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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后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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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乙年夏至,修真世家,江阴谢氏的后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按说这江阴谢氏的地盘,常年封禁,并有三位大乘期以上护法的阵印加持,凡人轻易擅闯不得。
可傅从雪偏偏悄无声息地进来了,且没有惊动任何一位长老。
傅从雪一袭白衣胜雪,单手支颐,斜倚在后山一棵万年桃树的枝干上。
有风拂过,灼灼桃花盛开,几片浅粉色的桃花瓣飘落在傅从雪锦绣云纹勾边的袖口。
麻雀群叽叽喳喳地飞过,但见傅从雪抬手,其中一只雀鸟便经停在傅从雪微微弯曲的指尖:“啾啾啾。”
像是能听懂面前的鸟儿说了什么,傅从雪轻笑起来:“左长老的爱女,左今也?”
傅从雪的手微微向前一送,鸟儿振翅,重新跃往高空。
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天,傅从雪自袖口抽出一柄泼墨洒金的折扇,“唰”地一下展开,折扇摇晃,送来徐徐清风。
傅从雪翻了个身,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倚在树上:“那便再等等罢,不急。”
傅从雪全然放松下来,竟缓缓沉入梦乡,他累极倦极,长途跋涉之后,这具重新塑成的血肉之躯,需要休息。
万年桃树下,白胡子老翁正在给谢氏子弟传道授课。
老头呆板的音调配上乏味的仙门礼仪,直听得一群少年昏昏欲睡。
树底下胆大的少年被好友挫窜着站起来:“先生,百家仪态我等早就学会啦,能不能给我们讲讲您年轻时在山下云游的事迹?”
白胡子老翁慈眉善目,被弟子打断了授课也不恼火,含笑捋了捋胡须:“那我便同你们讲讲,十年前,修真世家傅氏,灭门惨案。”
闻言,底下的少年子弟们来了精神,一个个瞪圆了眼睛。
老翁叹了口气:“此事却要从二十三年前说起,可惜,可惜,天妒英才啊。”
其中一位课业优秀的女弟子怯怯张嘴:“先生可是要说,那位死后为人剜灵根、剃灵骨,生啖血肉,尸骨无存的傅家长子,傅从雪?”
几个胆小的弟子闻言,缩在一起瑟瑟发抖:“同类相食,真是可怕。”
老翁点点头:“正是他,傅从雪,老夫当年下山云游,曾亲眼见过他。”
顿了顿,老翁似有些感慨道:“十五岁冠绝武榜的少年天才,若没有那场变故,老夫几乎可以断言,他会成为这世间最年轻的仙人。”
可惜弟子们年岁尚小,此刻早已经转移了注意力,正围坐在草坪上逗弄一棵绛珠仙草,直把仙草惹得哇哇大哭。
只有最开始发问的女弟子还端坐在桌前,听着老先生讲那昔年间的故事:“如今凡间的四大修真世家,当初也不过是傅氏一门的附庸而已,傅氏鼎盛之际,后山仙境草木繁茂、钟灵毓秀,不知吸引了多少修真人士慕名参拜。”
然而当年的宗主却识人不清,收下一位弃婴做了傅氏门徒。
这徒弟便是后来走火入魔,开启什刹海,弑师灭宗的千古罪人,当世魔尊:岁违魔君。
“那傅从雪与魔尊便在仙门前交手,风云变幻,几千招内难分胜负,最后傅从雪被逼得强行突破修为,自炼虚期强入大乘期,魔尊重伤逃亡,傅从雪吐血昏迷。”
那年傅从雪不过十五岁,心思澄明,满眼都是济世救民,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拼尽性命救下的,却是一群恶徒。
“彼时魔尊余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傅从雪苏醒后,率傅氏门下奋起反抗,伤亡惨重,却不知各大世家,垂涎傅氏这第一世家的名号久矣,是夜,仙门百家倾巢而出,围剿傅氏,一夜之间,傅氏惨遭灭门。”
桃树枝干上沉睡着的傅从雪,双眉紧蹙,双手紧紧攥着衣摆,试图从那个噩梦中清醒过来,他梦到了灭门那夜的情形。
血,遍地都是血,小妹的尸体在自己的怀抱里渐渐冷下来,父亲大吼着他的名字:“傅从雪,去后山!”
父亲把生的机会留给了自己,自爆神魂,阻挡住仙门百家前进的步伐:“傅从雪,你是我们傅家最后的希望,只要你活着,傅氏就不会亡!”
是了,就是这句话,因为这句话生出的执念,令傅从雪忍着剧痛将神魂从识海剥离,花费五年时间,用灵台山的出云重莲为自己重塑肉身,为的是:复仇。
傅从雪倏然睁开双眼,却见月明星稀、万籁俱寂,他这一觉睡得有些久了,竟一下到了晚上。
树底下的课会早就散了,此时只留下了一只杂毛小狐狸,优雅地蹲在原地,眨着一双溜圆的眼睛望着自己。
那小狐狸生得异常可爱,毛发雪白松软,两只耳朵和尾巴尖是浅浅的棕色,见傅从雪望向她,小白狐哧溜一下窜进一旁的灌木丛中。
灌木丛中冒出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仍一动不动盯着傅从雪。
傅从雪自桃木枝干上施施然落下,踩中草地上断落的木枝,“咔嚓”一声脆响,灌木丛里那对狐狸耳朵条件反射般抖了抖。
傅从雪停下脚步,对着灌木丛拱手作揖:“惊扰此地生灵,万望恕罪。”
那小狐狸晃了晃身后的尾巴,只听得灌木丛中的小主人轻叱它:“桃花酥,过来!”
傅从雪站在原地等了片刻,却见灌木丛中走出一位明眸善睐的少女。
少女一袭鹅黄色纱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头发分作几股编成发辫,发辫尾端系着银铃,行止动作间泠泠作响。
少女见了他,警惕地后退两步,嗓音里自有几分强作镇定:“你是什么人,为何闯入谢氏一族后山?”
早在白日里,听老先生讲故事时,左今也便注意到了此间少年。
她从未见过有哪个凡人胆敢闯入谢氏的神山,且大咧咧栖息在桃树的枝丫上,竟能不叫人察觉,想来定是位能人异士。
无奈谢家的几位修士大能此刻正在镇压北边突然暴动的业火,一时间难以支援,唯恐他对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出手,左今也只好守在树底,见机行事。
却见少年沉沉睡去,直睡到月上中天,方才清醒。
“可真是比桃花酥还能睡。”左今也在心底暗自腹诽道。
左今也抬首打量面前少年,却见其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衣衫华贵、形容俊美,一双桃花眼,看人时含睐几分深情,观之可亲。
灵火相印在左今也额前一闪而过,照见傅从雪本相,却是通体华光、功德满身,证明眼前之人不曾作恶。
左今也总算卸下几分防备,不再横眉冷对:“若是误闯,速速离开,谢氏概不追究。”
四下无人,傅从雪直觉这是个接近左今也的好机会,于是敛正神色,施术换上换上了灵台山神官的服冕:“在下灵台山神官,子书凌,奉灵台山神谕,前来修补阵法。”
上古洪荒,混沌开天辟地:浊气下沉,是为人界;清气上浮,是为天界;清浊相分处,诞生鬼域。
鬼域之中,妖物鬼怪横行,黑气肆虐。
每隔百年,血月将出,鬼域中的魔物便蠢蠢欲动,挣扎着要突破仙门百家设下的禁锢,为祸人间。
而谢氏之所以能在仙门百家中享誉,正是因为谢氏历任家主都曾出手镇压鬼域。
作为符修世家,精通各类符篆,百年间,谢氏几乎承包了大大小小战事的——扫尾工作。
只是到了左今也这代,现任家主病痨鬼一个,三步一咳嗽,五步一吐血,指望他修补鬼域阵法是不可能的了。
无奈之下,主持大局的左长老只好休书一封往灵台山,着请外援。
灵台山的神官,在仙门百家中都颇有威望,无论去到哪儿都能受到礼待,据传神官们都是经过层层遴选的优秀弟子,身负上品灵根,精通阵法和卜算。
然而神官们不会轻易出山,即使是德高望重的左长老,也不过请动一位年轻弟子。
眼见少年毫发无伤闯过后山阵法,左今也再不敢小瞧了少年。
现下少年释明身份,并无恶意,左今也当即转了笑脸,引着傅从雪往客居走:“原来是神官大人莅临,夜深露重,山路难寻,请随我来。”
左今也抱着灵狐走在前面,傅从雪在身后踱步跟着,左今也看不透他的修为,他却能一眼看破左今也。
金丹期修为,在同龄人里还算不错,但自己的玄灵根在此人身上,实在算得上是暴殄天物。
傅从雪百无聊赖地想着,若是自己此刻出手,左今也大约瞬间就会化作一滩尸水。
只是傅从雪轻易不会出手,染上杀孽于他仙途有损,如今他距登仙仅一步之遥。
傅从雪断不会为了左今也,毁了正道。
还是借刀杀人好了,虽然麻烦一点,傅从雪蹙了蹙眉,重新拈起一个笑容,成大事者,隐忍蛰伏是必须的。
走在前面的左今也突然停下来,按紧身侧的佩剑,今晚的山林,注定不太平。
周围的空气陡然间阴冷几分,寒鸦哀哀叫唤着,自低空略过,乌云蔽月,大凶之兆。
左今也随意抓下一把手边银杏树上的叶子,撒在地上:坎卦,行险用险。
得到这个下下卦,左今也的眉目拧作一团,瞧着不远处禁地里的火光,对傅从雪道:“有人擅闯禁地,我须得去处理一下,神官大人沿着这条山道往下走,就能到达客舍。”
左今也还待再说几句客套话,却被傅从雪截住话头:“姑娘不需要帮忙吗?某别无长计,防御和抓捕阵法倒还拿得出手。”
左今也犹豫一番,这本是傅氏禁地,带外人进入不妥。
然而眼下宗门大部分的人手都跟着各位长老去镇压业火了,单凭左今也一人之力,或许无法将在禁地作乱之人擒获。
抬眸对上傅从雪真挚的双眼,左今也最终还是点了头:“那便麻烦神官大人了。”
傅从雪笑起来,第一次在左今也面前展露实力,手中的纸扇一开一合,嘴唇翕动,只听得一句:“心有灵犀,风来。”
瞬间,风声自耳边呼呼而过,左今也只觉四周景致飞速变幻,连忙拽着傅从雪的衣袖稳住身形。
傅从雪有些好笑的看她一眼,心道:符修的身板还真是脆弱,风一吹便倒。
然而傅从雪面上却作出几分关心:“姑娘没事吧?这是阵修常用的乘风阵法,可以快速追索凶手,移动到近前。”
左今也摇摇头,强压下胸口的几分不适。
无人注意的角落,方才地上的那堆银杏叶变了卦象:讼卦,二人争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