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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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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郊外,左村。
扬州城繁华,左村却人烟稀少,鲜少人来,多得是左村壮劳力去扬州城里干活,留下老弱妇小,守着这贫瘠又荒凉的左村。
只是今天,人头攒动,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来看热闹,还有专门从扬州城告假回家的青壮年男子,垫着脚尖抱着孩子,拼命往前排挤。
原来是有一位道士前来做法。这道士大有来头,据说是辽州之地的得道上仙,云游四海,为有缘人救苦解厄。
只见那道士拂尘一甩,嘴里振振有词——
“一阴一阳,谓之道。”
“男为乾,女为坤,乾坤乾坤,怎可颠倒人伦?”
“左家李氏妇,罔论阴阳,违背天道,罪大恶极,其心可诛。吾乃皇天真人,替天行道!”
“收!”
道士跳起,拂尘飞指地上的棺材,一个男人扑通地跪下,哭喊:
“姑母,您走好啊!姑母,您放心,您的罪孽我都帮您还了,您是我们李家的人,我们小辈会给您烧香祈福的——”
说罢,“咚咚”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鲜血自额头渗出。
说起“罪孽”、“李家”,旁人恍然大悟。这是李家从未出阁的小姐去世了,年过四十,同龄人守寡的守寡,和离的和离,只有她还带闺秀中,四十像二十,面孔与青春女子无异,被人嚼舌根为“女鬼”。
若不是看在李家德高望重,是贫穷左村的唯一一户过得富裕的人家,怕不是早被唾沫星子噎死、乱棍打死了。
只见那好侄儿继续哭诉道:
“姑姑,您是不知道您的名声给我们家带来多大的麻烦!我们李家,世代勤恳,家风清白,可是您,做尽侮辱门楣之事,身为女子,竟和另一女子苟且偷生,在扬州城同吃同住!”
众看客一片哗然。
李家二小姐年过四十未出阁不假,但竟有“磨镜”之癖好,真是伤风败俗、败坏左村的名声!
众人议论纷纷,嘴上骂着已故的李家二小姐,身体却很坦诚,耳朵一个劲儿往前伸,生怕漏了李家公子的控诉、少了背后嚼舌根的材料。
只听那好侄儿继续说道:
“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我们李家养得起一个不出阁的小姐!可是,姑母,您怎么能把我们李家的产业赠予非亲非故的旁人呢?姑母,您背叛了我们李家!”
话音未落,好侄儿便一抽一梗地哭了出来,似是悲伤至极、已说不出完整的字句来。
“——黄天在上,姑母,今日我请道士来,就是清扫你在世时的罪孽,好让你上路、早些轮回啊!”
说罢,好侄儿伏在地上痛哭,长跪不起。那道士立在一旁,装模作样地摸摸胡须,甩甩拂尘。
却听一声响动,似乎是木头掉落的声音。
“诶,动了!”
“棺材动了!”
“道士果然是上仙,李二小姐受不住咯!”
“棺材飞起来了!”
“你看,似乎是有人要出来——不、是鬼!有鬼、有鬼啊!!!”
只见原先那闭合紧实的棺材竟凌空飞起,而后被蛮力冲开,始作俑者不是旁人,正是已经过世的李家二小姐李蓝依!
李蓝依一袭白衣,头发绾在脑后,若不是众人都见到她是从棺材里飞出来的,怕是无人会觉得她是“鬼”。
又听得“鬼”幽幽道:
“贤侄,敢问我还犯了什么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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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
苏卓裹紧身上的裘皮,坐在马车上,随公孙逸来到扬州城中的一座废弃的酒楼里。
“这儿原先叫芳周里,和登花楼一样,是有名的酒楼。后来老板沉迷于赌博,就荒废了。” 公孙逸解释道,“你看,这儿作为选拔女官的考场,也可以当女子私塾的场地,如何?”
苏卓“哦”了一声,略带惊讶地看向公孙逸。
她没想到公孙逸把上次她说的话当真。朝廷没有颁布政令,但在前朝有过女官辅政的先例,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小则罚俸,大则砍头。
公孙逸真是个热血青年。
苏卓转头瞧了瞧这座废弃但不失气派的酒楼,抬手,敲敲墙上的砖瓦。
“不错,没有冤魂野鬼。知府大人怎么说?”
“大人说了,府里多几个苏姑娘帮忙查案也是好事,切勿声张即可。”
苏卓挑挑眉毛,也不知是知府为人开明,还是畏惧禁军护卫长、及时把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这栋酒楼现属于哪个富户?租金多少?他是否愿意出银两支持……”
“都办妥了!” 公孙逸双眼发亮,气宇轩昂道,“扬州第一绣娘李蓝依就是这酒楼现在的主人,一起去吃酒吗?我们今天就把这件事情定下来!”
扬州第一绣娘李蓝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饶是苏卓刚来扬州半年,也多多少少听过李蓝依的名号。
据说她自六岁开始学习刺绣,十八岁时所绣的富春山居图便作为国礼赠予天竺,二十八岁,被冠以扬州第一绣娘的称号,所绣之物风雅秀丽、栩栩如生。如今三十八岁,一针一线,可抵万金。
但苏卓对这些东西没兴趣。她没什么艺术品位和造诣,只知道李蓝依三个绣画可以买京郊的一座宅子。看看她住的地方、再看看她买下的这栋酒楼,啧啧,一个女子能坐拥如此巨富,恐怕是招致不少红眼病。
“诶,公孙逸,李二小姐这么有钱,又没有成家,很多歹人觊觎的。你们知府干脆派几个人替她守宅子,还能赚点银两,岂不是两全其美?”
公孙逸干笑几声。知府哪能没想到这点?扬州知府与李蓝依的合作自李蓝依崭露头角之时就有了。当年李蓝依想要去京城发展,是前任知府赠宅子、送银子,免费为她开绣坊,才把人留在了扬州。
二人行至门前,小厮前去通报,苏卓看到了门房守卫皆穿衙门衣服,这才晓得是自己多虑了。
“哦——看来你们知府也是会挣钱的。”
公孙逸含笑拱手,“自比不得苏姑娘冰雪聪明。”
“嘲弄我?”
“岂敢、岂敢。”
苏卓白他一眼,不多言,提起内气,窜上墙角,将宅内风景一览无余。
真是一幅山水画卷!
纵是毫无艺术品位之流,也能看出李蓝依造诣非凡。扬州城之中的宅子,有哪个比得上眼前之景?
“真是‘飞花山涧水,月下人独归’呀!”
苏卓竟吟起了诗,叫公孙逸诧异不已,草草在脑海中翻过所有唐诗宋词,却无一处对应。
“你自己作的诗?” 公孙逸问道。
苏卓扬起下颌,骄傲道,“正是!”
“信口胡诌的吧?真是言之无物、酸腐至极!”
“你找死啊!”
苏卓不知从哪里变来一个石头,抬手要掷他,谁知内力不稳,没掌握好平衡,堪堪摔了下去!
完了完了,只顾着修道修法修仙,忘记提升基本功。坏哉、坏哉!
苏卓紧闭双眼,心想大不了就是亲吻下地面,还好不靠美色挣钱……
却意外跌入到一张柔软的网中。
苏卓仍然紧闭双眼,料想是没跌到地面,直接跌入地府、跌入六道轮回之中了。可惜此生杀生无数,被妖魔鬼怪记恨上了,估计要轮回成一只甲虫、一只苍蝇吧?
罢了、罢了。诸相非相,万相皆空。人又如何、苍蝇又如何——
“怎么,吟几句酸诗、太过羞愧,还想抢地自尽?”
这声音,好生熟悉!
苏卓睁开眼睛。
公孙逸正满脸好笑地望着她,依旧是那袭白衣,不染俗尘。
苏卓眨眼,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是被公孙逸抱住了!
“男女授受不亲,凡夫俗子休要占我便宜!”
苏卓提起内力,翻个筋斗,公孙逸只觉臂弯一轻,眨眼之间,苏卓已稳稳立于地面之上。
“哎呀,大侠好身手!”
一个爽朗的女声响起,苏卓和公孙逸同时回头,看到一个身穿粗麻布衣的年轻女子,左手提长扫帚,右手端了一个盘子,盘子上面放了两盏茶。
公孙逸率先调侃,“客人都没请进去,茶怎么先到了?”
苏卓揪揪公孙逸袖口,轻声问,“你认识?”
公孙逸拉着苏卓上前,介绍道,“无瑕,这就是我常与你说的捉妖的神仙,苏卓。”
那名叫“无瑕”的女子喜出望外,扫帚一丢,茶盏塞到公孙逸怀里,直直跪下。
“拜见师傅!”
苏卓傻眼了,一旁的公孙逸也没想到无瑕刚见面就使出绝招,把茶盏推到守卫怀里,连忙道:
“你们才初次见面,怎么就拜起师了?”
苏卓想把无瑕搀起来,无瑕执拗,双腿如粘在地上一般。
“久仰苏姑娘大名,今日终于见到苏姑娘真容了!请受徒儿一拜!”
说罢,规规矩矩磕了一个头。
苏卓双腿发软。下跪的不是自己,却胜似自己。
“你起来,你先起来,起开说……”
苏卓双臂发力,使出无形傀儡线,把无瑕托了起来。无瑕见苏卓有如此神力,又要下跪。
苏卓赶忙阻拦:“女儿膝下有黄金,跪不得!”
无瑕这才放弃下跪的打算,握着苏卓的双臂,高声道:
“苏大侠果真不同凡响!我可是第一次听人说女子膝下也有黄金呢!”
苏卓汗颜,招架不住第一次见面的无瑕的热情:“自然、自然。”
“无瑕姑娘怎么突然要拜起师傅了?不是天不怕地不怕、谁都瞧不上吗?” 公孙逸在一旁笑道。
“旁人岂能和苏姑娘相比?” 无瑕朗声回道,“我看不起的是无甚功力又自吹自擂的男子,但苏姑娘是铁铮铮的女子!我也是铁铮铮的女子!”
苏卓最经不住夸赞,脸颊通红,连忙让无瑕引路,一行人进屋。公孙逸从前来过李蓝依府上许多次,轻车熟路,边走边喝茶,全然不顾及礼数,遭苏卓许多白眼。
无瑕看在眼里,解释道:“公孙公子自在朝堂时就一直把依兰绣坊挂在嘴边,推荐给京中名流名士,和我们蓝依小姐是老相识了。”
“哦——原来还有这层渊源——”
“依兰绣房的绣缎冠绝天下,我也靠它结识不少朋友,互相帮助罢了。”
无瑕还想说什么,公孙逸截住她的话头,双手一拱,微微向庭中妇人行礼。那妇人见到公孙逸,忙不迭放下茶盏,起身恭迎。
那样子,过分礼貌得很。有不知道的还会以为公孙逸是主、李蓝依是客。
来不及细想,见李蓝依的眼神飘到自己身上,苏卓也恭敬行礼。余光之中看到一位四十上下的女子,面容姣好,身姿绰约,皮肤却有些焦黄、发丝干枯,想必是日夜绣作之过。
“这位就是苏卓苏姑娘吧。”
李蓝依不留痕迹地把苏卓全身上下打量个遍,轻拍手掌,唤下人上滇红,配话梅糕。只见那下人年约三十,身姿灵动,穿着打扮都不似寻常下人,面上还有些娇媚之色。
无瑕见了她,也一同退下,去厨房备茶点。
苏卓忍不住多打量了那名女子几眼。
公孙逸不拘礼数,率先坐下,向苏卓介绍道:
“这位就是李蓝依,大名鼎鼎的依兰绣房的当家人。这宅子里的风景都是她一手设计的。”
“院子里的布置、陈设都是您亲自设计的?果真厉害!看来您不仅懂园林,也懂风水。”
被苏卓这么一试探,李蓝依顺势应承道:
“粗浅了解过一些。公孙公子道苏姑娘是修道之人,不知是否愿意点拨一二?自然,酬金是少不了的……”
“已经很完美了,不过有一点,此地阳气甚重,皆为假山戊土庚金、高林甲木,花草乙卯木甚少,连您喝的茶都是红茶,细细一闻,煎茶的茶壶似乎还被姜汁浸过,极催心火,敢问为何?”
公孙逸正打算拿些茶点尝尝,听她这么一说,便去闻那茶盏。
当然,凡夫俗子的鼻子是闻不出什么的。
苏卓问得直白,李蓝依也答得直白。
“因为本府,阴气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