已痊愈多日的宋燚倏地从榻中坐起。他头部剧烈疼痛,脑中不断浮现一个月白的身影,可身影太过模糊根本瞧不清眉眼。
“月儿,我定不会忘记你同我过得苦日子。”
“月儿,我宋燚生生世世只爱你一人。”
“月儿…月儿…”
“月儿是谁!”
他记得自己过往所有的誓言,却唯独不记得誓言为谁而发。他痛苦地捏紧前额,一遍遍呼唤脑海中的那个身影。
守在一侧的兵部尚书江博明眸光一闪,连忙上前,“圣上可是在唤小女悦离?”
宋燚紧蹙的眉眼睁开,眸中的困惑却未散,“悦离?”
“是,两个月前圣上狩猎遇伏,正是小女不顾性命上前救驾。”
江博明自是知晓宋燚口中的“月儿”是谁,却毫无愧意偷梁换柱,“小女名唤江悦离,小字即为悦儿。”
“悦儿…”
宋燚在口中轻喃此名,眉宇间的褶皱并未展开,江博明怕眼前人细究下去,殷切着出声打断他的沉思,
“要不要唤小女前来让圣上瞧瞧?”
急于寻到那道月白的身影,宋燚颔首应允,江悦离随即被召进了宫中。
隔着明黄帷帐的随意一瞥,一眼万年。宋燚至此无可救药地爱上江悦离,疯狂又痴迷。
在日后的接触中,即使清醒地知晓江悦离与脑海中的月白身影并不重合,宋燚仍如被摄魂夺魄般爱她爱得无可自拔。
为了坚守对薛老将军的誓言,回宫后的青月便这么眼睁睁地瞧着,曾视自己如命之人,一点点爱上其他女子,一步步疯狂沦陷。
多少次,宋燚撇下自己奋不顾身奔向江悦离时,青月都想将过往全盘托出。可薛老将军跪地请求时的卑微,为了帮宋燚夺回皇位,被刺瞎的右眼与被打断的腿脚,都像阴森恐怖的鬼魅将她牢牢缠住。
天下为笼,不可逃脱。
罢了,放弃吧。
青月劝自己放弃,可双眸仍痴痴地望着窗洞中那件喜服,贪心又奢望着不肯移开眼。
“月儿,你穿上这件喜袍定娇俏无比。”
恍惚之间,她的耳旁响起了宋燚温和清润的嗓音,她惊喜地回眸,却只见空荡荡的院落与满地凋零的落叶。
那个曾将自己捧在心尖之人,而今已昭告天下将迎娶其他女子为妻,又怎会出现在此处。
青月苦涩一笑,仰头将盈满眶目的泪水憋了回去。罢了,放弃吧,那些虚妄之梦该醒了。
她眷恋地瞧着这里的一草一木,想将一切都牢牢印在脑中。而后收回视线,一步一步踏出永和宫,再未回头。
前往泰和殿的途中,一顶华丽的步辇慢悠悠行来。
瞧清金丝帷帐内是何人后,青月连忙跪下行礼。未曾想,那辆步辇在路过她时停了下来,坐在上面身娇体贵之人缓步下辇,行至她面前。
“青月,近来可好?”
一道熟悉的女子之声在头顶响起,嗓音中充斥着落寞与孤寂。青月抬首,便撞入那双黯淡无光的眸眼。
曾几何时,那双美眸熠熠生辉,如璀璨的星辰般光彩夺人,而今却寂如死灰。
青月见过面前人的嚣张跋扈,娇纵乖戾,亦见过她面对宋燚时的又喜又羞,却从未见过她如今的黯然消沉。
“回薛贵妃,奴婢近来一切安好。”
“奴婢?”
听闻青月之言,薛玉儿失笑出声,而后望向高耸的宫墙,满目凄凉,“青月,你同我一般被这吃人的皇宫困住了。”
“曾经的青月清高倔强,怎会向我行跪拜之礼,又怎会自称奴婢。”
青月并未回驳,只是苦涩一笑,“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了,贵妃娘娘无需再忧心忌惮。”
闻言,薛玉儿面上并无宽慰之意,反而升起了同病相怜的痛惜。她喝退左右,将青月拉了起来,凑在她耳边商议:
“我方才去了江悦离的宫中,她求我帮她逃出皇宫。只要她离开,圣上定不会再丢魂失魄,心思便会回到你我身上。”
青月心中一惊,诧异地望向面前之人,
“你是要我同你一起,将江悦离送出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