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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藤树(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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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熹微,沛新县的城门徐徐打开,门外已经排满了人,多是挑着山货来城里卖的乡下人。城门卫打着哈欠,无精打采地一张张查验文牒,逐一把没有问题的人放进去。
一个副尉站在城墙上,正在巡逻。他身后跟了两个小兵,都拿着戟,神情很放松。
“娘的,这天,一天比一天热!”副尉拉了拉铠甲,一抹额头,“今日进城的人不少,都打起点精神!”
一个小兵紧走两步靠过来,挤眉弄眼道,“长官,近日好像知县也没工夫理咱们这城门,要不让兄弟们松快松快,捞点油水……”
“去去去。”副尉没声好气,“上头大官还没走你就想捞油水,我看你是皮痒了!滚回去,乖乖巡逻!”
小兵一撇嘴,站回去了。
今天确实是热,城墙上又没有凉荫,厚厚的铠甲里全是汗。副尉心不在焉地看过城墙下,想着下值后要去哪家酒店里吃个酒……
嗯?地面……怎么越来越近了……
城墙上乱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君无岐排在入城地队伍中仰起头,蒙眼的布巾在脑后打了个旋,召南钻出来,随她一起往高高的城墙上望去。
“似乎是有人死了。”它不太确定地说,“还不是个小人物。”
一片叶子从空中落下,慢悠悠地飘进君无岐怀中。她捞出来拈在指间,轻轻嗅了一下。
“这是……这是庙中那个妖物的气味!”召南也伸长了身体凑过来闻闻,惊愕道,“难不成杀人的也是它?”
“说不准。”君无岐将叶片放入袖中,“走,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
城门上,匆匆赶来的县尉跑出了一头汗。
那位郡王还在县里没走,前头的案子没结束,后面众目睽睽下又发生一起凶案,死的还是个副尉,若是不能妥善解决,只怕他这个官位也就坐到头了。
“在哪,死者在哪?”他一迭声地发问,前面挡路的士卒们听闻声音纷纷为他让出路来,只是个个面色苍白,神情恐惧,仿佛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他心里打了个突,莫不是那副尉死得很是诡异可怖?
这样想着,他步伐跟着就慢了下来,赶忙叫过仵作,“你,你去看看,快!”
仵作背着个大箱子,一脸丧气,缩着脖子,唯唯诺诺地过去了。
人群鸟一样呼啦散开。
死去的副尉还躺在地上,没人敢碰。
原因很简单。他面孔惨白,衣铠凌乱,有无数细细密密的白色须状物从眼窝、鼻孔、耳道、口腔里爬出,几乎遍布皮肤,乍一看好像无数纠结的长虫,其状诡异恶心至极。直到现在那些东西还在蠕动,像是挣扎着要往外爬,难怪众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这种场景,晚上回去怕是会做噩梦。
哗啦一声,仵作的箱子摔在地上,而他本人则坐倒在地,瑟瑟发抖。
“妖怪,是妖怪!”他声嘶力竭地吼,“妖怪杀了他啊啊啊啊啊啊啊——呃!”
有人在背后给他来了一下。
“鬼吼鬼叫什么。”打他的是沛新县那个镇正卫,他全副武装,神情不悦,“众多官吏在此,何其失态,滚下去!”
仵作抱着脑袋,箱子都没敢捡,连滚带爬地跑了。
“让潘将军见笑,见笑。”县尉擦着汗,小心地对身旁人说。
这人一身劲装,腰悬银牌,手握倒刃刀,毫无疑问又是一位镇正卫,只是袍服上的补子纹样乃是一头豹子,证明她的品级至少也是在从四品,比知县还高,还是从京城来的,可不是要小心伺候。
“人之常情。”潘白英淡淡道。
若是君无岐听到,她必定能认出此人是谁——正是照虹山上,那个被她一竹杖敲晕过去的哑嗓镇正卫!
几日过去,她的嗓子仍旧喑哑难听,可见就是喉咙坏了,并非偶然。
“你们这县城不大,倒是热闹。”她的语气听不出是述是嘲,“堂堂一副尉竟然死在城门上,可真够丢人的。”
好,从后半句可以判断就是嘲讽无疑了。
县尉汗如雨下,脸膛涨红,说不出一个字。潘白英也不在意他的死活,目光四下一扫,冷嗤一声,叫来本地的司中下属。
“此事涉及妖邪,是我等职责范畴之内,你且好好协助县尉,找出真凶。”她有意无意地咬重‘协助’二字,“待到水落石出之时,再来报我。”
沛新县镇正卫啪一下站直,正正行了个大礼,“于千帆必不辱司命!”
她点点头,飘然离去。
县尉属实不知道这位京城来的上官为什么这么夹枪带棒,似乎很看不惯他这沛新县似的,一股子邪火憋在胸中,简直没地泼洒。待到潘白英走远了,终于如数喷到于千帆身上。
“还傻愣着干什么,查啊!”他怒吼,“那天知县找的谁,那个女瞎子,去找她!找不到凶手谁都别想活!”
于千帆无缘无故挨了一通,脸色也不好看,他垂着眼,目光漫无目的地在人群里逡巡,眼尖地看到一个熟悉身影。
是那盲女!
这一级传一级的怒火可算是有了发泄的地方,于千帆大步过去,刚想一把揪住她的衣袖,那盲女却巧合似的一避身,恰恰躲开了他。
他没多想,厉声喝问,“你跑哪去了?三日之期还有两天,现如今又死了个人,你还想置身事外不成?”
君无岐莫名其妙挨了顿火,动作一滞,抬起脸来,“你吃火药了?”
于千帆噎了一下,又觉得自己没理,阴沉着脸道,“你跟我来。”
君无岐站在原地不动。
“你们挺有意思。”她似笑非笑,“若我没记错,嫌疑犯应当不是我吧?我是你们知县请来帮忙的,又不是给你打工,你就这个态度?”
于千帆僵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虽然眼瞎,但并不是随意可以拿捏的平头百姓,她不怕官,孤身一人,没有亲眷,自身有本事,也不怕武力。
她几乎无懈可击。
但案子必须破,破不了他也别想干!
“是我的过错,人命关天,过于心急,冒犯了姑娘。”于千帆脸变得比六月天还快,刷一下就和风煦日春风扑面,“这样吧,您用饭了吗?要不要我带您去吃碗馄饨?街上有个老妪做馄饨是一绝,谁吃了都说好!”
态度前后变化之大,身体力行地践行了前倨后恭这个词,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君无岐抖抖袖子,把身上被瘆出来的鸡皮疙瘩一并抖掉,泰然道,“带路吧。”
一盏茶的时间后,两个人加一只猫坐在街边一家摊子上。
于千帆一言难尽地看着召南,“这只猫……”
猫面前摆了个碟,里面摆着沥干水的馄饨,里面满满都是肉馅。猫吃得比有些人都斯文优雅,喉咙里咕噜噜的,大约是吃开心了。
“你别管。”君无岐语气轻柔,态度一般,从碗里舀出一颗馄饨,居然和旁边的猫微妙同步了,“城门上是什么情况?”
于千帆竹筒倒豆子似的把知道的都说了。
“口鼻七窍中生出须状物?”君无岐若有所思,“可是植物的根须?”
“县中仵作看了一眼就吓跑了,现如今这事砸在我手中。”于千帆苦笑,“君姑娘,先前是我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就帮帮我吧。”
君无岐没吭声,倒是旁边的猫斜了他一眼,那意思清楚明白——现在知道了,刚才怎么不这样?
要说于千帆也确实能屈能伸,见讨好不到人,便转去讨好猫。他从袖中掏出一把小鱼干,摆在召南面前,“这是县里大厨做的,难买的很。小猫仙,你帮我劝劝你主人,这些都归你,如何?”
召南闻闻那鱼干,顿时眼睛一亮,转头朝着君无岐喵了一声,又软又嗲,简直能拉丝。
君无岐扶额。
“行,看在你请客的馄饨确实好味份上。”她勉强道,“饭吃完了,走吧,去看看尸体。”
尸体此时已运到义庄,一帮五大三粗的兵甲居然都不敢直接碰,最后还是个胆大的往副尉身上盖了块布,这才勉勉强强运了过去。验尸的是个老头,干巴枯瘦,像把没多少日头可活的树枝子。他拿小刀切了一段副尉口鼻中的异物,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不妙,不妙。”他喃喃自语,“这可是大大的不妙……”
“不妙什么?你看出什么来了?”于千帆跨过门槛,不忘把那位看不见的祖宗一并搀进来,“有啥说啥,都给我们讲讲!”
老头抬起干巴巴的脸,嘴边白须浮动,“原来是于校尉到了……不知道你可否听说前些年城外小庄村发生的一桩怪事?”
“怪事?”于千帆皱起眉,“沛新县里的怪事多了,你说的是哪件?”
老头偏过眼瞅他。
“真是年轻,都不记得了……”他叹气,“可能是十年,还是十几年前,小庄村村头长了棵树,形状怪异,人人都说不详。”
他语调冷幽幽的,“于是就有人要去砍,可谁曾想,那树砍倒之后,流出来的竟然都是血……没过几天砍树的人就死了,他家里人葬他的时候,也在他口鼻中发现了这个。”
他捏着那截根须,木然道,“是那棵树,那棵树又回来报仇了!”
院里起了风,呼啦一下,把老头的胡子吹开了,露出底下干瘪瘪的嘴唇。
“这事……我还真未曾听说。”于千帆有些迟疑,转头看身边的人,“君姑娘,你怎么看?”
君无岐的嘴唇抿着,看不出到底是什么神情。她问,“那你怎么知道这俩是一种东西?”
老头看她。
“因为当时的仵作也是我。”他回答,“我当仵作当了三十多年,只见过两具这样的尸体,绝不会错认的!”
“这太奇怪了。”于千帆满面不解,“十多年前的事,怎么忽然又翻出来了?”
“老师傅。”忽然君无岐想起什么,低声问道,“当年那棵砍倒的树上,是否缠绕着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