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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藤树(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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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是,这还能有假?”梅青霜不高兴道,“我怎么会连自己根脚是什么都不知道?”
被如此居高临下让他很不舒服,伸手想推开君无岐,却被她一把攥住了袖子。
“是吗?”
她嘴角勾着,语气却不带任何笑意。
梅青霜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那里因为骤然受到刺激,表面覆盖了一层凹凸不平的深色粗皮,乍一看与树皮一模一样。
但……树皮之下,还有什么碧绿的、湿淋淋的东西……
“你一直以为自己是后院那棵梅树,是吗?”君无岐几乎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可是,我怎么没感觉到那棵树生出了精呢?你到底是以为自己是树,还是因为常年盘在树上,所以才觉得自己是树?”
梅青霜如遭雷击。
“不!这不可能!”他竭力要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我一直都是梅树……我是梅树!”
那股朽坏的味道又来了,一直若有若无的、隐隐约约的气味。君无岐出手如电,捞过他那根长鞭,啪地在空中一甩。
在场除了梅青霜以外的所有生物都不约而同地捂住了鼻子。
像是有什么腐烂的东西在空中爆开,地上甩出一道水痕,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梅青霜骤然发出一声凄厉哀嚎,随即整个人都像被抽掉了骨头似的委顿在地,只从嗓子里冒出声声残破的喘息。
君无岐松开手。
那根鞭子掉落在地,棕褐色外皮层层崩裂,露出里面由无数细小根须扭动组成的芯。于千帆打眼一看只觉得眼熟,而那边召南已经叫了出来。
“那个校尉!”它焦躁地晃着尾巴,“和他身上的东西一模一样!”
于千帆顿时悚然。
的确,这玩意根根细长微白,密密麻麻纠缠着,与那位死去的校尉口鼻中爬出的可怖东西十分相似,区别只在于鞭子里裹的这些已经不会动了而已。他万万没想到这两件案子居然会以这种离奇吊诡的方式交叉在一起,顿时热血上头,一把薅住梅青霜的衣领子,直把他生生拔起来一截。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他厉声咆哮,“这玩意到底是什么?难不成校尉是你杀的?”
“我……我没杀人……”梅青霜神情恍惚,嘴里一直念叨,“我没有……真的没有……”
“那这些你怎么解释?”于千帆一指地上散开的鞭子,“我看你是皮痒了,该进大牢里好好审问一番才是!”
说罢他拖着梅青霜要往外走,后者也神情恍惚地竟就这么跟着他去了。刚要迈步却感到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竟是梅青霜腰上那颗金色石头不知何时掉了下来,经他一踩毫发无损不说,滴溜溜地滚远了。
于千帆心思都在人身上,见状也没在意,转头与君无岐告别,“君姑娘,我且带着这贼人回去审问了,接下来的事,还得多多仰仗您。”
君无岐微笑点头,“于将军慢走。”
于千帆便带着人掀帘子走了。
“你怎么不把那个人留下?”召南跳上君无岐肩头,好奇道,“他应当有不少秘密。”
“我们接下来要去找的人、做的事都不太方便被于千帆看到。”君无岐悠哉蹲下,摸索着找到了那颗金色石头,“让他忙去吧,反正梅青霜也不是凶手。”
“你怎么知道的?”召南拿尾巴尖勾她的手,“告诉我嘛。”
“梅青霜修为不够,能用那种方式杀人的,必得是功力非凡的大妖才能做到,他还不够格。”君无岐把玩着那颗石头,忽然抬手一抛,“你能感觉到么?”
“呜!”召南慌忙探头衔住那颗石头,甫一入口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唔?”
它把石头吐出来,一双猫眼瞪得溜圆,“这……这玩意是定心石?”
定心石,听起来好像是个和心性有关的东西,但实际它最主要的功能是压制妖物修为,常见于北门和各大伏妖师手中,一个妖自己随身携带,怎么听怎么感觉像是脑子抽了风。
“梅青霜丢了这东西,我却没感觉到修为有多大变化,倒是他人变得恍惚许多。”君无岐若有所思道,“你说,这是为什么?”
“还用说,那就是发挥这石头本身的功能了呗。”召南斜眼看她,“定心石定心石,一开始不就是拿来定心的吗?”
“你说的有道理。”君无岐难得说了句猫爱听的话,随手把那颗石头塞进袖子里,“这里没有其他要看的了。我们走吧,去会会徐婆婆的那个不肖子。”
“你知道他在哪吗你就去找他……”猫嘟囔着自觉跳进竹筐,“话说回来,不是说要查李安福的案子吗,怎么又去找什么徐婆婆儿子?那个知县之前说就三天时间,你不会不打算认真查了吧?”
“怎会。”君无岐等猫坐好,笑着出了门,“我可是很认真的在查案子。”
徐婆婆的儿子叫徐大柱,在城西一家铺子里干杂工。一人一猫花了一刻钟找到这家店,还没走近就听见卖力的吆喝声。
“瓠瓜!瓠瓜!一个顶五个大的瓠瓜!最新转接的好品种,又甜又脆!欲购从速!”
君无岐脚步兀地一停。
“瓠瓜?转接?”她喃喃低语。猫从筐里爬出来,颇为奇怪,“怎么,你想到了什么?”
“不,没什么。”她摇摇头,径直走上前去,估量着位置站在店铺门口,问道,“小哥,徐大柱可在此处?”
叫卖声一停,店里伙计迅速地上下打量她一番,脸上堆出个不甚真诚的笑,“在呢,在。”
“徐大柱!有人找你!”说罢他转头朝店里大吼一声。
铺子里唰啦啦一阵响动,随即有个又瘦又矮的男人从里面出来,丧眉耷眼,一脸苦相,看着不甚精神的样子,“谁找我?”
“是我,在下齐君。”君无岐道,“还请借一步说话。”
徐大柱扫她一眼,脸上挂起迷惑之色,“我不认识你。你找我什么事?”
“你是小庄村徐婆婆的儿子吧?”君无岐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你可知令慈已经去世?”
徐大柱一愣,神情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与你何干?”他声调都提高了一点,“你到底是来干嘛的?我告诉你,我们自己的家事,还轮不到外人来管!”、
“哇。”召南在她耳边小声说,“他心虚了。”
君无岐何尝不知,只是她又不是奔着和人结仇来的,遂竭力忍住笑意,继续道,“你莫急,我不是问这个……”
话还没说一半就被打断了。
“那老婆子根本不愿意听我说话,就没把我当儿子!”徐大柱表情扭曲,怒吼道,“一开始我就叫她不要捡那妖树的枝子回来,她不听,后来果真生了妖孽!那妖孽着实可恨,哄着她心智都迷了!我是她的儿子,她不想着把房子给我,天天净琢磨怎么讨好那妖精了!”
这话槽点太多,以至于君无岐这样的嘴皮子都难得迟滞了一下,没能跟上他的思路。
“我早晚会把我应有的一切都夺回来。”徐大柱阴沉沉道,“谁也阻止不了!”
君无岐额角青筋跳了一下。
“等等,你刚才说她捡树枝……”她试图把话题拐回到妖树上,可对方却像完全听不到似的,自顾自念叨着房子、粮食、钱财之类的话,眼看着竟像是接近魔怔了。
“怪不得说他是不肖子……”召南两只前爪立在她肩上,毛绒脸蛋是和她如出一辙的迷茫,“那,那现在怎么办?”
君无岐用力按了下自己的眉心。
“还能怎么办。”她自言自语,“听不进人话?揍一顿就好了。”
半盏茶时间后。
徐大柱鼻青脸肿地蹲在路边,原本就苦的面相像又加了二斤黄连,君无岐站他身旁慢条斯理地拿稳竹杖,吓得他一哆嗦,不自觉又挪得离她远了点。
“现在能听我说话了吗?”她微笑着问。
徐大柱忙不迭地点头,一双小眼睛瞟到她衣角又慌忙收回来,“您问,您问,我知无不答!”
“你之前说徐婆婆捡了妖树的树枝回来,可是村头那棵会流血的树?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清楚点。”
“啊,女侠您也知道这事啊。”徐大柱抱着头说,“就,当年砍了树之后树枝堆在地上,我娘就非要捡些回来当柴火烧,我说那东西看着邪她还不听,结果惹上……哎哟!”
是君无岐的竹杖长了眼睛似的抽他一下。
“我劝你说实话。”她似笑非笑,“我耐心不好,再有一次,杀了你我去问别人也无妨。”
徐大柱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听出来的,被她唬得再不敢耍小聪明,慌忙道,“是是,其实不是她想的,是我,是我看那柴没人要,想贪点便宜,这才抱回来的……可我也不知道里头会生出妖孽来啊!”
君无岐一挑眉,“何出此言?”
“女侠您不晓得,那树会流血,砍下来的树枝里头也是红的!我看着心慌,就想赶紧都烧了,哪成想,里面有一根格外粗的,怎么点都不起火!”徐大柱像是回忆起什么,两股战战,“我就把它丢到墙外去了,谁知道没两天,那根枝子竟然就落地发芽了!我要砍,我娘偏不让,说再怎样那也是条性命。可之后我就看到有条蛇在那树上爬,竟还化成了人形!”
蛇?君无岐眉眼一动,追问,“什么蛇?可是通体碧绿,额头上有块白斑?”
“女侠你怎么知道?”徐大柱愕然,“确实如此。”
“既然你如此厌恶,这么多年了,怎么不去找伏妖师?”
“这、这不是还要花钱……”徐大柱低下头去,声音越来越小,“我看她们倒也没有害人,况且我娘还说若是我去找了伏妖师,她便不告诉她那些首饰都藏到哪里去了……”
“……”君无岐真心实意道,“你可真是初通人性。”
徐大柱缩成一团不敢吭声。
“既如此,徐婆婆去世,你怎么也不回去?”君无岐又问。
徐大柱眼神闪烁,顾左右而言其他,“这个,毕竟她们也陪了她那么长时间……”
君无岐缓缓提起竹杖。
“别打!别打!我说!”徐大柱赶忙抱紧了脑袋,“这个这个,其实我前段时间见娘身体不好,趁她迷糊着问出了首饰下落,这就……”
君无岐骤然一怔。
“李安福,是你请来的?!”她压低了声音,可仍旧压不住嗓音里的怒气,“你可知他破门而入你家里,把你娘活生生吓死了!……等等,你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你不回家,根本就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你愧疚!你愧对徐婆婆!梅念玉,梅念玉在哪也是你告诉他的!”
徐大柱一个字都不敢吭。
一把猛烈心火腾一下从胸口烧起来,君无岐闭了闭眼,险些就要抬杖把这畜生当街抽死。召南听得也愕然不已,毛发怒张,几乎就要跳下去给他一爪子。
“好,好得很。”她喃喃自语,“真是又让我见识了一番人的多样……”
徐大柱小心翼翼地从缝隙里觑她。
“那个,我能走了吗?”他讨好地问,“我知道的都说了……”
君无岐抓着竹杖的手蓦然一收。
“你走吧。”她放缓语气,“赶紧滚。”
徐大柱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地一溜烟跑了。
召南看着他的背影,转头问她,“你给他留了什么?”
君无岐勾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
“当然是好东西。”她说,“趁着徐婆婆头七,怎么能不让他们母子相聚呢,而且以后不会再分开了。”
生死有别,活人死人长期生活在一起,活着的那个必定阳寿有损、厄运缠身,倒霉点的甚至会横死当场,对徐大柱这种人来说,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下场。
她抖掉指尖上残留的纸末,顺手捋了把猫顺滑的长毛。
“走吧。”她淡淡道,“既然这棵妖树这么妖异,我们就去会会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