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巴神降世(4) ...
-
毕然之与姬纥被黄府下人带到神堂中时,黄瑾正独自一人跪立在神龛前闭目祈祷。
“夫人。”姬纥上前一步,作揖行礼。
黄瑾从蒲团上起身,回身施礼。她今日一身苏绣腊梅浅黄色长裙,披着缀绒毛斗篷,钗环链饰无一不全,穿着打扮虽有庄重意味,却比昨日请神时的肃穆要更多一分灵动神采,衬得她少了些稳重,又显年轻了几分。
“姬公子,毕公子。”她含笑看着两人,眉目温和似有喜意,神色却隐隐紧绷着,双手紧紧交握。“今日的早课已经结束,正好可以带两位在府里走一走。”
她挥退方才带路的小厮,示意姬纥与毕然之随她一道走。
“两位公子在言城中待过一日了,不知是否已经听闻了巴神大人的威名?”几句嘘寒问暖之后,黄瑾也不卖关子,谈论起昨日两人最感兴趣的话题。
姬纥伸手一指,神堂外那几棵新栽的树还未发出新芽。他道:“昨日入城后,我见言城中有许多人家都新栽了银杏树,甚觉奇怪。冬日栽树本就不寻常,更何况栽银杏者多为赏其叶,往往在春秋移栽。方才在夫人的神堂中得见神像,见巴神乘坐一片银杏叶降世,这才终于解答了心中的疑惑。”
“正是。此树是巴神大人的馈赠。”黄瑾颔首。“巴神大人曾经是尘世间的一个士兵,他的军队战无不胜,打败了所有的军队。大捷后,庆功宴席摆了三天三夜。在宴席结束的清晨,当时还是凡人的巴神大人在回家途中于山林中见到一棵即将枯死的银杏树。那树的树干极粗,已然见证了千余个春秋,却还是逃不过今朝的死期。巴神大人由树而及世间万物,忽然对一切有死者心生悲悯,竟流下一滴泪来。那滴泪滴到枯树上,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树木竟在转瞬间便生出了新芽。巴神大人意识到这是上天给予他的赎罪的机会,于是不吃不喝盘坐在重新焕发生机的银杏树下整整七年,面树苦修。那银杏树在他苦修的七年里不曾落叶,直到七年后巴神大人终于悟道的那个秋日清晨,方才落下第一片银杏叶,随后似是耗尽了所有生命,在三日内便枯死了。巴神大人动容于世间生灵之苦,于是哪怕已经飞升成神,也自愿乘着银杏叶来到此世,救世间一切苦、救世间一切难。”
听完这个故事,三人都良久没有说话,唯有寒风吹过光秃秃的银杏枝条,发出轻微的响声。没有人知道在寒冬过后的春日里,这些被仓促移栽的银杏树是否会生出新芽,又或许它们已然为巴神与世间的苦难耗尽了生命。
毕然之率先打破了沉默,问道:“那黄夫人,您向巴神所求的愿望,又是什么呢?”
黄瑾笑了笑,抬步往前,引两人向府中小园走去。那种略显紧张的表情又一次浮现在她脸上。
“两位公子应当知道黄某有一位早夭的女儿。”她缓缓道。在提及女儿时,她微微顿了片刻,声音有些颤抖,但很快便强自镇定下来。
姬纥颔首:“昨日那小贼偷的便是令爱的贴身旧物,您提到过此事。还望您节哀。”
黄瑾一哂,道:“都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如今也只有我还对阿昭念念不忘了。”她的表情不显,双眼中却透着哀伤,想必郁结于心之事从未随着时间化解。
“当年我刚刚生下阿昭,还来不及养身子便急着去跑商。跑一趟商少则一年半载的,多的甚至要五六年,阿昭还那么小,我不忍心把她放在家中,让她一出生就好几年见不到娘。于是我便一路带着她东奔西走,从南方一路北上到言城。”
“我们刚进城几日,言城便开始闹疫病。”黄瑾轻声说。她的表情忽然一下空了,声音也不再颤抖,仿佛在讲旁人的故事。“没人可以进出城门,商队的人只能担惊受怕地整日缩在驿站里。原本我和阿昭都没事的,我们已经小心谨慎大半年了,但那一天是除夕,我就出去了一小会儿,去买两块饴糖回来。回来时一切都好,可第二天,我和阿昭都发起热来……没人愿意接近我们,他们把我们锁在房间里,没吃没喝,也没新衣,就这样过了大年初一……阿昭当晚就走了。”
“阿昭走的隔天,那一年的大年初二……朝廷的赐药到了。”
她忽然哽住,表情还是空茫一片,却无论如何都再也说不下去了。
毕然之上前虚扶住黄瑾,不忍道:“夫人,阿昭一定在天上看着你,不愿你伤心。”
姬纥亦有些动容,刀锋般的眉目默哀似地低垂着。
黄瑾感激地看一眼毕然之,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勉力笑道:“言城还真是我的祸福之乡。我虽在这里失去了阿昭,但总算是巴神保佑,上天又重新给了我一个机会。”她的眼中忽地绽放出满含期待的紧张神色,仿佛垂死者的回光返照。
“我向巴神许愿……”她注视着毕然之与姬纥,坚定道。“把阿昭带回来。”
毕然之与姬纥错愕地对视一眼。这怎么可能?连世间仅有的神鸟毕方要复活一人,都需耗尽修为心血,巴神怎么可能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切?
可黄瑾仿佛已经见到自己的女儿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此时正垂着视线慈祥地笑着。“这身衣服是我从前带她过三岁生辰的时候穿的,她最喜欢我头上的这只玉钗,我还曾许诺过她要把这钗子送给她当作及笄礼。”她轻声说。“巴神千万、千万要保佑我的阿昭。”
毕然之神色复杂地看她穿着过去的衣裳温柔地笑起来,眼尾已经爬上了细纹,却如同回到了十数年前最怀念的年华之中。
他沉默片刻,双手合十微微欠身,轻轻道:“……巴神保佑。”
与黄家诸人用过午饭后,黄瑾留了两人在府中赏了一会儿名画古董。姬纥借机又问了些问题,得到的回答却不尽如人意,多是些民间口口相传的传说故事。偶有几个故事中出现了似乎是妖的存在,或是被一笔带过,或是一眼便能看出是说书人编排出来的角色。
午后时光匆匆而过,随着太阳的西沉,黄瑾肉眼可见地愈发焦躁不安起来。她时不时向堂外焦急地张望,一旦有传信小厮跑过来便会立刻中止谈话,紧张地等待消息。
若将请神入门的日子算作第一日,那么在其后第二日,巴神便会显灵,达成信者的一切愿望。于黄瑾而言,今晚便是她此生重见女儿的最后机会。
一直到天色已暗,黄瑾依然没有等到她最想要的那个消息。
眼见主人已经无心招待客人,姬纥正打算寻个理由离开,却感觉到赤羽忽地一震。他微微皱眉,伸手去摸藏在袖中的传信符箓,却只摸到一手温热的灰烬,在指腹间一捻便连灰烬都无影无踪了。
他转过头,恰迎上毕然之问询的目光。他不动声色地一抚袖子,又冲毕然之点点头,神鸟心领神会地凝重了神色。
“夫人,今天是您的大日子,我们不便再叨扰您了。”姬纥率先起身,拱手道。“今日我等宾至如归,容我向您道谢。”
黄瑾也站起身,心不在焉地回礼:“周代不周,多多海涵。”她的目光只在姬纥与毕然之的身上略微停留了片刻,转瞬又飞到堂外去了。
见她已无寒暄心思,姬纥与毕然之不再多留,顺着小厮的指引往黄府的大门走去。
一路无言。
经过神堂时,姬纥望见那几株移栽的银杏树中已有一棵枝干细的被凌冽寒风吹折了数支树杈,也许是见不到初春了。
“苏生死者,除你之外,没人能做到,对吗。”姬纥道。
毕然之闭了闭眼,什么都没说出口。
谢如虚与闻藏赶到巴神寺正门口时,夕阳正要西斜。
在门边最显眼的位置踱着步的穆林看到两人终于前来,长长松了一口气,赶忙迎上来:“你们终于来了,差点错过时候。都补好了?妖都进不来了?”
谢如虚摇摇头:“城外禁制的状态比我们想象的更糟糕,已经千疮百孔了。闻藏又不擅长修补禁制,所以我已经修书去请他人了。”
“以我目前的术法确实无能为力,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后,禁制才能被彻底修补好。”闻藏讷讷道。
他方才在城外已尽全力一试,只是言城的禁制术法实在过于精密,并非一朝一夕间便能由一个不精此道的鹿妖来修补的。谢如虚当即修书一封给驻守南疆的蛛妖,然南北奔波必然需要时间,恐怕这几日只会有更多的妖进出自如。
“今日可否有请神入门之人?”谢如虚一边往寺里走,一边问穆林。
“有。”穆林立刻答道,嘴角勾起志在必得的笑。“半炷香后,便是今日吉时。已经有人候在里面了。”
谢如虚满意地点点头。今日终于有些顺她心意的事情了。
三人走过前殿,入目便是数十个穿着统一的家丁正整齐地站在正殿前的院中,最前面的一个家丁正双手举着一托盘,其上放着一块未经雕琢的乌木,足有一个成年男人的头两倍大。两侧有神侍打扮的灰袍人安静地来来往往,偶尔与举着托盘的家丁交谈几句。
正殿的巴神大像前跪着一个身量颇高的男子,正是今日的迎神之人,此时正双掌合十闭目冥思。他身侧香炉里的半支香正落下一线香灰,堪堪正要燃尽。
“等会他们应该会把木头放到右边的偏殿里。”穆林指了指右手边门扉紧闭的偏殿。“我刚刚看到不少神侍在那里面熏香洒扫。”
“我们要先进去,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然后在偏殿里面找到一个视野良好的藏身之处。”谢如虚在脑海中根据房屋形状大致勾勒出殿内可能的陈设,迅速思考着对策。
一直不发一语跟在两人身后的闻藏突然笑了。谢如虚挑眉回头看他,只见他笑意盈盈地望过来,轻快道:“如虚姐,你是不是很少和妖一起出任务?”
话毕,闻藏的眼底短暂闪过一抹金色,随即伸手握住谢如虚的手。谢如虚只觉一阵暖流从手掌相握处涌入身躯,方才还冰凉的手心中仿佛被融融暖阳烤过一般。
穆林忽地大骇,往后猛退一步。“如虚姑娘,我、我……看不见你了。”他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张望。“你还在这里吗?”
“我就在你面前,没有走动过。”谢如虚举起双手,发现自己也看不见自己的身躯了。
“隐匿术法。”闻藏邀功似的凑到她面前,圆眼睛里尽是得意。“附带一个温热术,你的手太冷了。”
谢如虚把视线从闻藏凑得太近的脸上移开,有些庆幸现在没人能看见她的表情。
“给我也来一个嘛,闻兄!”穆林撞撞闻藏的肩膀,看起来对妖的术法有着十足十的好奇心。
闻藏运起妖力,在他肩膀上随意轻拍一下,又给自己施上隐匿术法。转瞬间,三人便就这样消失在了言城冬日干冷的空气里。
“走吧,现在方便多了。”谢如虚悄声说。
话毕,她无视了穆林“原来这就是妖术啊”的碎碎念,领头朝着右偏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