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劫火》唇亡齿寒0

2、劫火

　　笼罩长安多日的阴霾终于散去的那一天。
　　莲姿带我去了她一个朋友那里。
　　“他叫哥舒烨。是长安城里最好的铁匠。”
　　“他也是十九阙的人吗？”
　　“不是。但他会帮我们。”
　　哥舒烨的铁匠铺位于东市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小角落，看起来就像是个寒酸的小作坊。我们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叼着烟斗坐在作坊的门口看天。
　　“生意不好吗？”莲姿轻快地问。
　　“好得很呐！”哥舒烨舒展着身体。他有着极其俊美的容貌，很难想象他竟然是“长安最好的铁匠”。
　　“可是你看起来很闲。”莲姿径自走进铁匠铺。
　　“这叫劳逸结合。”哥舒烨挑眉，“今天来又有什么事？”
　　莲姿用下巴指了指我：“给这孩子打一把趁手的剑。我连剑的名字都想好了，叫‘沉云静渊’。”
　　“娘娘腔的名字。”哥舒烨吐出一串烟圈，“沉云静渊？不避太祖讳吗？”
　　“当今圣上又不是什么喜欢兴文字狱的人。”
　　“可是你终于来到长安了。”哥舒烨望着难得放晴的天空，“你为‘那个人’卖命，却从没有踏入这座万世帝都。现在你来了，还带来了十九阙未来的少主。你是什么意思？‘他’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总得有这么一天的。”
　　“真绝情。”长安最好的铁匠骂了一声，“如果你我之间有约定，你让我去杀了‘那个人’，我就算死也会做到的。”
　　莲姿淡淡地说：“我怎么会让你去杀‘他’呢？杀了他，你要我因何而活？”
　　哥舒烨一愣，旋即猛地吸了一口烟：“你真是个傻瓜。”
　　“我一生清醒，能当次傻瓜，倒也不错。”
　　莲姿说完，拉着我走出了铁匠铺。她走得很急，我得小跑着才能跟上。走出去一截，我回头望向铁匠铺，哥舒烨依然坐在门口，漠然地望着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

　　“从现在开始，你要学剑术。”
　　回到莲姿的府邸之后，她这么告诉我。
　　“我会对你倾囊相授，但所有的招式我只讲一遍。如果你能记住，你将成为天下第一的杀手，否则你只能过回从前那样毫无意义的生活。”
　　我点头。我不想像以前那样漫无目的地生活了。我现在有了莲姿，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她。
　　很多年之后我回忆起初学剑术时的心情，不禁觉得可笑。世界上最可怖的事并非一无所有，而是曾经拥有，却永远失去了。当时的我像抓紧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着莲姿不放。我害怕一放手就会沉入深渊。
　　没错，我害怕的只是自己的沉沦而已。现在想来，当时的我真是自私。

　　那个万里无云的春日，我开始师从莲姿学习剑术。因为害怕失去，我学得格外认真。我记住了莲姿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记住了莲姿的每一个起手每一个收势。我如烙印般将它们牢记在心上。我害怕失去。我必须铭记。
　　夏天的时候我在府邸中的莲花池里学闭气，在蝉声聒噪的空山上学调息。莲姿说身为杀手必须隐藏自己的气息。行踪暴露的下场就是死。
　　秋天的时候我开始和莲姿过招。
　　冬天结束时，我已经能和莲姿打成平手。
　　“我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教给你了。你会是天下最好的杀手，现在只缺经验。”
　　开元七年的春天，某一个阴霾的春日，莲姿这么说。
　　乌云在天空中涌动，隐隐能听见雷声。快要下雨了。
　　“还记得哥舒烨吗？他已经打好了适合你的剑。现在，去找他吧！”
　　我惊喜万分：“真的？”
　　“嗯！”莲姿微笑着点头，“但是我已经想好要你去杀什么人了。你拿到那柄剑，就立刻去杀那个人，不得耽误！”说完她递给我一个信封，“拿到剑之后再拆开，里面写着我要你杀的那个人的名字。”
　　“我认识他吗？”我在长安认识的人不多，莲姿会让我杀一个陌生人吗？
　　“你认识的。但是你不可为往昔所束缚。你一定要杀死那个人，否则就会失去现在的一切，回到从前毫无意义的生活。明白了吗？”
　　“明白！”我把信封塞进衣襟了，正贴在胸前。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那封信里仿佛也有一颗心脏，随之一起跳跃着，共鸣着。我快要被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给逼疯了。
　　砰嗵……砰嗵……砰嗵……
　　心脏剧烈跳动。我离开府邸，飞奔向东市。
　　砰嗵……砰嗵……砰嗵……
　　两颗心一起跳动着。东市的那个寒酸的角落里，哥舒烨如初见一般坐在门口，一边抽烟一边仰望阴沉的天空。
　　砰嗵……砰嗵……砰嗵……
　　共鸣声穿透了我的头颅，叫嚣着冲向天际。
　　“哥舒先生，莲姿让我来取那柄剑！”
　　哥舒烨懒懒看了我一眼，回身进屋。出来的时候，他手上多了一个包裹。
　　“你的剑。”他瓮声瓮气地说，“莲姿给它取了名字，叫沉云静渊。”
　　砰嗵……砰嗵……砰嗵……
　　我双手颤抖地结果包裹，翻开灰色的布。包裹中静静躺着一柄剑，剑刃用上好的鲨皮裹着，剑锷朴实无华。但是我的确感觉到了这柄剑的分量！它那么沉重，比我用过的所有剑都要沉重。
　　我握住剑柄，缓缓抽出。
　　银色的剑刃泄出皎洁的光辉，夺人心魄！
　　砰嗵……砰嗵……砰嗵……
　　我的血液仿佛通过手，被注入了剑里！剑中也有一颗心，它此刻正蓬勃地跳动着，和我的心跳共鸣。我们仿佛生来就是血脉相连，心意相通。
　　这的的确确是属于我的剑！它融入了我的血脉，贯通了我的意志，回应了我的请求。我也是属于它的。我们本来就该是一体！
　　我在世上活了十六年，今天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活着的感觉。我还活着啊！我还活着啊！我握着剑，剑也握着我！我终于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我不再孤单，不再彷徨。只要我手中有剑，我就不会迷失前进的方向。
　　我还活着啊！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我抱着剑，在长安阴霾重重的天空下，放声哭泣。

　　“哭什么呢，又不是小孩子。”哥舒烨冷冷地看着我，“傻站在这里干什么？莲姿还在等你回去。”
　　对了！莲姿吩咐过，让我去杀一个人。这是我们的约定。一生只有一次的约定。
　　我止住哭泣，掏出莲姿给的信封。拆开，信中写了一个名字，那就是我要去杀的人。
　　砰嗵……砰嗵……砰嗵……
　　心跳声……又回来了。
　　穿透了脑颅，击破了鼓膜，碾碎了意志。
　　砰嗵……砰嗵……砰嗵……
　　信上写着一个名字。
　　我与莲姿约定，必须要杀的人的名字。
　　砰嗵……砰嗵……砰嗵……
　　信上写着一个名字——莲姿。

　　“莲姿！为什么会是你！”
　　我疯了一样冲回府邸。花厅里坐着一名陌生男子，而莲姿恭敬地坐在下首。
　　见我来了，莲姿伸出一个手指，点在嘴唇上：“嘘，不要惊扰客人。”
　　“他是谁？”
　　“这位是……”莲姿歪着头，想在思考该如何介绍这个陌生人。
　　男子气定神闲地品着茶，向莲姿点头示意。
　　莲姿会意：“这位是十九阙真正的首领，当今圣上。”
　　我哑然：“为什么……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被莲姿称为皇帝的男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莲姿想替我回答，但是我抢先了一步：“我叫燕雨寒。”
　　“燕雨寒……燕雨寒……”男子反复念着我的名字，像在品味什么，“是个好名字啊。”他转向莲姿，“这就是你的继承人？”
　　“正是。”
　　“还很年轻嘛。”
　　“莲姿遇到陛下的时候，也只有十六岁。”
　　男子促狭一笑：“过去太久了，朕都记不清了。”
　　“莲姿却记得很清楚呢。”
　　我打断他们莫名其妙的对话：“到底发生了什么？”
　　莲姿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望向虚空：“记得莲姿十六岁的时候，整天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不知道自己因何而生，亦不知自己将会因何而死。直到遇见了陛下，陛下对我说：‘既然没有活着的意义，那么就替我活着吧。成为我的剑，替我杀掉每一个阻碍我道路的人。把这个当做你生存的意义，并且为之而死。如何？’莲姿于是回答说：‘可以’。从遇见陛下的那天，直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年。莲姿替陛下除掉了无数障碍。现在要轮到莲姿为陛下而死了吗？”
　　“莲姿，你太出众了。你是黑暗中最锋利的剑，隔开每一个敌人的喉咙，自己身上却不沾一滴血。可是朕很害怕。这些年你积累了太多人脉，朕害怕引狼入室。”
　　“陛下明明知道莲姿不是狼。”
　　“朕知道，可是朕不得不防。身为天子，有太多事不能遂愿。”
　　“莲姿明白。”
　　绚美如红莲的女子看向我：“还在等什么？动手吧！”
　　我捧着剑，剑中的血脉在跳动。“我怎么能杀你呢莲姿！”
　　“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吗？！”莲姿厉声道，“你想失去一切，回到从前的生活吗？”
　　“失去了你，我和从前又有什么分别？！”
　　“不一样的！你和我……是不一样的！”莲姿的声音变得温柔，“你手中有剑，知道自己因何而生。你会找到未来的方向的，勇敢地走下去。完成我们的约定，你就自由了。不想成为十九阙的首领也没关系。但是一定要完成约定。约定就像初恋一样，一生只有一次，在你死之前，能够完成约定，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啊。”
　　“所以……你为什么要犹豫呢？”
　　她抬起手，轻轻点在自己的嘴唇上。手腕上的银铃发出清越的响声。
　　她用口型对我说：杀了我。然后活下去。

　　窗外的天空，阴云涌动，微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院子的杏花开了，明黄耀眼，即使在雨中也依旧那么夺目。

　　开元六年细雨纷纷的春日，莲姿来到了长安。
　　开元七年霪雨霏霏的春日，莲姿永远留在了长安。
　　这一天，我接替莲约成为了十九阙的首领。我手中有剑，名唤“沉云静渊”。
　　这一天，最美的花盛放在了地狱的最深处。她手中有剑，名唤“劫火红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