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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三日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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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窦净梧想起上元节时那个叫住她的道士,她沿着石板路不停地走,穿过人群、沉烟,一直走到了记忆中的那个摊位前。
她没有看见道士和标画阴阳五行的旗帜,也没看见他那飘飘欲仙的须发。
“在这摆摊的道士呢?今天怎么没来?”她忙向旁边一个卖小玩意的摊贩询问,企图探得一些信息。
摊贩起初还有点迷迷糊糊、不知所云,直到她着重描述了下道士的特点,摊贩才如梦初醒。
据摊贩所述,那道士已经许久没来摆摊了,偶尔几次也都是因为逛着逛着走到了这里,顺势就摆一会儿。
道士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没有人知道他下一刻会出现在哪里。
“有点难办呢!”窦净梧望向远方山川,仍旧是用一副不咸不淡的语气感叹着,眼底毫无可惜之意。
她垂眸,定定地看着袖中抽出来的半截符纸陷入沉思。
这符纸之上所绘的意思必是此案关键,而那如同祭祀一样的杀人现场和金铃之下悬着的蛊虫,种种痕迹皆像极了她曾在一本原始宗教类杂谈中看到的一段话。
“以他人死换已生,以他人寿换已命。”
这段话源自一个名叫“瞓”的古老宗族,不过这已是经过后世几番修改过的版本,因时间久远没有人知道原本的话是什么意思。
此秘术施行过程之残忍,便是其族也早已明令禁止,将此术列为禁忌。
相传每隔百年会降临一位身怀神鬼之魂的婴孩,只要用五行献祭,最后再将婴孩的鲜血放尽,取其离心最近的那块肉,用滚水??沸服以食用,神鬼之魂便可种在自己身上,长生不老。
至于真假,书中没有详细记载,不过她隐约记得有一段关于此族的故事,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暗藏其中。
相传,百年期至,大雪会弥漫“瞓”族人生活的整个山谷,天地冰封,再无活物可栖息,唯有找到那于一片雪雾之中手持嫩芽的人,方有一线生机。
那夜,恰逢百年期至,饥寒交迫的少年得知此法后,独自在银装素裹的山谷里漫无目的地寻找。
或是族群早年受过诅咒的缘故,不论多少干柴始终都无法被烈火所燃,所有人因此只能在无尽的绝望与痛苦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少年在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死在眼前后,不论传说真假,与其坐以待毙等死,他宁愿死在找寻希望的路途。
在经历无比漫长的时间过后,少年有气无力地来到了山谷的一处裂隙,在这里竟有一处潺潺流淌的瀑布。
少年见状瞬间便感觉有了生的希望,可是绝望总是猝不及防来临。
眼前的瀑布只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冰泉,虽说在这到处都结满冰霜的山谷里十分罕见,但对于他们而言根本没有一点用。
怀着失望的少年就这样,在瀑布之下奄奄一息地摔进了冰泉汇聚成的河流。
想到这,窦净梧漫无目的地走在喧嚣街头,清风挟天边灰蓝色泛青黄的云霞轻轻踏来,抚于心田,让人平静如水。
看来她与这故事里的少年一样,都没能找到持久的希望,一切终究转瞬即逝。
与此同时,另一头略显忙碌的崔章静,他正在去往这名单上最后一家的途中。
名单上其实人数不少,但大多数不是父母早亡,就是远在他乡,以至就现在而言真正能找得到,且在家平安无事的屈指可数。
“到了。”
前方巷子昏暗幽深,崔章静看着心里陡然升起了一股不祥之感。
一路埋头奋进,曲径愈加通幽,直至一道低矮的木门展露眼前,他看着这幢不起眼的小屋缓缓踱去。
当嘭嘭叩门声响起,这诡异深沉的夜色只留给他一阵沉默。
没有人?
崔章静疑惑地侧身贴上门细听,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迟疑地取出腰间名册,就着皎洁月光重新确认了一遍信息。
没有错,名单上确实写着他家中尚有一位老母。
可是人呢?
他试探地推晃了几下木门,没想到,看着简陋寒酸,这门反倒是真结实,任凭他怎么撞都纹丝不动。
随风抖落下的那些许灰尘,更是仿佛在轻笑挑衅。
他向身后的石子路退了几步,眼前风光尽收眼底,瞧着不禁欣喜低语起来:
“这院墙也是真够低的,便是连他这种不入流的轻功也能快速翻过去。”再转念一想,里面迟迟无人回应恐怕是凶多吉少。
他一鼓作气翻过矮墙,刚落地准备拍手上的沙子,放眼望去整个院子里空荡荡的,到处泛有一种奇特的气味。
房子很小,仅勉强分出两间狭窄卧房,他都看了一遍,毫无线索。
崔章静发愁地立在院子中央,专心致志地四处观察,除了这刚发新芽的柿子树,孤零零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正当他刚准备离去时,妖风忽起,尘沙席卷了半边天,他迷了眼,揉弄间不经意看到柿子树下的土壤。
他凑过去蹲在树根前看,这土壤有一块地方颜色分布不均,像是刚翻新出来的,可是这里现在除了他,阒其无人,又怎会有刚翻新的土层呢?
带着疑惑,崔章静回到了自己宣平坊的宅子,这一夜席如火炉辗转反侧,久难入眠。
适时屋外树梢沙沙作响,月色袭人。
窦净梧眼尾碎发与衣袂被吹得翩跹纷飞,虫鸣与夜鹰声处处可闻,她席坐屋前阶梯上,手持注子神色黯然。
或许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一壶酒的夜晚,即便是暗自神伤也无人能窥见她的矛盾、软弱。
同处一片暮色之下,静如空城的宣阳坊里,礼王府今夜却似平康坊里的那些青楼般忙得热火朝天。
廊下,男子背身一袭藤紫圆领袍,腰佩金蹀躞带,倏忽转过身来,那股浑然天成的上位者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极强的压迫感:“人找到了吗?”
侍卫俯身叉手行礼,始终未有抬头:“回大王,整个长安都寻遍了,未有消息。”侍卫声音忐忑,连带着手中的动作都有些变形。
“就这样吧。”
李承祉嗓音淡淡,惆怅之中还夹杂着一股不明情绪:“吩咐下去,今夜之事不得传出半点风声。”
语毕他果断转身,步伐沉重地向廊道深处踏去。
翌日,早朝途中窦净梧遇到了李玄晔,他却像没有看见她一样如鬼魅飘过,随之一股异味涌入鼻腔,她觉得有点熟悉,可是具体在哪闻到过全然毫无头绪。
既不是熏香亦非香料,但到底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想一会儿没想通便也懒得想了。
宣政殿里,入目处李玄晔站在龙椅之下的位置,所有官员皆以文武为界分立于两侧,依次以官职大小为序,手持笏板挺身站定。
窦净梧是大理寺少卿从四品上,着绯衣,站得中规中矩。
原以为今日商讨的也只是些大同小异的内容,听听老匹夫舌战群儒,东风吹墙头草,还有那些马屁拍的绝顶之人的夸赞,没承想她看戏竟看到自己头上来了。
昨日芳林门外野地之事不知被哪个混蛋给散播了出去,偏偏那时在场人唯有大理寺的官员。
尽管她清楚迟早会尽人皆知,犹不承想一梦忽醒天降大任。
因为这件事长安城里变得人心惶惶,还有那金铃悬蛊,不知被哪个胡说八道的传成了会吃人心肝的妖鬼之物。
大理寺寺卿王徽,为人懦弱、谨小慎微,在朝中却是个中立派,常年不论是谁求见他一概能躲则多,秉持着绝不明面得罪任何一个人的初衷,时常以身体不适告假。
尤其是在崔杉将崔章静安插进大理寺之后,他干脆直接将寺中一干事全权交给了崔章静负责,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都是家常便饭。
窦净梧入职至今时日尚短,自是无可能见到,但她没想到这王徽连朝都不上,果真,天下绝不会有平白无故掉馅饼的好事。
事到如今,案件是由崔章静一手主办,王徽又躲了起来,这事发第一刀无可避免地就砍在了他身上。
本想着这第二刀怎么也该砍到她这个少卿头上,他却给挡住了,但第三刀终归还是结结实实砍在了她身。
李琮观瞧着大殿里的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论不休,片刻后他一开口就只给三日时间,让他们查清案子原委,找到真凶,明摆着有意为难。
好在礼王一党的吏部侍郎孙济为了拉李玄晔下水,特向李琮提议让李玄晔协助督办此案。
李琮虽昏庸但好歹当了那么些年的皇帝,这帝王之道没人更比他懂。
朝堂现处两方僵持之局,如果李玄晔因此下了马礼王一家独大,他这个皇帝也只怕是做到了头,所以他对这个提议一直在迟疑。
直到中书令崔杉开口附议,李琮终于是吃了颗定心丸。
对崔杉而言李玄晔是可供拢权的棋子,不到绝路他这个老狐狸又怎舍得放弃,吊着口气即便有心也无力的太子?
他深知不论是换了谁,都不会像李玄晔一样奉命唯谨,让他扁就扁让他圆就圆,所以这点小事在既得利益面前,根本不足挂齿。
窦净梧身为此次事件主人公,也只不过是这波谲朝堂中一粒沉沙无际的石子,但终有一天她会变成耀目的宝石,让所有乞图将她沉没的人拽入深海。
戏剧落幕,陪演的一众无名小卒也当退场,而李琮又可以去后·庭花红柳绿,去三清殿继续与吴东上研究长生之术。
最后,这沉重的担子全然落到了崔章静和窦净梧,李玄晔的肩头。
御道之下,他们分走在退朝离去的官员间,神色各异,但到底是笑不出来的,只有窦净梧一副什么也未曾发生模样,朱唇不断上下开合,连带着唇角泛起一弯孤月。
都这时候了她竟还有心情到处交际?
崔章静跟在崔杉与李玄晔的身后,目光却总是时不时打量窦净梧那个方向。
须臾间,他看到窦净梧朝右侧的另一行人瞥了眼,紧接着人群中一位风姿绰约,同是绯衣的男子向她扬起淡淡笑颜。
睹见男子面容时他怔怔停了一步,脚下悬空,差点摔落出去。
他是谁?
一时间崔章静心里漾起满满疑问,这个与她四目相接的男子是谁?长安城里他认识的官宦子弟数不胜数,可眼前这一个他是真的毫无印象。
被疑问包裹了一路,直到大理寺门前再见窦净梧,他竟不知该与她说什么。
正待两人都准备进去时,身后再一次响起了车咕噜声。
他们同时转身,马车进入视线后,却单单只是一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马车时,崔章静便再没有了丝毫停留的打算。
偏偏窦净梧平时一副自视甚高的模样,此刻却驻足转身像是准备下去。
崔章静唇角一勾霎时来了兴致,慢悠悠地跟在她后头,不苟言笑的样子像是随时都会趁她不备在身后捅一刀似的。
一声嘶鸣划过,马车稳稳停在了大理寺门口。
守门的衙役见他二人站在车前,很快就迎了上来,想着这车上肯定坐着大人物,要是自己能上前表现一番……
谁知,才动两步就被窦净梧发觉,挥手屏退了去,紧接着视线染了色,穿着一袭黑袍的男子走了下来。
崔章静身姿端正,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人,心想君见这张脸可真是令人过目难忘。
也不知李玄晔今个吹的哪门子风,坐这么简陋的一辆马车来,当真是看得起他那副身子骨,不怕颠散了。
若只是想让窦净梧觉得他这个太子处境艰难,倒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窦净梧?崔章静思及此脑子里的弦忽然就乱了。
她早料到李玄晔现在会来,那……下朝时她东张西望的模样突然就涌现在了他脑海。
他于心中冷笑,轻声道:“原来。”
“殿下。”马登摆放好后君见静立车旁,一道雪白袍角混着冷风翻飞流转而来。
眼前这位穿着一袭织金月白圆领袍,肩披暮山紫狐领披袄,面无血色,以至下车时手一直撑在君见的胳膊上,免得一个没撑住就跌了下来,洋相出尽。
“窦净梧,见过太子殿下。”她抢先上前俯身叉手行礼,语气微妙地勾着唇。
李玄晔懒懒地掀了下眼皮,目光掠过她直朝着姗姗来迟的崔章静看去,低语道:“我不喜大张旗鼓,这些无用的礼节能免则免。”
崔章静见状朝着她意味颇深地挑了下眉,轻声道:“外头风大,殿下不妨先进寺里。”
李玄晔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说说看,这个案子进展如何了?”
他眸光微敛,漫不经心地向上而去,只是从中掠过,一股药味混杂在猎猎冷风中,止不住地四处飘散像个揽客的小童,生怕别人不知他之将死。
议事堂里,三个人分席而坐呈三角状。
“殿下,想先了解什么?”崔章静神态自若,“不妨先去看一下尸体?”他话语从容,眸光中没有半分情绪。
李玄晔闻言向他看去,表面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暗藏犀利:“哦——”他没有什么情绪地笑了一声,“有何特别之处?”
窦净梧眼见两人之间气氛有异,不自觉暗想。
他们怎么说都是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弟,这般僵持不下也不知是真有不合,还是故意演给她这个外人看的。
“殿下未曾听闻吗?此案诡异之事,已然满城皆知。”她一副没眼力见的样子掺和了进来,看似嘴上没个把门的,径自抱怨,“若非如此,今日朝堂之上我与崔少卿也不必走投无路,平白还牵连了殿下。”
闻言,原还针锋相对的李玄晔两人顷刻便收敛了锋芒,纷纷朝她注目,鸦雀无声的环境里一阵诡异,二人你看我看你,仿佛都在等待着什么。
窦净梧见状,轻笑出声:“二位,这般演戏打趣我可还有意思?”她说的漫不经心,至于心里在乎与否,几人间也就独她自己清楚。
李玄晔与崔章静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脸上皆是波澜不惊。
眼看局面越发趋向尴尬之境,崔章静赶忙牵头,简单利落地向李玄晔说起了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不过仅限余他与窦净梧皆知的部分。
因为这案子最开始时他不在寺中,没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致使不能从头到尾完全了解整个案件,再等他参与进来时,碰巧便是窦净梧任职的第一天。
想想也是奇怪,在她来时长安可从未出过这般棘手的案子,偏偏就在她上任的消息传开……
李玄晔窥见他眼底的顾虑,整个人散漫地斜倚在桌边,眸光转动间似生出些什么,以一个审视者的姿态俯瞰二人,平静道:“所以,你们现在可有想好何对策?”
明明看上去他就是一副快死了的模样,可那泛着灰白的瞳孔里却像是藏了什么东西一样,直接把人往里吸。
一股极强的威压随之萦绕其周散发,死一般的静寂坠地。
李玄晔再次开口,语气困倦:“说到底我只充当一个督查,这个案子的真相主要还得靠你们自己去查。”
“当然。”窦净梧斩钉截铁回道,眼神语气皆暗藏轻蔑。
如他所言,他就只是个局外人,即便有名也绝不会有实,方才那与崔章静不明所以的种种行为大概率也是为了让她记起世人对他这个太子的刻板印象,以免她不识好歹地去做一些浪费时间的事,吃力不讨好。
怎么,他这般贴心,她是不是就该理所当然的不去招惹麻烦?
这李玄晔果然还是习惯了事不关己,以至于记性都不怎么好,上一次他将她拉进他那浑水里,她正愁无以为报呢,现在这不是凑巧吗。
送上门的猎物,她怎么好意思放过呢?
崔章静兀自将两人各打量了几眼,他总觉得二者间有什么说不明道不清的瓜葛,并且李玄晔整个人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李玄晔平日里根本不是这种会与他人多费口舌的,偏偏在与窦净梧的交谈中,他格外地有闲情逸致。
“此次机会难得,殿下当真不想观瞧一二?”
窦净梧笑的殷勤,在崔章静看来这笑颜如花背后,说不准便是片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荆棘地。
没得到回答她也不气恼,扯扯唇果断与崔章静离开了议事堂。
就因为李玄晔这个油盐不进的主她浪费了好些时间,偏还什么有用的都没得到,她这十多年来还是头一遭滑铁卢,现在,她只想将他早些千刀万剐泄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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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后两人也没走远,风和日丽地站在那柳树荫下就交谈了起来。
因为先前的案发现场窦净梧并没有亲眼看到过,现在到手里的线索皆零零碎碎,整个一东拼西凑,根本毫无头绪。
“前几个案子有关的东西和死者尸体都清理干净了吗?”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崔章静。
崔章静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上来,而是在眼底闪过一丝讶然后出声:
“这个还需与沈伏进一进确认下,不过,你问这个莫非……”
窦净梧没有理会他的猜测,反而是直接问他沈伏现在人在哪。
其实不用想也知道,既然当初沈伏与崔章静说,他觉得死那么一个人后事情就会结束,那么肯定也早在第一时间让死者家人将人领了回去。
可偏就是如此,她一定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没有理由。
同理崔章静也是心知肚明,但他却有所迟疑。
等沈伏过来后,他虽很是不明所以,但还是坦言相告:“迄今为止共有三具,唯一因自然原因找到时便没有什么价值,但后面的那两具都还在寺里。”
“好。”说完,她冷着张脸,拽着崔章静和沈伏就出了大理寺。
不远去数层踏跺之上,李玄晔迎风而立、双瞳剪水,所观之处却尽是无波死水,独守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