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一生》一把戒尺

37、麻醉与胡话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随风摇摆的树叶发出飒飒的声响，伴随着夜风低语。

　　杨齐淼靠在床头，目光紧紧盯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盯到眼睛发涩，才勉强舍得收回视线。余光一扫，猛地被猫着个身子，在家属房门口往他这边看的林宥吓了一跳。

　　“......你在干什么？”
　　杨齐淼眉头皱着，没什么好语气地抱怨了一句。
　　“要不睡觉，要不过来。”

　　得到杨齐淼的许可，林宥这才慢慢踱步过去。

　　明天就是手术的日子，杨齐淼早一天办理了住院手续，今晚住在医院里，林宥说什么也要留下来。
　　所幸病房够大，还有家属房可以安排。

　　杨齐淼扫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第二天的零点半了。
　　“你怎么还没睡？”他记得林宥从来不熬夜，十点多就不见人影回房睡觉了。

　　林宥低垂着眉眼，嘴角勾着浅浅的弧度，声音轻轻的，“......我认床。”

　　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进来，让杨齐淼勉强能辨认出林宥的轮廓，却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林宥的回答让他愣了愣，随即轻笑了一声：“那你陪我说说话吧。”

　　林宥“嗯”了一声，给自己拉来了张椅子，然后靠在床边。
　　他的目光落在杨齐淼搁在被子外的手上，伸手拾起来，准备把它塞回被子里。但手刚碰上，他又顿住了。
　　指尖触碰到那片细腻的皮肤，带着点微凉的温度，让他舍不得放开。
　　他轻轻托着杨齐淼的手，指尖虚虚笼起，他闷闷开口，带着几分低哑“你想聊什么？”

　　杨齐淼盯着天花板，忽然开口：“之前在树林里，你不是说想去旅游吗？等手术恢复后，我们就去吧。”

　　他稍稍侧过头，看向林宥：“你想去哪？”

　　林宥原本耷拉的脑袋慢慢抬起来，半晌才低声问：“什么？旅游？”

　　杨齐淼眨了下眼，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说实话，他对即将到来的手术感到不安。这种不安无法随着时间缓解，反而越靠近手术的日子越让他心乱如麻。如果再这么憋下去，他觉得今晚根本睡不好。

　　忽然，他想起之前林宥提过想去旅游的事。
　　他也不知道林宥是否还记得，“你想好去哪了吗？”

　　说着，他的目光重新移向天花板，脑海中默默推算着时间线。根据范医生的说法，手术成功后，三个月内就能恢复正常行走，再之后只需要持续进行强化训练。
　　他琢磨了一圈，想着三个月后可以抽出时间带林宥出去放松。
　　然而回过神时，发现林宥并没有接话。

　　“林宥？”杨齐淼转头，语气里透着些许疑惑。

　　林宥回过神来，他摇摇头，“还没有。或者说，有很多地方都想和你一起去。”
　　杨齐淼愣了下，这可难办了。

　　“那要不去近一点的，听说下个月新开业，会打折。”
　　他点亮床边的灯，拉开床头的柜子，从里面抽出一张主题乐园的传单。
　　下午的时候，有护士来给他做手术心理辅导，末尾还和他提了一口最近黑石市即将开业的主题公园。
　　既然林宥没有想法，那不如先挑个近的。

　　“......”林宥看着游乐园的名字，摸了下鼻子。
　　他记得这游乐园是他新开的。

　　“我从护士哪里得来的。听说有全国最长的过山车，你害怕坐过山车吗？”

　　“不知道，我没去过游乐园。”
　　杨齐淼愣了一下，又听林宥继续说，“小时候身体不好，所以就没有去。”
　　他长大后对于游乐园的执念也就没那么深了。
　　再说了，他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杨齐淼眨了下眼，缓过神来，“去吗？”
　　他也不记得自己去没去过游乐园，自己会害怕跳楼机过山车鬼屋这些项目吗？

　　“去。”林宥说完笑了笑，“当然去。我看哪天天气好。”

　　病房里的小夜灯散发着微弱的暖黄色光芒，柔和了杨齐淼的面孔，那双平时冷冰冰的眼睛现在都柔和了不少，让林宥的心也跟着软了几分。
　　“还有呢？你就想聊这些？”
　　他知道杨齐淼心里一直对手术的事害怕且担心，但这人什么事都爱憋在肚子里。哪怕脸上已经写满了那份情绪。

　　杨齐淼抿着嘴，睫毛压得低低的，好半天才慢慢地开口。
　　“你以前生病做手术时候，会害怕吗？”

　　“当然害怕呀。”林宥轻轻笑了一声，眯起眼睛，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安抚。他用指尖轻轻抚了抚杨齐淼的手，缓缓说道，“要是手术失败，我就真的要入土为安了。”
　　他说得很轻松，仿佛在开玩笑一般，随后又低声继续。
　　“但是很多人都和我加油打气，朋友、家人、医护、大家都在床边上，告诉我，睡醒了就会好了。”
　　“她们说，病好了就能去远方。”
　　“病好了，就能吃自己想吃的东西。”
　　“病好了，就能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林宥的声音很慢，每一句都带着柔和的力量，仿佛在给杨齐淼编织一个没有漏洞的梦境。他的目光温柔而坚定，看着杨齐淼的脸：“所以，杨齐淼——”

　　别害怕。

　　“虽然你的床边只有我一个人，但我会加倍给你打气。”

　　别害怕。

　　杨齐淼的瞳孔微微睁大了些，目光深深地望向林宥。他听出了这些话里那些细微的不协调之处，那不是真实的记忆，而像是某种拼凑出的幻象。

　　林宥在用他的方式，试图撑起杨齐淼的信心，但那双眼睛里的紧张与易碎，却比杨齐淼本身更加明显。

　　杨齐淼眨了眨眼，却没有拆穿。他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说点什么，却最终没有出声。他不舍得打破这人精心织出的梦，也不愿让他承受更多的情绪。

　　明明是自己要做手术，可眼前这人，似乎比自己更紧张，更脆弱。

　　他又想起前段时间林宥对他隐瞒手术的事。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林宥不希望他站起来，而被他发现之后，又轻易让步，给他安排上了手术。

　　这人真是活得随心所欲，让人捉摸不透。

　　杨齐淼突然想起来，自己不过是做个骨科手术，和林宥之前经历的相比，轻松多了。再回想起刚才的情绪，他不禁觉得自己有些矫情。
　　果然，大半夜的最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他抿了抿唇，抽回自己的手，半带着点怨气嘟囔了一句：“你说你病好会去远方，也没见你出门。”
　　既不上班，又不出门应酬，整天宅在家里跟个保安一样。

　　林宥哈哈地笑出来。

　　两人就这样笑笑闹闹，杨齐淼的困意逐渐涌上来，没过多久，他眼皮子一沉，靠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林宥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杨齐淼熟睡的脸，目光里有些复杂的情绪。他就这么看了很久，直到月光慢慢退去，才舍得起身，将床头灯关掉，回到自己的家属房里，却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医护人员便进了病房，开始为杨齐淼做术前准备。杨齐淼睡得很好，精神看起来也不错。所有程序走完后，他被缓缓推进手术室。

　　在被推进去的那一瞬间，杨齐淼回头看了一眼林宥，正好与林宥四目相对。
　　林宥挤出了个笑容，对他点点头。

　　手术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在上午十一点多结束。杨齐淼被安置在恢复室里，全麻的药效还没散，整个人陷入昏睡中。

　　林宥守在床边，目光紧紧落在杨齐淼的脸上。看着这人安静得像是睡着的模样，他的心却像被掏空了一块，隐隐作痛。

　　他伸出手指，轻轻蹭了蹭杨齐淼的脸颊，感受着那片温热的肌肤，心里才稍微安定下来一些。就在这时，杨齐淼突然微微张开嘴，声音模糊地呢喃了一句：

　　“白明瑜？”

　　林宥的心脏猛地一缩，愣愣地看着杨齐淼的脸。

　　杨齐淼的眼睛半阖着，嘴角带着一抹奇怪的笑意，语调上扬：“你还活?%&着啊。”

　　“哈哈哈。”
　　“嘿嘿。”

　　“……”林宥愣住了，一瞬间冷汗冒了出来。
　　下一秒他才意识到，杨齐淼这是麻醉没散，说胡话呢。

　　“余……我有东西要?&（给你/”
　　“等我/等%&哦。”

　　林宥眉头紧锁，脸色渐渐不悦。他低头捏了捏杨齐淼的嘴唇，试图让这人安静下来。然而下一秒，杨齐淼的表情突然变了。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眼神却空洞无神。嘴里喃喃着，声音微颤：“没气了…血…死了。死了。”

　　“快逃。”

　　“好黑。”
　　“好难受。”

　　说着，眼泪突然从他的眼角滑落，手脚开始剧烈挣扎，似乎要从病床上逃跑。

　　林宥的心揪成了一团，像是被无数细线勒得生疼。他连忙压住杨齐淼的身体，担心他乱动会牵扯到伤口。

　　“杨齐淼，别动。”林宥低声喊着，将杨齐淼一整个揽进怀里，手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声音柔和而安抚：“没事了，没事了。”

　　然而杨齐淼依旧不停地呢喃，断断续续地喊着：“死了……救……命……”

　　林宥的喉咙紧了紧，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将杨齐淼抱得更紧。

　　闹腾了一会儿，杨齐淼终于像是耗尽了力气，渐渐安静下来，沉沉地再次睡了过去。
　　林宥低头看着他，心中一阵酸涩。
　　他轻轻在杨齐淼耳边吻了一下，却感到胸口闷闷的痛意，痛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杨齐淼没睡多久，麻醉散去后，他悠悠醒来。睁开眼时，他觉得自己像是睡了一个无比沉的觉。

　　当他缓缓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被转移到了普通病房。

　　林宥撑着脸，坐在床边玩手机。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眨了眨眼，目光落在杨齐淼的脸上。见杨齐淼醒来还笑着看着他，林宥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笑什么？”

　　手术很成功。

　　从医院回来之后，两人又恢复到了原来的生活。
　　翘班的翘班，训练的训练。
　　日子平淡得波澜不惊，却也和谐得让杨齐淼感到不可思议。
　　他说不上是自己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林宥那不饶人的嘴和偶尔的神经质，还是林宥真的变了。但无论如何，总归日子是越来越好过了。

　　一天中午。
　　杨齐淼下楼，看到餐桌上摆满了饭菜，却没见到林宥的影子。他问了管家，才知道林宥在二楼的露台。

　　他盘着轮椅上了二楼，一眼就看到林宥半个身子挂在露台的栏杆上，头上戴着个头戴式耳机，正低着头不知道在专注些什么。

　　杨齐淼眨了眨眼，冲着林宥喊了两声，却没能让那人回过头。他低头看向面前的路，地面高高低低的落差和障碍物让轮椅无法通行。

　　他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紧紧握住轮椅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试探着缓缓移动右脚，鞋底与地面发出轻而短促的摩擦声。他的瞳孔轻轻颤了颤，用力地踩实了那一步。然而，他的脚踝却像不听使唤般微微颤抖，膝盖也几乎无法控制地向内屈曲。

　　他咽了口气，右手死死攥着轮椅的扶手，指尖几乎快将扶手掰断。他强撑着站了起来，脚底真实的触感传递而来，肌肉轻微的拉伸和力量的回归让他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激动。

　　呼吸变得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愉悦的情绪让他觉得天旋地转。
　　他抬起头望向林宥的方向，那人却毫无察觉，依然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杨齐淼按耐住内心的激动，往前又迈了一步，两步。
　　直至林宥触手可及，他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