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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蝶何纷纷 ...


  •   鸿蒙伊始,天水自河汉倾泻在洪荒大地,烟波浩渺的云梦泽中,育化了南境最初的九位神明。
      云梦泽之南,九嶷山之北,玄木人建起苍梧之城,文明自此生生不息。

      千万年来,世人畏惧云梦泽的神明,又觊觎云梦泽的力量。当他们拥有了足以对抗古神的能力,战争一触即发。
      当年,祭坛上的巫师披上了铠甲远离了故土,山河的儿女因该死的澄澈溺毙于沼泽。九位远古的神明哀慨生灵涂炭,国殇魂断,祂们决定以神魂尽散为代价对抗邪恶。

      既无法泯灭欲望本身,不如让欲望的源头消失。
      浓雾吞没了东起九嶷、南至丹穴的广袤地带。自此,玄木国消失于世,无人能寻。

      有人说,迷雾之内,是桃花源;有人说,那不过是个金丝笼。但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哪怕是神造之地。
      世间翘首等待了三千年,终于等来了星宿降下的神谕,夔龙星昂指九嶷山。古神的力量终将衰弱,迷雾内外,风云暗涌。
      世人渴求桃源乡中的至宝。
      困囚的鸟儿却一心只想逃离金丝笼。

      南境,迷雾深处,玄木国。
      月隐星稀,林涛迭荡,清光漫过竹楼。

      竹楼中,黑发少女端坐镜台前。凄光冷月照铜鉴,珠花银佃妆初成。
      凤蝶银冠沉重地压她在头上,坠铃的银钏镣铐般锁着她的手,刻满吉祥花草的项圈毒蛇般锢着她的咽喉。
      金线织成的华袍,雀羽连缀的裙摆,丝丝缕缕蛛网般缠绕,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一百二十岁的生日,对玄木国的巫女来说,是成年的日子。成年的巫女,便能自己选择要嫁给谁,嫁给哪座山,嫁给哪条河,或是嫁给哪位心上人。

      可阿莲知道,自己要嫁的,是死亡。

      她明天就要死了。
      尽管其他巫女们告诉她,金乌祭坛,是所有巫女终其一生都无法触及的梦。阿莲是金乌圣女,她合该在祭坛上高唱祝歌。
      可只有阿莲知道,曦和神祭日,圣女身死时,献祭的代价,便是圣女的灵魂。

      阿莲穿过摇晃的烛火,望向铜镜上暖色的少女面庞,灯晕将眸光拉得无限长。
      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少女眼中的坚定与冷意肆意蔓延生长,一团莹亮的火在她茶色瞳仁里跳动。

      “我本天骄,山河海灵予我福泽,却并非要我命丧祭坛。”

      无能者鄙夷我为罪族遗孤,同门者嫉恨我有经世之才,高位者忌惮我有反抗之心,所有人都盼着我早些去死。
      可若我死了,这荒淫的祭祀就会停止吗?护佑生灵的神明为何要夺取无辜的灵魂。
      我死了,不过成了这祭坛上新添的一抹牲血,然后再变为此后万万千血溅祭台的无辜少女装点坟茔的笔墨。

      不是都说,我是玄木百年间最有天赋的巫女吗,那我不如做这头一个离经叛道的圣女,好让你们在史书里好好记上一笔。

      我要寻我的生路,逃离这囚笼。

      卯时破晓,曦和神祭。
      广开兮天门,霞光兮初降。

      枫香引路,三牲开道。一众巫师虔诚跪拜于祭台之下,百鸟羽裙、凤冠银环的圣女,在众巫低沉的吟诵声中一步步走上千级玉阶。

      这身华贵至极的百鸟服与银器,此刻却成了操控圣女的木偶提线,圣女的每一个逾矩的动作,都将带来钻心的刺痛。
      站定,转身,张开手臂。古老的太阳轮在她身后不息运转,一如古远潮汐的起伏。

      随后阿莲听到祭坛下方传来齐呼——“请金乌圣女迎神”。

      “暾将出兮乾曜,迎曦和兮破晓。”

      清越的歌声飘荡在祭坛上空,刹那间万物静伏,惟余少女在祭坛之上旋转歌唱。
      林鹿停驻于溪边,飞鸟静悬于苍天。
      圣女唱得出神入化的祝歌,几乎让所有人都忽略了她身上丝缕崩离的珠翠与华服。

      不愧是大祭司亲手设下的巫禁,阿莲心中暗暗骂道。
      视线逐渐被极痛的泪水模糊,歌声却不敢有半分颤抖,不能让那群人发现了端倪。

      “乘金乌兮高驰,引东曦兮扶桑”

      编织衣裙的银线皆是至阴的蛊虫,越是挣扎,越是死死缠绕。
      这衣服上的子蛊连着阿莲身体里的母蛊,每灭杀一只束缚身躯的子蛊,阿莲都觉得像是在心头肉上剜了一刀。
      阿莲与衣服接触的每个毛孔都渗出血来,几乎要将那朱红的衣料浸透。

      阿莲几乎以为自己要痛死在祭坛上,但或许是求生的欲望催生,阿莲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发狠的蛮劲。
      刺啦一声,衣裙上的银线蛊应声碎裂。
      阿莲只觉得浑身上下被温热的血浸染的黏湿,却又无比的自在轻松。

      没了这件银线蛊的操控,她终于夺回了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阿莲眸光一闪。

      好了,现在该让你们见识一下,不是所有的圣女,都只是会唱祝歌的祭品。

      “犀甲锵鸣兮错毂,天时将坠兮灵怒。”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那群跪拜的人中领头的大祭司。
      他听了太多次曦和祝歌,被银线蛊操控的圣女,不会唱出这样灵动的歌声。
      他犯了祭祀过程不得抬头的忌讳,他朝那玉阶上一望,顿时大惊失色。

      鲜血浸染的红衣圣女早已停止了祈福的舞蹈,她正一步步走向轰隆运转的太阳轮。

      “圣女……圣女要逃跑!”
      大祭司几乎是嘶吼着喊出这句话的。

      一瞬间,祭坛之下惊声鹊起,乱作一团。

      “诶呀,被发现了呢。”阿莲顿了顿手上的动作,轻蔑地回头一瞥。
      说实话,在场的各位,没一个是她能看上的对手,阿莲笑了笑。

      一群只会在祭坛下跪拜颂歌的祭祀,能拿一个巫术天赋绝顶的圣女怎样。

      “从前我无师自通了驭蝶之术,九嶷山的人便说我是妖女,他们都不许我用这巫术。”
      阿莲抬起手来,一只蓝色的蝶落在指尖。

      “但我总觉得,蝴蝶是微生氏留给我的灵魂烙印,护佑我走到如今。你们说,这样美丽的生物,为什么也会惹人忌惮呢?”

      一支雕花鎏银的玉笛从袖口抽出。
      “《落蝶何纷纷》,这是我自创的曲子,诸位且听好了,世间,独此一首。”
      祭坛上血衣少女笑得明媚。

      清幽的笛音飘荡在祭坛上空,无数的荧蝶漫天飞舞,蝶翼流转着妖异的荧光。蝶群旋起又坠落,在玄黑柱石上烧灼起青紫荧火,整个祭坛都化作一片火海。

      千级玉阶上的四方祭坛,微生莲手持玉笛站在缓慢转动的黄金太阳轮上,倨傲又不屑地俯视着脚下众人。
      乌黑如瀑的长发散落在她身后,头顶由千万朵银花簇拥而成的凤雀花蝶银冠熠熠生辉,身上垂下银叶与银铃叮铃作响。
      万千荧蝶团簇在她周身,无人能靠近。

      阿莲露出一个烂漫又邪气的笑容来,狡黠杏眼中满是孩童恶作剧成功后的欢欣。

      举着长兵短刃的卫兵和着华袍的巫师,他们或四散逃窜,或无能狂怒。
      原本那些被镣铐锁着的、披裹着褐麻布袍的“人牲”——他们本都是要同阿莲一同投入这火池祭了天地,如今却也在这一片混乱中得了自由身。

      “是她,是她引来了蝶群!”

      “这荧蝶是什么妖物!”

      “杀了她,给我杀了这个妖巫!”

      “不过是个败落氏族的孤女,仗着自己学了些淫祀妖术,也敢在王族祭坛兴风作浪!”

      “早就听闻微生氏阖族上下皆是叛逆之徒,当初就不该留她性命!”

      …………

      趁这群麻烦的人与蝶群纠缠,阿莲也该尽快办了正事。

      在太阳轮的三层环轨内,阿莲抽离出一支流光溢彩的翎羽。
      运转了千年太阳轮顿失光华,亮丽的色泽如锈蚀的铜屑般凋落剥离。

      金乌翎羽,作为开启结界的唯一钥匙,被藏于金乌祭坛中,用以维持太阳轮的运转。
      失去了金乌神力的驱动,太阳轮逐渐停滞,随之整个祭坛开始毁灭式的崩塌。
      转眼间,高筑的金色祭坛只剩下了断壁残垣,仍然不断有崩塌的玄黑柱石从墨玉台阶上滚落。

      阿莲继续吹奏起玉笛,操控着荧蝶冲向溃散的军队,负隅顽抗者皆将于幽火中焚尽。

      “微生莲!祭坛圣地岂容你放肆!这些年来若非金乌的福泽和九嶷山的恩赐,你早就成了这金乌祭坛下的一捧骨灰!”
      火光交错中,年迈的大巫祝手持法杖在祭坛下与阿莲遥遥相对。

      “福泽?恩赐?”
      阿莲像是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

      “将阴邪的蛊虫种在我的身体里,将我锁在暗无天日的华笼里催磨我诱骗我,逼迫我学那些巫术,最终却又要将我做了祭品,你管这叫恩典,叫福泽?”

      从前,九嶷山的人们惯爱以这样的说辞,来哄骗她诱导她心甘情愿地忍受这一切,甚至要她去死。
      她早就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如今心中掀不起丝毫波澜,只觉得可笑。

      “一群腐萤枯骨,又能拿我怎样?
      大巫祝啊,你活的时间太长了,你连同这座祭坛都腐朽得如水中溃木,处处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今天,我就代玄木王清剿这腐朽之地,他感激我都来不及吧。”

      大祭司浑浊的眼睛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不出半炷香的时间,九嶷山的人就要赶到了,你以为,你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大祭司眼里闪过一丝嘲弄。他知道他不是阿莲的对手,但金乌祭坛的太阳轮与九嶷山相连,九嶷山那些强大的巫师,马上就要到了。

      大巫祝隔着长阶与少女相望,他知道,金乌祭坛被摧毁了,九嶷山的人不会放过他。
      他一步步走向蝶群,任蝶焰卷上他华美的巫袍。大巫祝死了,死在了祭坛之下,身上燃着蓝火,眼里满是不甘和绝望。

      顺着太阳轮下隐藏的地道,阿莲进入了金乌祭坛下的地宫。这里关押着无数等待被献祭的人牲与妖兽。
      廊道上举目皆是肮脏刺目的血迹,火焰燃尽的焦味和污血的腥臭弥漫其间,人的痛苦神印和兽的疯狂嘶吼不绝于耳。

      阿莲停留在了走廊尽头一间极大的囚室前,这囚室的大门上被下了四五重锁妖的禁制,足以看出这其中所关押之物的凶悍。

      她正需要这样凶悍强大的妖兽。

      阿莲敲了敲那铁门上的杆子,随着沉重铁链在地上被拖拽的刺耳声音,囚室深处的浓黑里,一个高大的影子逐渐清晰。

      是一头苍青色巨鹿,头顶无角,是只母鹿。尽管浑身灰尘和血污,却难掩它的高贵圣洁。

      “啧,这看上去一点也不凶悍呢。”

      阿莲自言自语着,那苍鹿却听懂了似的,眼神凶悍地凝视着阿莲,随即一个后踢蹬在那铁门上,阿莲感觉脚下的地板都抖了三抖。

      阿莲瞬间就对这苍鹿改观了,品相够好,实力够强,性子也够野蛮,来当坐骑十分合适。

      似乎是觉察到那苍鹿的攻击性动作,这囚室里的五层锁妖阵法同时开启,一瞬间,地面上的血符文字光芒大盛。
      苍鹿脚上的镣铐顿时如烧红的烙铁,强烈的灼烧感和窒息感让它痛不欲生。

      “想要自由吗?我可以放了你。”

      “你知道他们在这狱室里加了多少层锁妖的阵法吗?”
      嘶哑虚弱的女子声音从囚室中传来,饱含着无穷的怨念与悲愤。

      “你不相信我?”阿莲笑道。

      “连我这样修行了千年的妖都逃不出去,你觉得我会相信……”
      那苍鹿话说一半,只听砰哒一声,囚室地面上第一层阵法应声碎裂。

      “你……”

      “看到了吗,我有实力救你。”

      阿莲邪气地笑了,她张开手掌,掌心浮现出一支流光溢彩的翎羽来。

      “……这是,金乌翎羽?”

      “我可以用金乌翎羽救你出来,前提是,你要做我的契约灵兽,听命于我。”

      “休想!休想再次夺取我的自由!”那苍鹿怒吼道,铁链被她拽得嘎吱作响。

      “等九嶷山那群人来了,你便只有死路一条了。做我的契约灵兽,只要你带我逃走,尘埃落定后,我会还你自由。”

      “当真?”苍鹿几乎有些不可置信。

      “你没时间犹豫了,他们已经来了!”
      阿莲听到了巫铃振荡的声音由远及近,厉声道。

      “好,我愿意。”
      那苍鹿顺从地俯下身体,阿莲咬破指尖,将血点在苍鹿的额间。

      “我,微生莲。”

      “我鹿笙,愿意成为微生莲的契约灵兽,从此同生共死,福祸与共。”

      指尖鲜血化作莲花印记,契约已成。

      玄铁的狱门轰然倒塌,锁链断裂的声音不绝回荡在悠长的走廊里,成千上百的人与妖蜂拥而出。
      少女身骑苍鹿,跃出阴暗的地道,立于崩坏的太阳轮前。

      扶光出东山,霞照林霏开。
      曙红的原日升至太阳轮中九个圆环中,赤经环和四游仪缓缓停了运转。

      阿莲迎着曦光,晨雾风扬起黑发和裙角,帷幔似织起的片缕朝霞落进了阿莲眼眸。山野里吹来的带着枫香气息的晨风,震荡开山间的濛雾。
      随着祭坛的不断崩塌,阿莲遥望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晨光微熹,无尽的林海接着无垠的芜原,平芜尽处是漫漫云荒。
      森林深处飘来古远而清越的歌声,阿莲好像又听见了自己站在蓝楹树上唱着祈祷草木生长的祝歌,蓝色的花瓣翩翩纷落,正如眼前幽蓝的蝴蝶漫天飞舞。

      诡谲的铜铃声越来越近,暗林里,无数只利箭正对着祭坛上的少女,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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