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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   第十五章

      郑王子蹊元年,十二月,是冬,大雪,民饥,盗贼益炽。同月,封上国书请和,新州兵变,原兵部尚书,新任新州巡抚杨文默,新州总兵于垲死之。内阁大学士周离,原新州巡抚陆风毅重伤,几可致死。后得郑王亲征,平定叛乱。
      子蹊抱着我坐在床上,眼前是随行的太医,他一点一点打开我厚重的皮衣,然后看见里面的衣服也渗出了红色,想是刚才赶路的时候不小心挣开了伤口。子蹊按住了我的胸膛,然后太医把紧缠的丝带揭了下来。带着血痂的丝带重新撤开了原本就没有好的伤口,血几乎是涌了出来。我想叫出来,可张了张嘴,发出的仅是粗重的喘气。那太医连忙看了看伤口,然后迅速从他的木箱中拿出一个玉瓶,撕开了上面的封,对着我的伤口就撒了很多的药末。我惊奇的看了他一眼,那种药和我在龙泱那里用的是一样的,檀木一样浓烈的味道,而我身上则是烈火般的焦灼感觉。这种药药力很大,可以保住性命,也同时让我在治伤期间更加的难过。我感觉身子就像被坚韧的刀一点一点撕割一样,不住的颤动,而子蹊则用力搂住了我,不让我有稍许的移动。
      好难受,我想说放开我,可我说出的话都没有声音。
      几天前,龙泱也是这样,一夜一夜的搂住我,不让我伤了自己,这才使我笃定他的心.
      这个时候子蹊才发现我有问题。他问那个太医,“周相这是怎么了?好象说不出话了。”
      太医是个老者,花白的头发却有着红润的面容,他的眼睛很清湛,一点没有鹤发老者的浑浊。仔细看了看,然后说,应该被点了穴,所以不能说话了。紧接着他脱下了我的外衣,我左臂的裹伤的丝带也露了出来。他慢慢的拆开了,只看见当时解毒时剜去的腐肉遗留的丑陋纠结的伤疤,已无血丝。
      “郑王,周相伤虽重,但已是性命无忧,请您放心。只是这左手嘛,如果调养的好,不至于废了,不过,恢复后,想动笔写字已是不可能了。”
      末了,那太医仔细看了看我的伤,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周相命大,此次如若不是遇见臣的师兄,断然不会活到现在。”
      “你的师兄,……”
      子蹊像是自言自语,但是他的声音有些阴沉。
      “对,他现在,……”
      说到这里,他看了我一眼,然后说,“他现在云游天下,四海为家,老臣也已多年未见他了。还有,周相的穴道只要等四个时辰就会自动冲开,不碍的。”
      他仔细的为我再缠上丝带,裹住了那些不堪入目的伤口。
      在这样的感觉中快昏厥的我就感觉身后的子蹊的力气越来越大,他的胳膊钢铁一样箍在我的身上,而我感觉我的右手也被他握住了我,十指纠缠之下,我甚至感觉到他在颤抖。
      然后就听见他对苏袖说,“带上御林军上岸,把刚才送周相那人请回来,朕要好好感谢他一番,……,如果无法请回来,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身后的苏袖暗淡的说了声是,就离开了。
      我闭着眼睛,这样的事我不想去想,也不能想。我既不想龙泱出事,可也真的不想他就这样回去继续兴风作浪,这样的心情和这药撒在伤口上的感觉是一样的,如在炽热的火中煎熬,如被钢刀撕割,辗转之下,真的想就此关闭心神,忘记一切。
      “永离,不要怪我,……,林太医的师兄一直在封王手下,这我知道,……”
      子蹊喃喃的声音传入耳中。
      “在新州能有你让你如此的亲近,也只有他了,……”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中慢慢的形成,子蹊,他好像有一丝丝的改变?
      苏秀铅丝一般细腻的声音穿过了我们周围。
      “王,已经派人去了,林太医说可以请慕容天裴过来,他是江湖人,懂这些东西,而且他的功夫好,解穴的时候不会伤到周大人。”
      子蹊半晌没有说话,而后,就看见了慕容天裴真的过来了。他先向子蹊行了君臣大礼,接着到了我的面前,只看了一眼,就伸手探向了我的脖颈处。一阵麻苏之后,轻轻呻吟了一下,有了声音,不过我什么也不想说,看了眼前的慕容一眼后,就闭上了眼睛。一直到昏昏入睡后,还感觉的到子蹊的怀抱,一样的温暖,一样的有力,可我的心中却有了疏离,因为,我已经离开了新州,也离开了可以忘记这些的日子,京城就在眼前了。
      潺潺的水声回荡在耳边,当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看见窗子外面射进来的月光,有些清冷,可朦胧中带了三分的柔软,也许是月光过于寂静了,胸口原本火辣的伤口也平息了很多。也许睡的有些久了,感觉到口干舌燥,于是想起身,可肩被人轻轻按住了,我转头一看,就看见子蹊还在身边。
      “怎么?”他轻轻问了我一句。“想要些什么?”
      我躺了回去。
      “……,子蹊,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休息?”
      他没有回答,转身从桌子上拿起茶壶倒了碗水,然后一撑起我,把水送到了我的嘴边。我喝了一口,温热适宜,顿时清香的绿茶带走了喉间干涸的刺痛。喂完了我这碗水,他又把我轻轻放在了床上,而后把茶碗放回了桌子上。
      “子蹊,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休息?”我又问了一遍。
      “现在是多事之秋,作为郑王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身体,你,……”
      “林太医说,你胸前的伤是你自己刺出来的,是吗?……,我记得你出京的时候答应要毫发无伤的回来的。”
      他的语气很轻,但佐以用力将茶碗放在桌子上的声音就显出他的情绪。
      “永离,当时,你真的想过死吗?”
      真的想过吗?当时那样的情景,我并不知道是否可以在重伤之后活下来,但我知道,如果不是用性命去逼他,龙泱是决计不会放我回来的。
      可,现在的我,真的不知道当时是否想过,如果没有药怎么办?伤太重无法救治怎么办?虽说这伤避开了心肺,可我不是用剑的人,下手难免不准,要是真的一剑穿心怎么办?
      “子蹊,如果不这样,我无法回来。”
      “那我宁愿你留在他的身边,不要回来了,……”
      他的声音居然有了些呜咽的感觉,然后在我怔住的时候,他急匆匆的走了出去,连我叫了两声他都没有听见,也许听见了也不想回来吧。
      掀起了被子,捂住胸口慢慢向门那边走,然后不等我开门就见门又开了,我刚叫了声子蹊,可定睛一看,进来的是慕容天裴,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双手抱拳倚在门边。
      “你来做什么?”
      我问他。
      “林太医让我来看看你,说让我给你活动活动筋骨,不让你躺时间长了,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了。”
      “怎么活动,揍我一顿吗?”
      我自嘲的笑了笑,然后自己就着后面的椅子坐了下去。林太医说的还真对,我的双腿是没有力气了,刚站了一会就有些气喘。
      他冷笑一声。
      “你也知道不可能,何必这样问呢?我要是真这样做了,那,就算我的武功在高,也走不出去这条船的。你门外面就有几个御林军一直站着呢。”
      “……,那,你来做什么?”
      “对你好奇,为什么你身边的人都,……,怎么说呢,算是宠着你吧,可却都防你如蛇蝎。送你回来的人,明明甘愿为你冒险闯到了重兵之中,可最后他要防着的人竟然是你。还有郑王当着你的面迫不及待的下了那道命令,证明那个人真的很危险,……,可后来,他在你睡了以后竟然下令船慢行,不惜耽搁回京的行程也要你可以稳当的睡个好觉。你,……,不,应该说,你们让我迷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在我的世界中,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好坏分的很清楚,并没有像这样的,……”
      我静静的听着,末了问了他一句。
      “你多大了?”
      “什么?”
      他没有反映过来。
      “你多大了?”
      “十七,过了正月就十八岁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好为人师,喜欢问旁人的年龄。”
      “还有,就是,……,收拾好你的好奇心,离我远一点,不然等有一天,你知道要这样做的时候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黑已经不是黑,白也已经不是白了。”
      “你,……”
      他再年轻也知道我说的话并不好听,原本斯文俊秀的气质一下子有了隐隐的杀气。
      “你不要以为你真的有恃无恐,凭我的武功,杀了你要想全身而退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可你的天决门应该还在新州重兵包围之下,只要你一有什么动静,恐怕新州的兵士得到消息要比你跑的快多了。也许你可以全身而退,只是你的兄弟们就没你那样的好运了。”
      “你,……”
      刚开始他有些惊慌的样子,而后又镇定了下来。
      “我慕容天裴也不是吓大的,新州的兵早就撤了,再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该天决门何事?”
      我苦笑了一下。
      “慕容,不论是风毅还是郑王,他们看到你的时候,估计都会被你的武功和才华所倾倒。即使我没有看见当时的情景,也没有和他们说过这件事,可我知道,如果他们想用你,就必须给你一个枷锁,致使你有了控制,可当他们知道你控制不了的时候,也就是你的末日了。一句很俗气但很有用的话,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所以,即使新州兵在你看来已经撤走,但是对付天决门的兵一直都存在着。相信我,你的好奇心会让你失去很多,……,你应该走的,离我,离这里越远越好,……,其实你就不应该来的。”
      他静了一下。
      “周离,如果给你两个选择,不是让我杀了你就是让我跟着你,你选择哪个?”
      “我说了那么多你,……”
      “我要是什么都不顾及呢?”
      转头看这窗外,那片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映出他如暗夜波光一样的闪动的眼睛。
      “你跟着回京就是想跟着我吗?可是你刚来的时候你们并不知道我还活着。”
      “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应该在岸上,我还没想过要到京城去,后来,……”
      “如果我说你可以,你就不杀我了?”
      “也许,可我到底要看一看,陆风毅口中的你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我暗淡的笑了。
      “你知道吗,慕容,你真的很让我为难。我的身边从来没有像你这样带了无法估计危险的变数,……”
      “封王龙泱呢?”
      没等我说完,他接了这样一句,我一下子转过了头,没有让他看着我。
      “……,你听谁说的?他们都知道了,是吗,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在我面前不说什么,背着我都在暗自议论。”
      “没有,没有人敢在背地里随便说什么,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接触到这件事的。我不傻,和你们这两天的相处就可以让我感觉出一些,再说,那天郑王下命令的时候,我也在,……”
      “好了,你也去睡吧,说了这么长的时间,我们都累了,也该歇歇了。”
      说完后,我慢慢走到了床边,重新躺好,把被子拉高盖住了头顶。一阵安静之后,听见门轻合上,知道慕容走了。真奇怪的一个人,少年性情,说风就是雨,……,不过,与其让他一个人在京城闯荡,还不如留在我身边,好歹有个照应。
      又是一夜,……
      雪天亮的早,何况现在又是早春,所以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可以看见窗外一片光亮。船行的虽然慢,可转眼离京城就只有三天的路程。我前胸的伤,其实在新州已经养了很长的时间了,最近只不过是因为挣开了重新上的药,可实际上并没有刚开始那样严重了。这天早上,刚换了药,我忍过了那种火烧般的感觉之后,却逐渐感觉到体内那种元气在逐渐恢复了一些,不像前些日子浑身乏力。
      子蹊这些天繁杂的很,从京师快递过来的奏折已经堆积如山了,他必须开始着手处理,所以我已经几天没有看见他了,……,其实自从那天晚上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吃过了早饭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突然感觉到船停了,当我走到门边的时候就看见子蹊走了进来,气色很好,白色的锦绸棉袍,手中搭着他的黑色披风。
      “到永嘉了。”
      他的语气欢快。
      “听说你已经有些年头没有回家了,这次去看看,我也去看看永嘉的周家。你们周家可是豪门世家呢,不知道你父亲周演先生是一个什么的人物。这次也可以见一见了。”
      家?我清淡的笑了一下,子蹊并不知道真实的情况,这个家,……,我恐怕是无法回去了。
      “子蹊,……,不用了,虽说这些年事多没有回去,可时常书信往来,不算生疏的。现在我们也不是游山玩水期间,军情紧急,……”
      还想在说什么,不过看见他的一声不响的走了开去,拣了个椅子坐了一下去,脸扭到一边,我就停了嘴。沉默了一会,我试探着问他。
      “子蹊,你很想我去,……,可,我就说实话好了,我的父亲,他,……”
      “在新州的这几个月里我们不但翻遍了整个新州方圆几十里的地方,我也逐渐听说了你的一些事,原来,……,我对你了解得这样少,还是,你一直都不告诉我呢?听几个在新州暴乱活下来的禁卫军讲,你来的时候曾经在永嘉跪了很久,始终没有回去。”
      “当时没有心情也没有工夫回家。当忠孝无法两全的时候,周氏的祖训是忠为先。”
      我给他端了茶,然后坐在他对面的床上。动了一下,胸口的伤有些刺痛,于是规矩的坐了,说话的口吻也平和了很多。
      “我的父亲不希望我回去。再说,这些年,大家都习惯了。”
      “为什么呢?周演先生可以闻名的当代硕儒,和徐肃齐名呢。他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啊。”
      “家父和徐相有些地方真的很相近,可有些又不一样。其实当年我入朝为官他就很反对。他的性子太清洌了,容不下半分的杂次。当年我去科举他同意,但他说,要考就要考状元,可当时入朝为相的时候,他就要我辞官回家了,他不喜欢这些,他认为读书就是明理,明白了后就不要踏足红尘,弄的一身灰,不但让世人说三道四的,就是后世史册也要留下,……,人一生活着淡泊一些,没有必要留着什么话柄给别人。可我和他终究不同,他不想我再入家门了。”
      “我知道隐约有些什么,可其中的这些外人难以明白的。永离,这次我跟你去,相信你的父亲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有些事情可以挽回,可拖的久了,也许就没有机会了。你父母具在,所以你不知道,原来我也怨过父王,可当他走了后,我才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追回的。”
      他握住了我的手。
      “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家人一个机会。”
      看他温柔的笑颜,这样的子蹊说出什么来,到是让我无法拒绝的,再说,我离家三年多了,够久了,也该回去了,于是点了点头。
      子蹊把手边的黑色披风给我披上。
      “这是玄狐的,外面看来没有什么特别,可要是穿出去雪花在一尺之外就化了。你有伤,不能受冷的。要不是这些事情特殊,真的不能让你下船的。我们快去快回,见一下周氏夫妇就回来。”
      我点着头,好。
      “哦,对了。”
      我们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子蹊回头对我说。
      “慕容天裴说,你已经同意他做你的侍卫了,是吗?他的武功高深莫测,你既然要用他就一定要制服他,这个人,可不是封,……,有些野性难驯。”
      慕容?
      我笑了笑。
      “他不过是个天真而热情的孩子,有一些冲动,还有就是好奇心比较强,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很少听见你对什么人的评价这么好的。”
      “你也是,只不过,我不能说就是了。子蹊,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
      他转头走了出去,但是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脸红了,拉住了他的手。
      “子蹊,……”
      我还要说什么,身后是轻盈的脚步声,我们回头,看见了慕容站在那里,于是子蹊挣开了我的手。
      我看着自己的手笑了一下。
      眼前是如此熟悉,即使已经三年没有回来,可那一砖一瓦都没有改去记忆中的样子。青砖围起的高墙已经括出了整个府邸的气势,正门是朱红色的,高悬金丝楠木做的匾额,刷着墨黑色的亮漆,上面嵌着两个隶书金字—周府。现在正门大开,三年未见的双亲恭敬的跪于前面,还有一些旁支亲戚,居然乌牙牙的跪了一片。
      子蹊说明来意,说这次时间紧急,也只为可以看一看当朝丞相的父母,其余之人以后若有机会再一一叩拜。那些人一起磕了个头也就散了。然后父亲将子蹊让到了正堂,再要行大礼参拜的时候被子蹊拦住了。
      “这些繁文缛节可以避免了。周演先生名闻天下,应该是个洒脱之人,不要再在这些小事上计较几分。顿了顿,又说,久闻永嘉的周氏一门绵于百年,诗书传家,而朝堂之上得见永离风华独蕴,料想永嘉必是灵秀之地,今日一见,果真不负盛名。”
      “郑王谬赞,草民周演深感惶恐。”
      这时子蹊让父亲安坐一旁,然后我要行家礼的时候,却被父亲拦住了。
      父亲今年五十岁了,身形高瘦,三屡美髯梳理整齐,身上是深蓝色的长衫,使他看上去有一种严谨外的飘逸。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对子蹊说。
      “郑王,草民和犬子有一些家务事要处理,请郑王安坐。”
      子蹊一天就站了起来。
      “周先生,你……”
      我怕子蹊和父亲起什么冲突,马上跪在他面前阻止他要说什么。
      “王,这是臣的家务事,请王安坐这里。”
      父亲最后向子蹊跪了一下就径自走了,他知道我清楚他要去哪里,没有等我,也许,他想留一些时间让我和子蹊再说些什么吧。
      “永离,不要去。我知道周氏的家训及其严格,说不定你父亲要打你一顿,以你现在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的。”
      我安慰他。
      “没事,父亲不是那样的人,自我记事开始他还没有动用过家法,就是族里有人犯了错,也没有见他动用的,……,何况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他不是乡野村夫。”
      “就怕不是,有的时候书看得多了也麻烦。”
      听见子蹊这样说,我扑嗤一笑,然后按他坐好了,叫慕容他们好好照顾他。我一个人也没有让跟来,因为,这次父亲要去的地方,是周氏宗祠,那种地方外人是不好进去的。
      这里比新州靠北,所以雪要厚上许多。静静的家庙没有人说话,可我看见的是周家的府兵严密的围了这里,一片肃杀。安静的走过那些人,进了院子,这里除了父亲没有其他人,所以连地上的雪也仅有一人的脚印。父亲负手背对着我再院子当中站了,我一走近就听见他的低沉的声音轻说了一句,跪下,于是我双腿跪在雪地中。
      沉默了好久,就听父亲长叹一声,慢慢开口了。
      “本想三年前就把你逐出家门了,可你这次回来了,我也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承认错了,你还是周家的人,你以后还可以埋入周氏的祖坟。”
      “错?父亲,儿子果真错了吗?这些年,儿子果真错了吗?想当初入朝为官直至现在,虽然说不上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总也是用了心的。儿子感觉我没有错。”
      我说的是真话,这是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在人前说起过的,这次面对父亲,面对周家的这么多牌位,我不能说假话,所以隐匿多年的心事全说了出来。
      他陡然转了身,面对我,说不上是发怒,可也是脸色凝重,更多的是带了一种哀伤。
      “罪责一,迷惑君王,把持朝政。罪责二,为官而做不到清廉自守,与世同污。罪责三,毒杀先王,罪在不赦。罪责四,为相多年,却没有调和阴阳,反而致使天下内乱,新州兵变,人民流离失所,无所依靠。罪责五,通敌叛国,……”
      “也许你嫌我说的重了,可以后史笔如刀,要写,也就是这样了,……”
      “这样怎么可说俯仰无愧天地?”
      “这五项,你认还是不认?”
      父亲的声音不高,但已经让我无法招架了。如今天高清朗,又是跪在祖宗面前,一句欺心的话也不能说。
      “也许这些不全是杜撰,可是,……”
      “没有可是,无论什么情况,做过就是做过了。若蘅,只要你认了,你还是周家的人,……,为父做到这一步,算是仁至义尽了。”
      忽然听见院门那里有兵器碰撞的声音,我没有回头也听见子蹊的声音,带着焦急穿了出来。
      “永离,站起来,你不能受冷的,……,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郑王,你们胆敢阻拦我,这是欺君犯上!”
      父亲看着外面清淡的笑了一下。
      “若蘅,看来,有的时候,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说你媚主并不算冤枉,……,竟都是痴儿,可知这世间终究容不下呀。”
      他后面的语气淡的几乎如云烟一样飞了开去,可父亲的话却都刻在了我的心上。
      就见父亲轻轻抬起了手向外面的那些府兵摆了摆,子蹊带着人冲了进来,围住了我们。
      “永离,起来,快起来。”
      他拉我,可被我拉开了他的手。
      “父亲,事情不能总是这样糊涂着,让您也为难。我既然回来了,所有的就该有个了结。”
      “……,好,好,……,阿三,……”
      他叫了一声,就看见三伯从祠堂里面捧出了一把黑色的剑。三伯是父亲的老管家了,几十年了,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次又看见他,也已经是白发苍苍了,三年没有见,他老的这样的快。
      咣当,那剑扔到了我的面前。
      “如果你自裁于此,一切,……,就都随着你过去了,如果你不想死,那从你世间再没有周家的若蘅了,从此,你周离和永嘉的周氏一族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周先生,你这是何必。”
      “郑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是周家的私事。”我说。
      “永离,你,……”
      “郑王,难道你想他永远活在自责当中吗?”
      我的手指插入雪中,拿起了这柄冰冷的剑,父亲说的对,要是死了得话,一切就都过去了,可如果,我这次走出周家的大门,我必须面对的是原来难以想象的局面,……
      周相,很多时候,死了其实比活着容易,……,可但凡有条活路,谁给自己的脖子上系根绳子呀,……
      苏袖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如此清晰的让我想了起来,一瞬间的脆弱,足以让我想起很多原先已经遗忘的过去。
      “蘅儿,”人群分开了,我看见母亲走了过来。她依然那样的美丽,这些年都没有变过,……她也走到了父亲的面前,“老爷,我们就蘅儿一个儿子,你真的忍心逼他到绝境?”
      “永离,你答应我什么,你说你要好好回到京城的,你要是食言,我也不会原谅你周氏一族的,……”
      乱,难以想象的乱,握住剑的手冰冷的没有知觉,可那外面嘈乱的声音却一刻都没有停止过,我抬眼,看见了苏袖安静的站在那里,美丽的眼睛想说着什么,还有慕容,低沉的面容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子蹊很是心急,连一向娴淑沉稳的母亲这次也贸然闯到了这里,……
      我把手中的剑扔在了地上,然后站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我。
      “父亲,儿子没有错。您说过,读书要明理,儿子做的事情也许天地不容,可那些都是儿子的坚持。”
      动手解开了身上的玄狐披风,扔在一边,重新跪了。
      “父亲,我知道,要是被赶出门也要最后家法处置的,儿子愿意承受。”
      “永离,…… ”
      “郑王,这是臣的家事,请郑王不要插手。”
      我的声音回旋在这片本就安静的地方,那些人也安静的散开了。
      “老爷,你难道看不出来,蘅儿身上有伤?我们就这一个儿子,你真的要,……”
      “就只当我们从来没有生过这个儿子吧,阿三,拿藤条过来。”
      我硬生生的挨了这五下,其实到第三下的时候甜腻的红色冲口而出,身子好象被抽了筋一样,倒在了这雪地上,最后的两下其实父亲下手极轻了,……,看来,他还是舍不得我呀,……
      母亲哭着扑到我的身上,而这个时候我感觉有人给我裹上了让我丢在一旁的披风,把我抱了起来,是子蹊,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当我们走出了周府的大门的时候,我挣扎着让他放我下来。
      “子蹊,放我下来。”
      “不行,不行,……”
      我笑了一下。
      “可怜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就让我最后给家里磕一个头,自此之后,世间再没有周若蘅了,……,好吗,放我下来,算我求求你,……”
      终究他还是让了我。
      最后一次抬头看着这里,依然辉煌的黑匾金字,我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可看来,这次也就是永远的走出去了。
      用力将头碰到了地面的青砖上,那一声,让我永远记在心中,最后一次了,……
      我已经变的有些恍惚了,感觉那大门好象开了,母亲从里面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包东西。
      她温柔细腻的手抬起了我的脸,我看见她满是泪的双眼。
      “三年了,孩子,已经三年了,你们父子怎么都这么倔,谁也不肯让一步呢?”
      我哽咽着,“母亲,儿子不孝,让您伤心了。”
      她把那包东西塞到了我的手中。
      “哎,说你们父子什么好?这些都是这些年你父亲为你收着的,为了这些药,他费了多少力气,他说你的身子弱,有的时候要救命的就得这些珍奇药物。为了给你到蜀中雪宝顶采红玉灵芝,差点,……,就回不来了。仔细收着,这些都是可以救命的,……,孩子,以后你要多照顾自己,多注意身体呀,……”
      我一下子,哭了出来。
      母亲,……,儿子,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
      “如果有来生,儿子,……”
      我已经哭的说不出话了。
      “什么都不要说,走吧,走吧。”
      母亲最后抱了我一下,转身踉跄的走了。
      当周府朱红色的大门在我的眼前关上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一种割去性命一样的痛苦。
      娘,这酒为什么这样的清,这样好?……
      那是状元红呀,孩子,好好读书,以后也要考状元,娘就开这样的酒给你庆贺,……
      清冽的酒,依然荡漾着那样奇异的香,只是,喝酒的人已经无法回到最初了。突然感觉,周围,好像又下起了雪,……
      这年的春天,雪比往常多了许多。
      登上船的那一刻就没有回头,但是当船离开了永嘉的时候,那个码头好像只站了一人,青蓝色的衣衫在雪地中有一种脆弱的痕迹。林太医看了我的新伤,说并不严重,就是胸口的伤振裂了。他还看了我带来的药,然后他异常兴奋,说那些都是万金不换的至宝,当医生这么多年可以看见这些也算一种安慰。
      我很安静,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旁边就是子蹊,他没有离去。
      “永离,……,你要是难受,哭一哭会好的。”
      我缓慢的摇了摇头,想对他笑一下,可当我抬头看见他眼中深刻的感伤,也就不再故意做出一种镇静的样子,把脸埋在了被子间,再也不想出来。子蹊一直在我的身边,我们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那个春天,我们在少见的大雪中回到了京城,望着外面来接驾的人,真的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也许人前的繁华没有任何的改变,可我知道一切都和几个月前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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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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