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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只是近黄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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晡时,残阳如血,安良村中央广场。
铁制的长柱深深扎入泥土地里,柱上绑着一位遍体鳞伤的少女,她正低垂着头,神色晦暗不明,好像已然昏厥。
夏日的风,夹杂着燥热的信息,吹遍了田间地头,从人们头顶上奔过。
人群里,村民们脸上写满了愤怒,倘若仔细看去,还能看出深深的恐惧。可他们大声叫骂着,为了掩盖这层懦弱,便肆无忌惮的将屠刀指向被绑住的少女。
人群中,另一位少女被一群壮汉押解着,不同于他人的神情,她双眼含泪,紧紧盯向前方。下唇被她咬的出血,连同别人兴奋的汗珠,一齐滴在深棕色的土地上。
骆坤成站在广场中心,风撩起他华贵的衣摆,面上同他人一样露出了怒气,却是平添了几分威严,虚伪的威严。
他手中高举着火把,火光晃呀晃,映照出他罪恶的影子。
“今乃吾等行刑妖女之时也——!”
“今乃吾等行刑妖女之时也——!”
“今乃吾等行刑妖女之时也——!”
村民跟着复诵,洪亮的声音乘着风,穿过商铺,穿过茶楼,穿过田野,穿过村子后的那片树林。
“不!她不是魔女!祁小梅她不是魔女啊!”骆尽秋双手被反钳在身后,她身体向前探去,丝毫不顾胳膊筋络撕扯般的疼痛。大颗眼泪滚落,却无论如何也浇不灭这熊熊烈火。
骆坤成走到她面前,抓住她额前的碎发,强迫骆尽秋望向自己:“你是我的女儿,和贫民混在一起不说,”他抬高了音量,“还公然袒护魔女!如今我就要让你看看,她是怎么被我一点一点烧成灰烬的!”
“是啊,我擅自闯出,他本该把我关回禁闭室的,”骆尽秋望向天空,木然的想,“可他却让我亲自看着自己所喜欢之人被烧死……”
她不说话了,像台上的少女一样,低下了头。
柱子下的木柴好像知道自己即将葬身的命运,在如此炎热的季节仍瑟瑟发抖,发出“哔咔”的响声。
祁小梅向下看去,占据了大半视野的是自己下身还未干透的、混合着黑色血块的血迹,干瘪的脚背和粗糙畸形的脚趾。
再往下看就是成堆的木柴拌着干草,散发出一丝甘甜的烘干草木的香气。
最下方的视野里,是一圈圈包围住她的,或鞋子,或赤脚。在临死的时刻,她竟还想着有多少可怜的村民没穿过鞋子,她自嘲的笑笑。
突然,她笑容顿住。不知是哪位赤着脚、衣衫褴褛的村民高声叫到:“妖女笑了!骆老爷,妖女笑了!这是危险的征兆啊!”
各种各样的脚开始附和着他的话,有些是稚嫩的脚丫,有些是伤痕累累的大脚,还有的是瘦骨嶙峋遍布皱纹的脚。
那双小脚,祁小梅一眼就识出了,是村头刘老头的孙子。刘老头酗酒成瘾,常忘记给他饭吃,是祁小梅一次次带些咸菜馒头去,接济这位被遗忘的可怜孩子。
那双布满伤痕的脚,祁小梅也记得,是街对面的李子哥。小伙子年轻气盛,总与别人冲突打架,祁小梅总是在路过时递上一些自家也所剩无几的伤药。
遍布皱纹的脚,祁小梅也不会忘记,是那天参加血宴的张富农。他年纪大了,却仗着和骆坤成攀上些亲戚,肆意地取走她的鲜血。
而如今,他们开始对自己喊打喊杀,好像忘记了当年的一丝丝恩情。
“怎么…怎么会这样呢?”她毫无征兆眼泪骤然落下,周围离得近的人们又纷纷叫嚷起来。
“妖女的眼泪最是惑乱人心!大家不要被感动了!”
六姑娘,赵大婶,叶爷爷,傅姨,梁大伯,许小弟……
眼泪止住了,不如说,眼泪早已流干。
“我不会再哭了。”祁小梅望向远处受伤的夕阳,它的鲜血染红了云朵与周身的天。她的眼神暗淡下去,漆黑的瞳孔不再能反射出漂亮的光华。
“点火——”下方骆坤成拉长了声调,高声喊到。
火焰顺着堆成小山的木头迅速窜上,尖端燎到了脚趾,生疼。背后的铁柱开始变得滚烫,紧贴皮肤的部分开始发出“滋滋”声响。
痛吗?想必是剧痛的,可祁小梅一声不吭,看向满面笑容的人们,抿紧了嘴唇。
“妖女吗?”祁小梅的心里骤然升腾起意思狠劲儿,真正不详的“瘴气”开始侵蚀她的内心,大脑中善意的秩序在逐渐崩坏。
“请诅咒吧。”耳边骤然传来孩童般清脆的、含着笑意的声音。
令人窒息的烟尘窜逃入祁小梅的口鼻,近千度的热浪早已将她的眼球一点点融化,背后近乎变红的铁柱将她的每一寸肌肤烧焦,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祁小梅没有嘶喊哭号,可剧烈的痛让她大口喘息着。随之而来的就是滚烫的气流被吸入咽喉、气管和肺,很快,她就失去了发出声音的能力。
“请诅咒吧。”地狱一般的烈火灼烧着她的神经,那清脆神秘的声音就像一汪清泉,莫名的抚慰着她的神经。
祁小梅动摇了。
意识即将消散,已经无法看见,无法听见,也无法说话了。可她还是能感受到村民们洋溢着的喜悦和近乎变态般的虔诚。
“我不要这样……”她不甘心,“我不要这样啊!”她在大脑中嘶吼。
“请诅咒吧。”送子神幼童的形象,出现在漆黑一片的大脑。
“送子神大人……我要诅咒……一切害我至此的凶手……和帮凶,一切背叛我的人们……罪人,请一律给予他们……天罚!”
这是一个纯洁善良的神女断不可说出的禁句,此时的祁小梅也无法思考对错了。“即使我成为罪大恶极之人……也请诅咒他们……永生永世……”
夏日的风在火焰辐射下更加燥热,太阳落下,云层和天幕也褪去血色,染上了无穷无尽的黑。
祁小梅停止了呼吸。
在脱离里世界的前一秒,亓花落看到,那张洁白的手帕被大风吹起,晃晃悠悠的飘入人群中。
接住它的是一位中年模样的清瘦妇女,她和周围人不同,脸上并未带着笑,反而刻着心痛与惋惜。
她是赵英。
“哈……哈啊……”亓花落喘着粗气,猛然跪倒在粗砺的地面上,身旁是一脸担忧的赵英和苻商。
“终于……终于回来了……”亓花落还没气顺,眼前仿佛还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和祁小梅已然炭化的尸体。
从里世界出来后,表世界的时间不会发生变化。此时仍是阳光正好,清晨空气中的水珠还未褪去,草木湿润的芬芳充斥着鼻腔,与中央广场上的干燥截然不同。
亓花落深呼吸了几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望向赵英欲言又止。随后,她垂下眼帘:“先吃饭吧。”
为了节省时间,她直接在赵英家的桌上打开了储物袋,她径直从小小的袋子口掏出了三碗冒着氤氲热气的鸭血粉丝。
“怎么做到的!”赵英眼睛亮了亮,在这副中年人的脸上出现了儿童般的好奇。
“这是粟米袋,”苻商抢先解释到,“名字来源于粟米珠,它象征着宇宙未开辟之前的混沌状态,被认为是宇宙的根本,万物的本源。”
“你小子倒是记得清楚,”亓花落嗔怪道,“传说元始天尊说法之时,曾悬一粒粟米宝珠于空玄之中,将无数生灵纳入宝珠之中。这颗宝珠虽小,却有无限空间,能够容纳宇宙万物所有的物质,代表了无上道心,能广纳万物。”
“粟米袋中又一个较大的储物空间,可以装下许多东西,所以叫这个名字啦。”二人异口同声。
赵英点点头,目光移向桌上的鸭血粉丝。
三碗鸭血粉丝汤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如同一缕暖阳,温暖而明亮。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热气腾腾,仿佛是一幅生动的水墨画,色泽鲜明而又和谐。
汤面上的油花,星星点点,像是夜空中闪烁的星辰,而那细长洁白的粉丝,如同江南水乡的柳絮,轻盈地在汤中摇曳,它们在热气中若隐若现,仿佛是舞动的精灵。
轻轻舀起一勺,那粉丝便如同绸带般滑过勺边,带着汤底的鲜美和鸭血的鲜香,滑入口中,它们的口感既柔滑又不失弹性,仿佛是时间的绸带,在你的舌尖上轻轻滑过,留下一丝丝温暖的痕迹。
鸭血,那细腻而绵软的质地,如同初雪的温柔,在你的齿间慢慢融化,释放出淡淡的鲜香,它们在汤中缓缓沉浮,如同玛瑙般珍贵,增添了汤的层次与色彩。
这碗汤妙在温度,恰到好处,如同春日的阳光,温暖而不炙热,它缓缓地流入你的胃中,驱散了寒意,温暖了你的心房。每一口都是对味觉的一次新的探索,每一次咀嚼,都是对美味的一次新的领悟。
鲜美的汤底,如同大海的深邃,蕴含着无尽的风味。鸭血的鲜,粉丝的滑,还有那一抹恰到好处的辣,它们在舌尖上跳跃,犹如一位位宫中乐师,交织出一曲美妙的乐章。
吃完饭,亓花落正色望向面前的赵英,开口:“祁小梅不是跳井自裁的吧,为什么要骗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