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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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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午夜零点开始的这一天是陈侠君的第N个生日。太平洋时间。在她的出生地,这一天已经过去了大半。
她在零点准时拨通电话,讲了两句,挂断。
此刻是零点20分。侠君兀自握着无绳电话的听筒,蜷缩在沙发里。洛杉矶的四季里最冷的是春天,终日冷雨,夹着小雹子,潮湿阴冷的空气从各个缝隙里钻进来,简直叫人抵受不住。
一扇房门支呀一声打开,透出一片光亮。侠君仿佛从梦中惊醒,弓下腰去,把整张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恨不得就此变作了沙发的一部分,好不那么惹眼。
可是打着呵欠的室友还是看见了她,奇怪地问:“这么晚了还不睡?”
“马上睡了。”侠君闷闷的声音隔着衣服传出来。
室友困得不行,又嘟囔着嘱咐了一句,自去上厕所。抽水马桶哗啦一声,门又支呀一响,然后归于黑暗。
侠君抬起头,胡乱抹了一把脸,脸上湿湿的,她暗骂一声真没用,一大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居然像个小姑娘似的不镇静。
她又坐了一会儿,等眼睛彻底习惯了黑暗,轻手轻脚地摸进自己的房间,把被子一直拉到眼睛底下,开始想5个海盗分金子的智力题。下午上网看到,现在正好拿来催眠。
仿佛才睡了五分钟,闹钟已经不依不饶地响起来。还想再赖一会儿床,室友文利已经来拍门。
文利梳洗完毕,开始烤面包热牛奶,侠君跌跌撞撞地进浴室,匆匆忙忙地刷牙洗脸,险些把牙膏挤到了毛巾上。出来抓起面包咬了两口,来不及咽下去全塞到嘴里,乱七八糟擦一下手,又进屋换衣服,换完衣服把牛奶一口气喝完,扯张面巾纸抹抹嘴,拉开门口的壁橱,换鞋子穿外衣,拿好包,一看钟,刚好七点半。
文利锁门,侠君先去开车。
今天55号高速公路相当堵车,有一段简直比乌龟爬还慢。半小时以后,她们俩到了文利公司门口。文利迅速下车,拿出100米冲刺的劲头来拔足狂奔。跑了两步,又跑回来,侠君从反光镜里看到,停下车等她:“什么东西拉下了?”
文利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盒:“生日快乐!”声音没落地,人已经又跑远了。
侠君拿着纸盒一掂量,还挺重,不知道装的什么,反正不会是人心,人心没那么重。
她刚踏进办公室,电话铃就响了。
“您好创意部。”
“侠君?”
“是,您哪位?”
“生日快乐!你脑子进水了听不出姑奶奶是谁?”
侠君苦笑,她亲戚虽多,姑奶奶只有一位,芳名常春,离此地理距离四千英里,心理距离为零,每周起码要耳提面命一次。
“我是今年第一个祝你生日快乐的吧?”对方喜滋滋地问,隔着电话绳一样能看到一副丑表功的模样。
“不是。”侠君老实回答。
“不是?”对方几乎要跳起来,“谁这么早给你打电话?我可是掐准了时间的。我知道了,是冯原这厮吧?还算他有良心。”说到最后一句,明显能听到里面的不屑。这位姑奶奶常春从来就没有看冯原顺眼过,哪怕是他们蜜里调油的时候。
“没有,冯原没给我打电话。是文利。”
“文利指着你天天当车夫当厨子,当然要笼络一下感情了,也不过就上下两片嘴皮子这么一磕,你别傻拉巴吉地又实心实意上了……”
侠君赶紧打断:“差不多得了我心里有数,别老拿我当傻大姐似的。”
“那冯原怎么没给你打电话呢,电话卡又用光了?你给他打一个吧,你们俩都已经这样了,你也别端着了。”
侠君停顿一会儿,觉得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趁这会儿办公室里还没人,不如就坦白了,这倒霉事在肚子里已经发酵了一宿,藏不住了:“我打了,手机不通,打到家里,他不在,一女的接的电话,我也没留言。”
“什么?”
侠君把听筒拿得老远,刚才那一声暴喝真没震破了她的耳膜。还是常春,搁别人这话她还真说不出口。她想了想又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朋友,我也没问,晚上再问他吧。”
常春在电话那头只剩下了吸气的声音。
侠君又说:“你知道他那人,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没准也就一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普通朋友能在他家里接他电话?你脑子进水了!赶紧的给他打个电话过去。”
“这有时差,他这会半夜十二点呢。”
“你打还是不打?你不打我替你打!”
“我打,我打。”
2
侠君电话到的时候,冯原正在睡觉。他并不是不知道今天下午孙眉替他接了侠君的电话。虽然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对簿公堂,他仍然睡得很踏实。
“侠君,这么晚啊。”他打着哈欠看看床头的闹钟,半夜十二点多,侠君这次反应有点过激,或者是自己估计错误,本来以为早上八九点钟才会来,看来她在外面放了一年半,性子也糙了。
侠君没有听出来他的声音里有任何高低起伏,更放心一点,说话就不由自主带着点歉意:“是啊,你睡了?”
冯原坐起来,开了灯:“没事,醒了。”
侠君听着他这么体贴的回答,觉得自己这个电话实在打得太冲动了,真不应该听常春的。“我也没什么事儿。下午给你打电话,手机关了,你谈生意呢?”
“是啊,跟一哥们谈合伙投资的事儿。你找我有事儿?”
侠君想他大概是忙昏了,不记得自己的生日,算了,也不是什么大生日,忘了就忘了呗:“没事。今天我生日。”
冯原一听,心里暗暗有些后悔,怎么没事先翻翻日历,嘴里说着没什么热气的话:“呀,我真忙傻了,生日快乐!不少人跟你说生日快乐了吧?”
侠君一愣,真奇怪,前后两分钟两句问候,常春一心以为自己是雪中送炭,到冯原这里就成了锦上添花了。她心气劲儿一时没提上来,只嗯了一声。过会儿才问:“你手机关了我给你家里打了,一女的接的,谁啊?”
“噢,孙眉。我跟你提过,王铁林的妹妹,表妹。”冯原慢条斯理地应着,不自觉地挺直了背,坐得越发规矩。
王铁林的表妹?侠君仔细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号人,以前在冯原手下还干过助理什么的。
“她怎么来了?不呆北京了么?”
“嗯,干得不痛快,这不投奔我来了么?”
“那怎么不投靠王铁林啊?”
“王铁林那婆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哪是能多收容一个人的。”
侠君的教养终是问不出“那你这就能多收容一个人”这样的话。沉默一会儿,她才接着说:“那她住哪儿啊?一小姑娘家。”
“就住我这。我这不是两间房么,谁也不干扰谁。过一阵她找着工作再说。”冯原把这话说完,顺手往桌上摸烟盒,摸出一根,弹一弹,终没点上,仿佛侠君还在身边,一见他点烟就拧起了两条眉毛。
侠君怔住了,没再问下去。冯原也不说话,电话里刺啦刺啦的,仿佛看不见的静电反应,燃起了无数看不见的火花。
过一会儿,两人说了两句家常,侠君那边的同事开始有人推门进来,侠君就势挂了电话。
冯原挂上电话,披着衣服索性坐到了椅子上,把手里的烟点着,慢慢地吐着烟圈,缓缓上升的烟圈里仿佛看见侠君的样子,不大清楚,一会儿就随着烟圈彻底散尽。这就算结束了吧,冯原在心里头对自己说。真忘记了今天是侠君的生日,不然,怎么都该往后拖两天,这不是教侠君以后每次过生日都记着这件事么?太残忍了。
冯原狠狠地把烟头掐灭,想什么呢,侠君未必会一直记得自己。人一生的坎儿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多这一条,侠君总能走得好好的。他再往烟盒里摸,空了,他嘴里诅咒一句,发狠似的把烟盒给捏成一团,烟盒的硬角把他的手心戳得生疼。他才上床睡了,却也没睡安稳。
3
从侠君生日以来的一个月里,冯原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片言只字。侠君做了一个月鸵鸟,口鼻塞满了沙子,不得不露出头来透透气。
这一天夜里又下雨,索索落落,她把信箱打开,一封一封地看过去,一封一封地删除。其实早就有蛛丝马迹,他的信越来越短,频率越来越低,电话更是少到可以忽略不计。连同住了几个月的室友文利都不知道她有男朋友,还是差点结婚的男朋友。
她拉开百叶窗,看冷雨一阵一阵地扑到窗上,拿起电话。
冯原喂了一声,背景嘈杂。
“是我。”
“这么晚还没睡?”冯原的声音带一点点诧异,是恰到好处的那么一点,仿佛接到她的电话是个意外。诧异之外全都是冯原式的宽厚,叫侠君在这个冷雨夜怀念他宽厚的手掌,温热的体温。
侠君有点感冒,带着一点鼻音地说:“你忙么?”
“还好。”
“能聊两句么?”
“当然。你等我半分钟,我走出去听。”
背景里仿佛冯原和别人打了个招呼,然后忽然清静下来了。冯原的声音再次传过来,因为背景突然空掉,有几分怪异:“侠君你那里是不是下雨?”
侠君一愣,下意识地合上百叶窗,仿佛冯原就在窗外看着自己。她莫名其妙地撒了一个谎:“没有,没下雨。”
“那怎么还不睡?我还以为下雨你又失眠呢。”
侠君鼻音越发重:“你这么了解我?”
冯原沉默了一下,没接碴。
侠君下班前忙得人仰马翻,不小心让打印纸锋利的边缘割伤了手,本来已经结痂,她忽然抬起手来狠狠地咬了一口,细细的血珠子渗出来。她看着血珠子,冷静地说:“冯原,我们分手吧。”
没有任何声音,电话仿佛被掐断了。
侠君觉得自己心脏跳到了嗓子眼,腥甜腥甜的味道,又好象回到小时候经常做的一个梦里,她坐海盗船刚刚荡到最高处,机器忽然坏了,她的身体倒置,惊怖地瞧着地面,身上的安全带嘎嘎作响,也许下一秒钟就断裂。她努力咽一口,把心脏咽回肚里,死死地咬着嘴唇,陪着那端维系这杀人的沉默。
冯原终于开口:“好,你说怎样就怎样吧。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侠君眼睛一热,几乎握不住电话。她点点头,想起对方看不见,又说:“我知道了。那就这样吧。”
冯原在那头仿佛还说了句什么,侠君没有听清,轻轻地把电话放下去,挂断。
这一夜,雨没有停过,侠君果然失眠。
4
常春趁春假来看侠君的时候才知道她和冯原分手的事。事已至此也没什么是非黑白可说。她们俩坐在Getty Center仿大理石栏杆上眺望洛杉矶市中心顶上罩着的灰尘帽子,一时无言。
手里的咖啡渐渐冷掉,侠君跳下栏杆,找个垃圾桶扔掉。双手空出来,晃荡得难受,索性把常春也拖下来,好象上学那会儿一样亲亲热热地挽住了胳膊。常春忍不住长叹一声,挽紧了侠君的手。
她们去吃了一顿好的中餐,常春那么挑嘴,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就是嫉妒:“你太幸福了,这跟国内有什么区别啊?”侠君眼神一暗,当然有区别。
晚上常春终于又兜回了这个题目,把下午那一声长叹继续下去:“侠君你的个人生活怎么总是这么不顺哪?”
侠君跟她躺在同一张床上,窗户大开,看见一轮圆圆的胖月亮。
常春知道她不会接过话题,但是多肥腻丰厚的香草羊排都不如她和冯原分手这个消息更难消化。
“这个混帐冯原,你当初就不应该选他,比顾炎还不如。”常春说完就立刻懊恼极了,好端端的跟她说什么顾炎,常春恨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把这个名字给吞回去。
侠君依然望着月亮发呆,仿佛没有听见刚才那句话。
常春在的日子份外容易过,连春天都给她带得兴高采烈的,只要有土壤的地方都开满鲜花,空气里带着一点醉人的清甜。常春上飞机之前还嘟囔着嘴说:“我真不想回去了,洛杉矶多好啊。”
但是她一走,就变了天。冷气团自北而下,热气团不肯放弃阵地,双方在洛杉矶上空对峙,势均力敌,锋面雨下个不停,连思想都无处躲藏,淋得湿漉漉的。
侠君被淋湿的思想里只有躲在最深处的一个名字是干的,没沾到一点雨丝。
顾炎。
顾炎,我终于又自由了,那么,你呢?
5
拖了大半年,师弟终于记得把他拍的照片洗出来放大,配上镜框给送过来了。顾炎把照片挂到墙上,退后几步,欣赏一番,不得不承认这张照片根本不能反映自己的真实摄影水平。打个比方,他从别人手里接过一把破猎枪,根本没瞄准,就好玩地扣了一下扳机,哪知道一只老虎应声倒地,一翻看,还是只白毛吊睛大老虎。而事先他根本连子弹上了膛都不知道。
这时他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发出叮地一声,Outlook报告:收到一封电子邮件。
他坐下来看一眼,标题就三个字:“你好吗?”又是什么破网站发来的垃圾,现在这些网站都喜欢用一个虚情假意的题目来吸引眼球。鼠标一摁,删除,却没想先把信给打开了:
“你好吗?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你。我很好。陈侠君”
顾炎握着鼠标的手僵硬一刻,还是把这封完全没有内容的信删了。
内线电话响,秘书以琳的声音:“午饭您想吃什么?”
顾炎看看表,快两点,最近工作太忙,误餐误得已经丧失正常胃口。他真想不起有什么可吃的,请以琳随便点个菜打包就行。
以琳问:“牛肉怎么样?”
“可以。”说到牛肉,他心里一动,“我听说成都有一样牛肉很出名,辣的,切的薄片子,跟辣油装在一起。”
“您说的是灯影牛肉吧?我们附近就能买到。那是小吃,不过用来下饭也不错。您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以琳收拾了一下桌子,拿上提包,一抬头,看见顾炎微笑着站在门口:“午饭我请,你陪我去买灯影牛肉吧。”
以琳一上午忙到抽筋的脖子脊椎忽然间都松弛下来,为什么不呢?
这时候的成都是一年里最美的时候。三月小阳春,花重锦官城。
卖灯影牛肉的小店门口大排长龙,以琳有些后悔刚才吃饭浪费了太多时间,他们三人小组里另一个成员苏坚估计已经饿坏了,她犹豫着该不该让顾炎先回去给苏坚送饭。这么一犹豫,顾炎已经站在队伍里:“你先回去吧,我认识回去的路,放心,丢不了。”
苏坚果然已经饿得头晕眼花,躺在沙发上节省体力等待投食。他吃完的时候顾炎正好回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提溜着三个油纸包。给以琳和苏坚一人发一个,苏坚老实不客气地开吃,以琳有点不好意思:“谢谢。您怎么也喜欢吃灯影牛肉?”
“我以前有个小朋友,每次听说有人去四川一定缠着别人给她带灯影牛肉,怎么吃也吃不厌。”
“那您真应该多买一点,这一小包她哪里够吃?”以琳笑着打趣。
顾炎本来笑笑的眼睛里慢慢地失去了笑意,就好象退潮时海浪渐渐远去,留下沙滩上裸露的沙子,干涸寂寞。
也许,小朋友长大了已经不爱吃灯影牛肉了。只有他,依然会想起她的那些习惯,爱好。甚至有些习惯,变成了自己的习惯。
6
侠君把信发出去,等了很久也没有回信。她惴惴的心重新沉淀下来,确信自己做错了。
用各种搜索引擎搜索顾炎的名字,记录长达十几页,耐心看完,却没有一条属于她寻找的顾炎。不死心,上各种同学录网站,只查到一个同名人,念的是相同的大学,甚至连专业都一样,只是入校时间也差得太远。
世界是一个喧嚣脆弱的鸡蛋,若是一个人存了心要躲起来,除非把鸡蛋打碎,才能在所有人的残骸里面勉强分检出属于他的部分,也许是一只手,也许只是一小截指甲片,也许根本不能分辨。
侠君发现自己走遍了半个世界,原来只是为了把顾炎走失。这究竟是自己的本意还是一个巧合?
临睡前整理照片,把皮夹子里和冯原的合影摘下来,五斗柜子第一个抽屉里有一个豁了角的镜框,挂的也是两人合影,顺道给摘下来。把相片放到箱子里一个专收集旧相片的资料袋里头。把资料袋封口的线严丝合缝地绕好,放回去。就这样收梢了,悄没声的。
她激荡的心情早已平复,把这件事理智地分析过几回了,如果两人不是分开那么远,也许结束得更早,平心而论,是彼此的空间距离无限加大了冯原在自己心目中的砝码。一个人在异地,过去二十多年里所有的人和事被生生一刀割断,剩下的就不由自主地被归拢到了放大镜底下,无数倍放大她所需要的温存和温情,每天用来取暖,一直到阳光透过放大镜聚焦,把这张脆弱的纸片点着,烧得干干净净。
然而冯原这个名字,并不单纯是一个名字,更是咒语和封条,好比热恋中的人封信总爱用一个“x”,以吻封缄。如今咒语被破解,封条被撕开,打开的却是一个空信封。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侠君戴上硕士帽正式毕业。然后忙着卖车,退房子,谢绝实习公司的好意挽留,整理行装。
常春得知侠君回国的决定并不觉得意外,华府闷热的暮春天气里,这个消息并不能让她的脑袋清醒五分钟。她只盼侠君做决定的时候是清醒的。这个丫头,忘记了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么?哪怕是一条叫作顾炎的河流?
7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上海六七月的黄梅雨季过去,老天果然不再有眼泪,使开辣手劲,热辣辣的阳光下每个人汗出如浆。
顾炎怕热,下班也就不定时,总要等到太阳下去了才出门。这一天杜奇峰夫妇约了见面,地方定在闹市区一个加拿大人开的咖啡馆,除了咖啡还有很好的三明治和其他简单食物,清清爽爽,正适合夏天去。
车位难找,他迟到了几分钟,拉开椅子坐下,旁边忽然过来一个人,也拉开椅子坐下。正好白衬衫黑围裙的侍应生端着盘子送饮料过来,顾炎轻松地一伸手,把杜奇峰点的冰拿铁给堵截了,笑眯眯地对侍应生说“再来一杯一样的给这位先生”。
侍应生礼貌地点头,记录:“再来一杯冰拿铁,好的。这位小姐要点什么?”
顾炎不知道他们还约了人,转头过来,目光正对上一张紧张兮兮的脸。他当场愣住,等到侍应生走开,压低声音问杜奇峰:“你搞什么鬼?”
杜奇峰苦着脸,指指身边的老婆宋卓:“不关我事。她搞出来的。”
宋卓结了婚脾气一点没改:“老顾,是我约的侠君。你怎么这么小气,不就见个面么?”
顾炎苦笑,这个咖啡馆,加上这桌上四个人,完全就是他和侠君第一次见面的翻版。
那时候老杜还没结婚,侠君跟宋卓算是工作关系,刚认识不久,这天不知道为什么宋卓会把侠君带来。大概嫌顾炎碍手碍脚,算是凑一个四人约会?不过侠君给他的第一印象绝对不是来参加盲约,倒好象一个亲戚家的小妹妹缀着姐姐的衣角来敲未来姐夫的竹杠。目光清亮,说话毫不转弯抹角,一派天真。顾炎在家中有很亲近的兄弟姐妹,对扮演大哥哥的角色并不感冒,根本未曾对她留过心。他之所以把这第一次见面记得那么牢,是因为此后的岁月里侠君把这次历史性的见面一再重复一再描述,务求一切细节都同样隽刻在他心里。
顾炎沉着地喝咖啡,跟杜家两口子闲聊,也泛泛地问候侠君。侠君比第一次见面还要沉默。顾炎想,无论她重现这个历史事件的用意是什么,临场发挥依然有待改进,事倍而功半。
他从来不是有耐心敷衍的人,何况杜奇峰跟他那么熟,早该知道今天有多过火。他勉强坐了半个小时,告辞先走。宋卓看不出眉眼高低,要他顺路送送侠君。杜奇峰简直急得跳脚。
顾炎没有拒绝,跟侠君一起出门,到了门外,他停下,转过头第一次正视侠君的眼睛,问:“我们顺路么?”
侠君紧张得胃几乎要被撑破。双手紧紧掐着手袋边缘,一句话都说不出。
顾炎有些怜悯地看着她,这些年过去了,她几乎一点都没变。一冲动,说了一句叫自己立刻后悔的话:“住哪里?我送你。”
完全拷贝了第一次见面的章程,那一次,也是他出于礼貌,送她回家,但是他客气到连电话都没有问她要。让她清楚地知道,他完全无意再见面。
这一次,侠君主动把名片递给他,知道他决不会让她难堪。顾炎几乎眼睛冒火地盯着她,她平静地看回来,眼神清亮,一如从前。顾炎收回目光,心情复杂地接过名片。
侠君轻轻地说:“开车小心。有空打电话。”
他倒车,迅速离开,反光镜里,她一直站在原地,不动。
晚上接到杜奇峰的电话,他心情不好,忍不住发飙:“你拉的什么皮条?”
杜讪讪地笑,多年兄弟,当然知道这时候不要往枪口上撞:“下不为例。”
“什么下不为例,这么麻烦的人物一个就够了,我还敢招惹第二个?你赶快招吧,都给敌人输送了什么情报?没把我家电话也泄漏了吧?”
“不可能。我连手机都没给她。就拿走一个你常用的电子邮箱号码,那答不答理的主动权还是在你手上。放心吧。”
“我放什么心?”
“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一次我都差点落下残废,两次你就给我收尸吧。”
杜奇峰刚想接着劝勉,发现那边挂了。他忽然有点不肯定顾炎能不能真的做到哪里跌倒的从哪里爬起来。也许这一次不应该帮陈侠君。他心头掠过一阵罪恶感,但是宋卓天籁般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他立刻忘记了这碴。结婚真是件功德无量的事,看,连罪恶感都无处容身。
8
侠君新租的房子紧贴着一所知名大学的围墙,环境很好。
搬过来的第一天,请假收拾房子。正忙得一地鸡毛,学校里的有线广播突然响了,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第21号,德国James Last乐队版本。
侠君听着听着,放下了手里的活,走到窗边,把两扇窗都打开了,还嫌听得不够清楚,噌一下跳到了窗台上,伸出一个脑袋,耳朵拔得尖尖,入神地听着曲子。
有线广播音质不太好,有些嗡嗡的杂音,但是丝毫不妨碍那些音符在心里的震荡。
记得顾炎有一张CD合集,收了这个曲子。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她挑了这张来放,前面一直好好的,放到这一首,顾炎以光速跑过去掐掉,快进到下一首。她好奇死了,顾炎躲不过她疑问的眼神,愁眉苦脸地说:“吃饭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听?”
“为什么?你不喜欢莫扎特?”
顾炎摇头,把碗一推,不吃了:“上学时每天午餐时间一到,必然响起有线广播,第一首曲子总是詹姆斯拉丝特,我一听见就有要呕吐的感觉,纯粹生理反应。”
坐在窗台上,侠君想起这些对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詹姆斯拉丝特,好样的!
听着詹姆斯拉丝特敲着饭碗进饭堂的顾炎,最烦的还不是这个吃饭打钟,而是食堂里固定的菜式,嘴里都淡出鸟来。86年春天开始,读书成了大学生内部一种潮流,仿佛地底一股泉涌,喷出无数书籍在各层寝室间传播。80年代末,校园里随便抓一个学生,无论是通信还是工贸的,说起尼采黑格尔萨特个个滔滔不绝,不比正经哲学系或者文学系的差多少。但是丰富的精神食粮依旧不能弥补他们极其馈乏的物质生活。顾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一米八五的个头,七十公斤都不到,猴瘦猴瘦的,整个一返祖现象。
这一天第一首曲子刚放完,顾炎踏进饭堂,远远就看见菠萝坐在靠窗的位置向他招手。同寝的哥们眼红地说:“我啥时候才能泡上一个给我买饭的姑娘?”顾炎照例给了他一个肘锤:“你就慢慢修炼吧。”
菠萝是个很美的姑娘,苗条得有点过了头,脸色刷白刷白,看人不拿正眼,冷不丁瞥一眼就算看过了,条儿盘儿这么一搭配,算是有点艺术气质。除了睡懒觉看闲书发呆给顾炎打饭以外几乎没有什么爱好,最正常不过的一个柴禾妞。
二十岁的顾炎审美观还没成熟,有点缺心眼,不大能体会菠萝的美,两人之间虽说天天老夫老妻似的一起吃饭,有时候性子起来了也能大半夜骑自行车带菠萝去江边,但是始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没突破革命友谊那条界限。
就比如这天吃饭,菠萝基本只扒拉了两口就不动了,顾炎不闻不问把两份饭扫了个干净,两饭盆光可鉴人。洗碗的时候菠萝强调说心口有点不舒服,顾炎也没趁机摸摸掐掐,没心没肺地一边瞧着招贴栏里的告示,一边说:“那你赶紧回去躺着吧。”菠萝怒了,把饭盆一摔:“不洗了。”架势就好比一个勤劳持家的主妇说的一句:“这日子不过了。”
顾炎一声不吭,甩手就走。旁边洗碗的纷纷看热闹,菠萝又羞又气,索性碗也不要了,一路跑回寝室,扑在被子上狠狠哭了一通。
哭着哭着睡着了,被室友姚洛摇醒,给她铺床叠被伺候公主就寝:“别冻着了。”
递过一个水杯,手里托着两颗小白药丸:“吃吧。”
菠萝感动得稀里糊涂的,一边吃药一边说:“还是你好,你要是个男的我一准嫁给你。”
姚洛啐她:“我还不稀得你呢。要以身相许你还是找顾炎吧。”
菠萝翻个身,朝里睡:“别再跟我提这个人。”
姚洛笑:“刚吃了人家给的药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菠萝一百八十度翻回来:“他给的?”
“要不我怎么知道你吃什么药啊?”
菠萝想了想,原来这小子一声不吭把她晾在那里到底也后悔了,特特儿去医疗室拿了药。她怕再被姚洛笑,装睡,不一会真的睡着了。
9
春天就在菠萝的一觉里睡过去了。转眼到了春夏之交。这一年的春天吝啬得几乎一点儿都没有下雨,注定不是一个好年景。果然发生了一件大事。
6月8日,顾炎从长途车站接到北京来的方林,和同样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的爱人冯丛,先在宿舍楼下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宿舍里的哥们机灵地出来接应。再走几步,菠萝和姚洛等在女生楼门口十几米开外的路上接过了方林。
几天后,□□里开始循环播放方林的录音带:“我是方林。6月4日凌晨广场上......”
听着广播的顾炎把脸埋进枕头里。菠萝带着方林走了快一个星期,他的日子几乎以秒为单位来计算。
这个夏天应该也很热,可是忽然关上门窗也能睡觉了,只是早上起来,席子上汗水洇出一个人形,就好象警察办案,给死者伏尸处用白粉笔画的迹子,定义生命最终的式样。
中午,顾炎没有胃口吃饭,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失踪几天的菠萝突然回到学校,她在男生宿舍门口一出现就有人告诉了顾炎,顾炎来不及套上衣服就跑了出去。
几天不见,菠萝越发消瘦,淡得象个影子。顾炎甩开两条膀子紧紧地抱住她: “安全么?”
“安全。出境了。”菠萝在他的怀抱里低低地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近,年轻的身体如此契合,连汗水和泪水都如此相似。菠萝抱住顾炎的腰,静静地落下泪来:“别的倒没什么。那盘磁带是我在宿舍给方林录的。会不会给宿舍里的同学惹上麻烦?”
顾炎肯定地说:“没事。你放心。”拽着她上了经常去自习的综合楼8楼教室。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下午。
到下一个饭点顾炎去给菠萝买晚饭的时候,叮嘱菠萝还是呆在自习教室里不要到处走,专管老师回去了她们宿舍的同学会来接她回去。
他回宿舍去拿碗,忽然听到外面嘈杂一片,伸个脑袋出去问:“什么事?”
“有人跳楼。综合楼那边。”
顾炎手里的饭盆“当”地砸在地上。
综合楼门口围满了人。他拨开人群进去,看见菠萝躺在地上,手脚伸得很开,舒展美好,摆了一个标准的蛙泳姿势。面目已经无法分辨,血一直流到顾炎脚下,蔓延到整个世界。
10
菠萝的家在市郊,靠海边的工业区。顾炎问她们寝室的人要了地址,坐上长途车去报讯。
坐在摇摇晃晃的两截子车厢里,顾炎看着玫瑰色的天空,想起从来没有出过这个城市的菠萝说过她每一次坐上车都很高兴,就好象童年春游,出发去旅行,可是两个小时以后,她看到的又是郊区车站灰白的水泥墙围子。她渴望可以走得远一点,渴望车可以永远开下去,永远不停下。这一回,菠萝坐上的车可以永远开下去了。
为了菠萝的愿望,这学期顾炎跟老师一起接了点私活,熬了好几个通宵,差点当掉一门课,还莫明其妙地把手给弄伤了,好几天不能沾水,菠萝洗碗洗得没一点好脸色。但是挣了不老少钱。本来他计划考完试趁暑假先陪菠萝回家一趟,然后一起北上,先去北京看故宫,再去西安,把中原的名山大川一网打尽,直到兜里不剩一文钱才灰溜溜地回家。
菠萝出生长大的小镇好象一座迷宫。
他还没有找到菠萝家的门牌号码先看见了菠萝的妹妹,打了一根长长的辫子垂在背上,卷起的裤脚下露出小鹿似的两条长腿,跟菠萝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她从面前过的时候,顾炎如中定身法,口干舌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直到她走到街道拐角那里快看不见了,他才省起来拔脚就追,追到前面惴惴地问:“你是菠----郑波的妹妹么?”
郑涛看见的顾炎非常狼狈,穿了一件没洗干净的白色老头衫,头发剪得很短但是不整齐,总有几根往外呲拉着,脸色黄蜡蜡。但是顾炎有一双特别的眼睛,能把所有的劣势都忽略掉。十三岁的郑涛几乎一照面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
她愉快地点点头。
“我是你姐姐的同学。能带我去你们家么?我有重要的事找你父母。”顾炎把学生证拿给小姑娘检查。
小姑娘看看照片,看看名字,笑了:“跟我来,顾炎!”
在菠萝简单的葬礼上,顾炎有短时间的休克。他不能相信甜美的菠萝就这样被封进黑纱相框。还记得一开始,是他整天打着中学同学姚洛的旗号慢慢接近,是他给郑波起了“菠萝”的外号,是他穷得买不起相机,只能画拙劣的素描给菠萝的青春留念,是他说服菠萝帮助方林秘密转移,是他给菠萝看朴素哲学,是他给菠萝讲泰戈尔的“生如春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整个夏天,顾炎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倒是学会了弹吉它,翻来覆去,只是一首唱不出来的歌:
你曾经对我说你永远爱著我
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姑娘你别哭泣我俩还在一起
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创痛的回忆
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都不能忘记
现在你说的话只是你的勇气
春天刮著风秋天下着雨
春风秋雨
多少海誓山盟随风远去
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永远不分离
你不属于我我也不拥有你
姑娘世上没有人有占有的权利
或许我们分手 就这么不回头
至少不用编织一些美丽的藉口
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永远不分离......
11
顾炎大三暑假开始出来自己搞公司,临毕业已经做得有声有色,这样做了七八年,忽然就到了世纪末。一股不知来处的世纪末颓废狂潮席卷全民,他毫不抵抗,束手就擒。结束公司,办了加拿大移民,打算年纪轻轻就拢起双手做寓公。
把一千样繁琐的事情都办好了登陆温哥华,已经是四月下旬。
从机场出来,就被一种懒洋洋的阳光锁住,但太阳并不灼人。天是碧蓝的,象刚用水洗过,扯著几缕如纱似带的云。
顾炎大学里上铺的兄弟王辉一年前已经在此落脚。替他置办的客舍青青躲在一条开满重瓣樱花的后街里。正值花时,淡淡的或红或白的轻云浮在树顶,树下是被夜雨打落的一地花瓣,梦幻般不真实。
到了陌生的家,王辉走了以后,顾炎还没从长途飞行的时差中缓过劲来,人轻飘飘地发晕。拉开对着阳台的落地窗,看远处的风景。远处有海,有山。
租来的公寓离海边只有几百米,但是顾炎从没有逸兴遄飞地去欣赏过;海于他的唯一好处是早晨醒来时海鸥的叫声,成了不多的语伴。而山就在城市的北面,最近的离家有二十公里许,从阳台望出去,可以看见青蓝的山体和顶上的白雪。
他忍不住去爬山。走在茂密的松林里,阳光在树梢间闪烁,地上还有雪。由于地气渐暖,底下的雪先溶了,表层反而还硬著,踩重了,就陷到膝盖。久了,会出些细汗,找棵伏倒的树干坐下来歇息,抓把雪擦脸,抓久了手指冻得疼,而脸上凉丝丝的却是爽极。除了风和鸟,没人打扰。
但是温哥华的雨水如此充足,有时候一个星期只下一场雨,从星期天下到星期天,淹没了他爬山的心思。
几场雨后,谢了樱花,添了更多的咤紫嫣红来妆点城市。大多数都叫不上名字,开得硕大,形状象月季或牡丹,却是木本的居多,枝繁叶茂。然而没有一种是顾炎叫得上名字的。
顾炎被雨关在家里,把带来的书买来的报纸所有有字的地方都读了一遍还是打发不了一天24小时。忽然间特别渴望阳光,渴望象个少年一样在每个太阳升起的早晨,唱著歌、脚步轻敏地行在人群中。
十天后他回到上海。落地后只见了杜奇峰一面,把王辉私相授受的东西安全交接。此外净忙着跟网上一个旅游论坛的人联络。
距离他落地不到48小时,他开一辆小依唯科上高速公路,车上搭了三男二女,去传说中美丽的婺源。他是司机之一,一个叫冯原的自愿担任领队兼第二驾驶员,拍着胸脯保证十个小时一定能到。到了一起去彩虹桥上露宿,看星星。
从上海到杭州的高速,一个小时多点就到了。再换到新修的临安方向去的公路。这时公路两旁的景色开始变了,原来路边的廉价厂房和杂乱的小镇开始被葱绿的青山替代,路面反射的阳光也不再白晃晃的扎眼,仿佛多了几许荫凉和湿润。
车里放着崔健的歌,声音沙哑透出信步天涯的苍凉。冯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听了几首就不耐烦了。可是把车子翻个底朝天也只有这一张CD。顾炎笑笑地说:“照顾一下司机的情绪,安全第一啊。”崔健的歌伴随着顾炎们青春时所有的悲欢离合,已没用躁动而只有热血依然的豪气,已没用愤世嫉俗而只有生命的醇厚感和失落感。用来伴随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的司机同志真是很安全。
浙江到安徽的新路过临安就断了,只好回到原来的国道老路上,车速慢了好多。老路虽窄,两边却有枝叶浓密的大树。已经5点多钟,树叶间滤过的阳光增添了一种微红的暖意。追着太阳,他们慢慢进了山。公路盘山而上,道旁的石头生出一蓬蓬的蒿草和苍苔,衬得山很有精神。
到昱岭关时,天近黑了,但远远的天边还透出青蓝色。昱岭关在暮色中只剩下苍然的轮廓,国道从关门中扬长而过。
顾炎在关口停车,全体下车放风。他推开冯原递过来的烟,仔细看这恐怕无人会留意的关城。
古关颓圮衰败,箭道和台级都埋在没膝深的荒草中,连到两边山上的关墙几乎只剩下土堆的痕迹可寻。关门上有石刻的题联,最底下的字已脱落不清,民国时哪位姓陈的督军或省长所题,说的是在这里的一场关键战斗的胜利为民国立下伟业丰功的事。
他在看题联的时候,车上两位女乘客之一也跑过来看,念了一遍“昱岭关”,高兴地招呼同伴都来看:“蒙古人和朱元璋打过仗的地方!”顾炎的历史并不好,半信半疑地看了那个女子一眼,还是个孩子,梳着高高的马尾,夕阳下脸上仿佛有一点毛绒绒的,象一只桃子,说不出哪里有点眼熟。女孩子看见他的眼光,微笑,回望过来,低低地说:“当年也算是两军对垒,陈兵列阵,现在都埋进土里,就算是气吞万里如虎,到头来都好没意思。”
可不是么?任你是气吞万里如虎,免不了到头来都没好意思,成了土馒头的馅儿。
这是顾炎第一次遇到侠君,如果不算前一天晚上那顿喝得没滋没味的咖啡,这第一次见面简直称得上狭路相逢,可歌可诵。
12
过了昱岭关就是安徽地界,按计划是从歙县经黄山脚下过。下得山后,路两旁呼啦一声涌出很多徽式老屋和百年老树盘根,把路挤得窄窄的,无法并过两辆大车,只好慢慢来,天色渐渐暗下来,乘客们有几分心急,只有最小的侠君不懂得担心,看着路边景物有说有笑,怡然自得。
往黄山方向去的公路尚好,但从国道出来往南走时,路就明显偏狭了,好久也见不到几处灯光。路边的黑暗里有影影绰绰的东西,辩不清是山还是树的轮廓。顾炎听到蛙鸣声,下一分钟就听到侠君跟身旁女友宁子说:“旁边大概是水田。”他微笑,这个小朋友有趣。
又看见一个人影戴着头灯缓缓而行,侠君又猜:“应该是捕蛙的人。”
偶尔穿过村庄,车灯可以照到一户户门口整齐码著的草堆,白得漂亮。侠君照例要猜:“喂牛还是喂马?我没看见马,大概是给牛的。”
路越来越差,先从沥青路变成了碎石路,接著由碎石路变成了泥土路,路当中还常常冒出大大小小的石头。接著村庄也见不着了,车开始爬坡,又进山了。将近午夜,顾炎看看夜光表,知道领队冯原同学许诺十个小时到的牛皮被吹破了。
路上开始起雾,或轻如薄纱,或浓浓一团。过一座桥时,听见桥下传来很响的水声,侠君好奇,拣块石头扔下去,却听不见水溅起,也不知道那是小河还是瀑布。
在山里钻了大半个小时,看见远处有两道白光射过来,总算是遇见了一辆车。停车让它先过,夜又是一团黑。大夥儿下车舒展一下身子,抬头看天时,顾炎突然呆了。满天繁星!
同伴们正忙着活动关节,只有侠君跟他一样定定地望着天空。
到婺源已是凌晨。大家一路互相吓唬着,穿过狗的狂吠,抗拒着对蛇的恐惧,沿河在庄稼地里穿行寻找彩虹桥,最终看见了桥的影子,却隔著条河没法过去。没办法,回头叫开一家小旅店的门,要了三间房。床上铺的是竹席,头顶吹的是吊扇,又是顾炎好多年没有的感受了。他正要睡,旅店薄薄的木板隔不住隔壁的说话,他听见侠君说到了婺源有“三必须”:红鱼是必须吃的,官道是必须走的,彩虹桥是必须睡的。可是没听见有人理睬她,宁子大概也累得狠了。侠君强调了两下,那边再没有声音。
顾炎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隔壁开门的声音,有人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他忍不住一个鱼跃翻身,跟了出去。
前面的背影把马尾解开编了一根长长的麻花辫,走起路来辫子在背后一跳一跳,仿佛有些心虚,走出几步还要回头张望一下。
跟踪她到了河边,不远处就是彩虹桥。她前后左右望了望,咚一声跳进河里。游到桥边冒出头来,爬到桥上,跷着脚躺在桥面上,放肆地吹起了口哨,跷得老高的脚趾头随着音乐一动一动。
天亮的时候,顾炎听见隔壁的门又响了一下,他才放心入睡。
13
一觉睡醒,六人各自寻找目标,消磨时光。顾炎不爱摄影,正好喜欢暴走的侠君拉夫失败,捡了顾炎作伴。后来侠君贴在论坛里的游记是这样的:
“公元某年某月某日,有条廊桥坐落在婺源某个小镇外,桥身老旧沧桑,满是岁月那顽皮的孩子刻满的痕迹;桥上少有人迹,一条小河从桥底穿过,水流慢得几乎凝止,上面浮著些落叶,目光穿过落叶,能看见河床上斑驳的光影;风吹过时,把双手张开,如鸟的样子,腋下一片清凉,而桥头树枝上却有蝉在鸹嘈。此前某个时刻,天气晴朗,烈日当空,我们穿过庄稼地,沿某条古时遗留的官道来到这条廊桥上休息;此后,我们又离开这里,大步如飞,汗如雨下中,向原野尽头的一处山岗进发。
大夏天正午赶路,热甚,幸亏田梗边沟渠里有溪水,透明如光,沁凉如冰。农家为了路人方便,隔些距离就有石板拦出的浅井,掬一捧当头淋下,让他们的脑袋不至于开锅。快到小山岗下时,远远看见半山飘着片绿云。
顺石板路上坡,转个弯,就看见村子,村口立著刚才那棵树。极大极老的古樟,主干数人不能合抱,枝叶覆盖了好几亩地,人往树下一站,简直难见曦日;粗大的树根破土而出,高低盘旋,如龙;一头老牛闲卧著,背抵在树根上蹭痒,两眼却汪汪地盯著他们。虽然日头被挡住,还是酷热难当,于是挨家挨户去找水。
村里很静,大多数人家都闭著户,不知人是否下地干活去了。看见一扇半掩的门,走进去,堂屋上坐著位老婆婆,问她,并听不懂我们说话,再问,里间踱出一个中年男人,领我们到后院。后院用水泥砌了一个大池子,溪水从后山流下来,引入池中,又从另一头流走,我们还没洗,往水边一站,已感到森森凉意。池中有几尾著名的婺源红鱼,在一米来深的池子里摇头摆尾,让人食指大动,几乎等不及晚饭。
回到堂屋里,无意立马走,主人也端出瓜子和长凳,留客小坐。身上汗意退尽,老宅的阴凉一点点浸过来,一只老母鸡轻手蹑脚地挨近,不时停住步子,小眼机警地看着说话中的几人,头则伸向一个晾著谷物的簸箕;已经触得着时,磕著瓜子的小主人手却扇了过来,母鸡翘著屁股,“咯”一声跳开去,然后恬著脸,作下一乱尝试,如是往复数次,终于知道此法不通,遂作罢。夏日午后的小村,安静是几声鸡叫,和闲树上的一句蝉鸣。”
14
从安庆去铜陵是条很好的公路,出了铜陵路就变得狭窄起来,两旁已是如茵的农田和起伏的丘陵。冯原开累了,让顾炎换手,跑到后座养精蓄锐。侠君自告奋勇坐到前面帮忙看地图指路。
天上开始飘雨。柔柔的细细的,润物无声,侠君摇开窗,脸上湿了星星点点,而雨中的庄稼和草木却洗尽轻尘,带著股葱郁之气,绿得逼眼。低洼的地方照例种著水田,纵是天色灰沉沉的,田里的水反射著天光,也一块块的晶亮。路上少有车过,似有意要留住这份宁静;远山如黛,薄纱般的雾长起来,浮在青色和黛色之间。
丘陵渐渐变得高大,路于是也一弯一弯地盘了起来,而山景却更加的清幽。拐过一个山头后,是个三叉路口,路边树着块石牌,侠君眼尖,一眼看见了上面写的两个字,叫出来:“祁门。”
顾炎知道祁门,是一次去美国。当地合作方邀他去家中做客,听说喜欢喝茶,忙说他这里有上等中国茶叶。等不片刻,茶端上来,却是西洋吃法:茶叶放入一个小不锈钢壶内,于专门的小炉上煮,排出几个小瓷杯,扣上极精致的筛网,滤去茶叶,拿掉筛网再看时,白瓷杯衬著琥珀色的宝光,极浓酽的茶水,未饮,心先醉,齿颊满芳。看茶叶包装,祁门出产,从此留下了心,后来得知祁红百年前已名满天下,是世界三大高香型红茶之首。
侠君眼睛亮晶晶地听他说完,忍不住撇嘴,她所知道的祁门哪里是盛产茶叶的祁门?明明是和她最喜欢的清朝人物之一曾国番有关。曾国番由文入武,坚忍不拔,平定纵横九省的太国天国之乱,挽狂澜于既倒,宗法陆程,文章武功,分明是王阳明以来第一人。曾国番出湘后最艰难的岁月,就是在祁门度过的。那时他刚攫两江总督,为躲避南昌官场的制肘,把行辕大营设在这里。当时安庆还在太平天国掌握之中,有谋士谏言祁门乃死地,三面环山,只一条出口,敌人只须一师遮断通途,则外无援可入,内无兵可守,缚手成擒矣。有此也可见祁门地势扼皖赣咽喉的险要。可惜曾国番怕挪动大营会挫了军队锐气,未纳佳言,结果被太平军偷袭,前锋杀到离大营只二十里处,幸得鲍操及时赶到,击败太平军,要不然历史可能就得改写了。
顾炎微笑着看一眼侠君,她讲的故事总叫人听了一遍要放在心里头再想一遍。
进祁门暮色已合,吃过晚饭趁黑赶路,夜色逾行逾深,忽然侠君大叫着停车。下车向后狂奔,顾炎跟着跑过去,看到一块石碑,隐约看到刻了四个字。
顾炎不懂书法,看不出是什么字。冯原跑上来,也看不懂,问侠君,侠君调皮地一笑,背了两句诗:“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然后才指点给他们看“谢眺之墓”四个字。原来误打误撞到了宣城。
顾炎的心终于在这个夏天被两个相差千年的古人合谋翻了一页。是为侠君元年记事第一章。
15
闹钟响起来的时候侠君正在做梦,她恍恍惚惚地摁掉铃声,回想着刚才那个古怪的梦。
开满杜鹃的山谷深处,一座高耸入云的白塔顶宽敞的议事厅。一群白胡子老头儿坐着,中间不伦不类夹了一个戴面具的年轻人,是什么少谷主,名义上的最高决策人。侠君披头散发一副古装打扮作为盗窃惯犯,被人用剑指着站在堂下等待公审。
事情居然这么快就败露了,真想不到。侠君现在极端后悔当初为了保持美貌不肯下苦功学武。
杰杰怪笑从四下里传来,门口布下重兵把手,难存侥幸。
侠君仿佛被无形剑气割伤了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一双眼睛依旧滴溜溜四下里转着求助。
忽然腰带被人大力往后一拉,身体顺势塌下半尺,被拉着倒飞出去。冰冷的剑追过来寻找她喉头最嫩的一寸肌肤,被两把奇形兵器接下。兵器的主人比兵器更奇形,是两个丑陋的驼背。
侠君的杨柳腰被拉得快要断掉才被放下来,几个黑衣卫兵接住了救美的英雄。另一个黑衣卫兵用同一种姿势把剑再次停放在她秀美颀长天鹅似的脖子上,带着同样残酷的笑容。但是这把剑不如第一把停得稳当,好象一只向往花朵的跌跌撞撞的蜻蜓,鲁莽地在她颈上留下一道醒目的红痕。
她闭上眼睛。再见了金珠宝贝们,再见了全国通行的银票们,我要死死记住藏宝的地点,下一世回来再享用。
仿佛一阵风过,吹开了蜻蜓,她在空中轻盈地转了个身。她疑惑,什么时候自己真的变成了一朵花,在风里跳舞?睁开眼睛,看见少谷主被放大数倍的面具近在咫尺。他的眼睛如同风暴的中心,平静无波,却是两个冰冷的无底黑洞。
她打个哆嗦,移开目光,发现自己站在窗台上,怪不得风这样大。塔高临云,厚棉花絮似的云层遮断目光,望不到一点陆地的影子。
少谷主怪有趣地看着侠君可怜巴巴地查看地形,看到她叹气,问:“还不认罪?”
侠君脖子一梗,姿态好看地如同一只面对薪火大锅沸水的鹤。
“那就下去再认吧。”他一把揽住侠君的腰,一步跨出窗台。
她身子一轻,猛然向下坠去。穿过云层之前正好能看见几个白发萧萧的脑袋挤在窗口。
穿过云层,来自左下方的莫名引力增大,以倍数增大,最后把他们二人完全吸了过去。“当”一声,仿佛戏院里的开锣声,他们牢牢地粘在一座小塔外墙。冲力作用太大,小塔浑身发抖,卡拉卡拉,一面墙都塌了下来。二人仰八叉地倒下,塞了一嘴的墙灰。
两人呸呸呸了半天才把嘴里的灰吐干净,少谷主在那儿宽衣解带。侠君大怒:“你干什么?”
少谷主懒得理她,继续脱卸。他的衣服还真麻烦,简直就是一个乌龟壳用十七八根牛皮绳给绑在身上。他把所有的绳子都解开,轻松地一跃而起。侠君看到乌龟壳依然牢牢地粘在没破没裂的一小块墙上。她奇怪地用手一戳。什么呀,死硬。
少谷主鼻子里出气:“连阴阳两极互相吸引的道理都不懂?”他一边摘下面具,露出顾炎的脸。奇怪,梦里的侠君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顾炎嘲笑侠君:“拿钱拿到手软吧?都敢到谷里来偷?”
侠君正经地回答:“这是我的专业。”
顾炎带着侠君离开那块废墟,边走边小心查看有没有人追来。侠君觉得好笑:“不可能有人追来。”
“你觉得你犯的是小事?”
侠君满不在乎地笑:“你说一个天赋再高脑子再好的贼跟一个金矿比哪个更值钱?”
顾炎一听就知道金矿说的是他,富甲天下的金钱谷唯一合法继承人,他一走,就由长老会共同执掌金钱谷,那不是挖到金矿了么?
“谁让你可怜兮兮地等我出手?”
侠君一蹦老高,甩开顾炎的手:“谁可怜兮兮?我压根都没看你,怎么指望你出手?”
“就是因为你不看我,露一个可怜兮兮的后背,秋风扫落叶似的簌簌发抖......”
“喂,那是风大给吹的!”
“你别吹了,那就是你一招!”顾炎回过头来,望着侠君,微微一笑:“你就没想过这整件事是我的一招?金蝉脱壳?”
抱着闹钟还没有完全清醒的侠君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机械化的女声说“对方已关机”。她依旧对着话筒问:“顾炎,究竟是不是你的金蝉脱壳?”
16
侠君二年春。
用帆兜一江风,
正好去远行;
用夕阳画一双眼睛,
带我看梦没到过的地方。
侠君和顾炎坐气垫船赶到巴东时,已经误了去培石的班船。沿岸挨个问过去,找到人愿意载他们去培石。事实上,顾炎觉得没有人能拒绝侠君的要求。
巴东是巫峡的起点,过了这里就是四川。小城不大,沿著江边陡陡的石级上去,是狭窄的石板路,路边摆满了一个接一个的小摊,卖些山货土杂。路旁的房子都很老旧,靠江的一排屋后有长长的桩子撑在江堤的陡坡上。
找到的是一艘小驳船,常用来装货那种,扁平扁平的。间或有从上水来的船交错而过时,激起的白浪会翻上船头。
已经是枯水期,江水还是黄黄的。完全不是郦道元《水经注》中提到的“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顾炎看着侠君摇头晃脑地叹气,笑着说:“咱们怎么说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三峡大坝开始蓄水,后人只能感慨‘潮平两岸阔’了。”侠君看看周围,想想潮平两岸阔,又叹了口气。
太阳慢慢落入群山,江面慢慢从逼仄变得开阔,荡漾满川碎金。这条燃烧的江让顾炎想起张承志在《北方的河》中描写的那条北方大河,而他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在写眼前的这条大江:
“他抬起头来。黄河正在他的全部视野中急驶而下,满河映著红色。黄河烧起来啦,他想。沉入陕北高原侧后的夕阳先点燃了一条长云,红霞又撒向河谷。整条黄河都变红啦,它烧起来啦。他想,没准这是在为我而燃烧。铜红色的黄河浪头现在是线条鲜明的,沉重地卷起来,又卷起来。他觉得眼睛被这一派红色的火焰灼痛了。”
“没准这是在为我而燃烧。写得真美啊。”侠君出神地望着江面。
背诵张承志的顾炎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回想起来那几乎是一个浪漫时代,有许多的荒诞不经、也有许多的热血相搏。虽然时间把记忆冲刷得变了颜色,但生命之河流经某处时的一个场景、一句歌词、甚至一瞥眼神都会钩起几许斑驳。而这些斑驳都叫侠君觉得又欢喜又苍凉。
17
侠君三年8月4日,雪顿节前。
两束光柱刺入黑暗,雨如期而至,在挡风玻璃上织成幕,车轮轻拍路面,街灯一盏盏倒跌入眼。仲夏的清晨,五点,天还没露出一丝亮色,空气有些寒意,一辆去机场的小巴缓缓驶出城市,只有两名乘客,侠君和冯原。不远处一家家庭旅馆亮着灯,顾炎彻夜未眠。相逢和别离,全部发生在异乡。
同样的街灯,同样的路,同样的雨。
黎明前的空中飘着雨,拉萨河涨水了。
前一天早晨也下雨。雨停了顾炎去大昭寺看主殿外释伽画像。殿前的酥油灯通明,内转经道上人流不息,一个老者给释伽前的木架系上哈达。他视若无睹,反反复复地想昨天晚上的对话。
“你究竟爱我么?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爱我。顾炎我们分手吧。”
他目瞪口呆。T恤左胸口的口袋里装着玫瑰金的戒指,最靠近心脏的地方。他刚刚急匆匆地回了一趟温哥华,把房子退掉,车子卖掉,打算陪着侠君仗剑天涯。甚至连他八十岁的老外婆都知道他心里装着一个女孩子,而这个孩子却这样来问他。
他确实没有说过那最俗的三个字,但是他说过类似的话,侠君说要把那些话拿个本子记下来将来便于查帐,居然,都不作数了么?
然而,她选的是冯原。7000米以上雪山合用一根保险带的伙伴冯原。就算顾炎可以把自己从山顶上摔下去,也不会把另一端拴着的冯原摔下去。
下午,他走出寺门,就近在靠门的墙脚坐下,看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过来一位老和尚,挨着他左手边坐下,又来了位小和尚,挨着右手边坐下。
他看见广场上早晨积的雨水早被暴烈的日头烤干,几团稠云飘在城外大山的山顶上,底部带著墨色,周边一圈却白得耀眼。
侠君到的时候云刚刚盖住半个天空,没两句话功夫,密集的雨点就劈劈啪啪地打了下来,视线所及,街面上溅著水花,高高低低的屋宇笼罩在朦胧的水汽中。七月的拉萨,傍晚有雨,远方的山顶还留著片阳光,宛如记忆褪色的碎片,宛如此刻站在面前的侠君,不知真伪,不知深浅。
顾炎并不打算站起来,依旧舒适地靠在墙上:“侠君,做了决定就别后悔。”
侠君扭头就走。这是侠君三年的结束。
侠君飞回去的那天,顾炎搭了一辆长途班车,混在藏民特有的酥油味羊膻味里向雪域高原的深处进发。
路不停地延伸,仿佛没有尽头。雨季西藏,群山四合里,清晨的田野湿漉漉的,弥漫著些许阴翳。云一朵一朵从山间吐出来,吸饱了水分,沉沉地压在地平线上。油菜花正当开放,但没有阳光,颜色中少了种灼人眼睛的灿烂,却也因此颇能和草原的嫩绿溶为一体。远方有一棵孤树,几间屋舍,一切安静得象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
当顾炎习惯了青稞酒的味道,渐渐记不清出发的日子,甚至记不得昨夜暂住的小镇。可他还是会想起侠君元年的天空,烈日下草木枯黄,长风萧萧,一道背影孑然而行。美丽易让人迷惑,深情让人软弱,厌倦了路上的日子又如何,同路的人牵起了别人的手。人生下来都是为了走向那个终点,道路不同,终点一样。生命如此肃杀,我的歌只为苍茫而唱。
源于亿万年前的一次碰撞
大地被扭曲
天空倾斜
你从梦中
惊醒
抖落一身蓝色
从此,你是这片世界的主人
无数个早晨和黄昏
太阳升起或落下
影子不停地演算
二维和三维的关系
火在胸中燃烧
脊梁寸寸弓起
岩浆汹涌
向上
成为一种习惯
和每一片白云对视
渴望奇迹发生
午后的相思
如一串耀眼的光环
时间流逝
森林死了
大象和猴子也走了
只有草
卑微的守护者,稀稀疏疏的一层
留下来
任季节涂改颜色
崇高的尽头就是死亡
在通往崇高的道路上
寂寞无边
只到一天
我从你脚下经过
有人
路上回望一眼
千年的等待
不能一瞬
两道车辙
从这边到那边
从少年到暮年
人们说
你的名字叫山
18
顾炎每天都收到一封来自侠君的信,从夏天到秋天,从秋天到冬天。他固执地不打开,直接删除。
但是冬天的夜这么长,到了七点钟,公司里走得空空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忍不住从垃圾箱里把信都翻出来。
看完信,已经半夜。他忽然想喝一杯酒。在超市外的长凳上坐下,灌了一瓶啤酒。头有些晕,没有料到超过八小时不吃饭一瓶啤酒也会头晕。但头晕的感觉真好,就象爱情的感觉一样。于是又灌了一瓶啤酒。朦胧中仿佛看到侠君,夏天的长裙随风轻轻摇摆,就象此刻他上上下下不安份的心。
我究竟应该要有爱情的麻醉,还是要没有爱情的清醒。你走后我一直没有停止爱你,但是我一直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爱情。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跟你再相逢。这不是是否有信心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个男人的状态。男人的状态一生总会起起伏伏,而你去后,我的状态始终是贴地飞行。
半夜十一点,他终于拨通了侠君的电话:“记不记得那一年我们本来说好了元旦去爬四姑娘山?”
“记得。”
“那就好。”他挂上了电话。如果一切可以从头来过,就从侠君三年那个不曾到来的新年开始吧。这一次,希望我们都有耐心让彼此再生出希望。
19
清晨六点的空气湿润清凉,呼吸结成薄薄的白雾,侠君在成都市茶店子长途汽车站里搓着手等待前往四姑娘山的班车,也等待一场宣判的结果。
顾炎到了日隆镇,由当地出名的向导之一卢四哥的小卡车捎带脚地把他拉回长坪沟。
这回是他第三回来到四姑娘山区,攀登目标是羊满台沟的骆驼峰。前一天刚刚下过半尺厚的雪,他不急着进山,每天游游荡荡,东边三嫂家喝茶,西边七哥家蹭饭。
这一天下午卢四哥回来得早,一卸了草料,就拉着顾炎打桌球。台子幕天席地搭在草地上。一边打一边还能眼关六路地照看牲畜。草地上雪风劲吹,顾炎没有戴手套的手冻得僵硬,大失水准,被四哥杀了个片甲不留。
有个婆姨来说一匹马的左前掌松了,跑起来一颠一颠,险些把一个姑娘给甩下来。接近岁末,进山的人少,没有人请向导,卢四哥的马租给游客在沟口这一片骑着玩。
四哥收拾球杆,问顾炎看不看钉马掌。顾炎眉头一跳,跟着去了。两人摘下坏马掌,研究一下,四哥告诉他只要马钉颗颗准确钉入马蹄指甲内,马就不会疼。顾炎还是觉得残酷,但是附近就他一个有把子力气的小伙子,袖手旁观的事他实在做不出。依着四哥的吩咐迅速扳起马腿,四哥眼明手快套上新马掌,捡起大锤子叮叮叮用寸许长的铁钉钉死。整个过程一滴血都不见,果然没有太大的挣扎和嘶叫。几分钟后,马志得意满地扬蹄阔步而去,轻轻松松爬坡过坎,转过一个坡前还特意回头望了一眼,说不出的神气。顾炎大乐,还真不是看起来那么残酷。
马的影子彻底看不见了,顾炎才笑笑地跟着四哥回去。远远看见一个瘦小个子坐在四哥家门口,脚下躺着一个大背包。他心里格登一下,要来的始终是来了。
侠君看着顾炎慢慢走近,从天边一个影子到渐渐填满整个视野。她抬头微微地笑,雪风吹散了她的头发,有一种烈士般的壮烈和热烈。
顾炎拎起她的背包,带她回自己住的家庭旅社。她脸色苍白,走路跟刚才那匹马掌松了的马差不多,有点趔趄,顾炎猜想是翻越巴郎山口的高山反应后遗症,余波未过。
20
休整两天,想着山里的雪应该已经叫这几天大太阳给晒结实了,四哥带他们进山。出发前四哥有点担心侠君的体力,偷偷地问顾炎:“这丫头行不行?她要是不行,到时候哭嘴都没有得救。”顾炎笑笑:“没事,丫头死硬,天天跑步,体力好得很。”
初冬的长坪沟宁谧寂静,新雪把之前马队骡队留下的痕迹全都覆盖,侠君常常忍不住要停下来,仰望雪山出神。掌握行进速度的顾炎看见她孩子气的亮闪闪的眼睛和一脸抱歉的表情,只能一再原谅一再纵容。当过去的所有痕迹被一一擦掉,顾炎的心温柔起来,仿佛时光回流,回到三年前,一切从头来过。
第二天下午到羊满台大本营扎营,四哥和顾炎忙着观察气候和地形,侠君没有任务,贪婪地看着对面的雪山。从左到右一字排开,是骆驼峰主峰,卫峰,和羊满台山。
早上飘起小雪,细细的,粉状小雪,并不冷。四哥和顾炎商量一下,觉得小雪不会有太大影响,迅速撤营上山。
大本营里还有另一支七哥做向导带进来的登山队伍,昨天到得更晚,目标是难度比较低的羊满台山。他们昨天从日隆镇急行军赶到大本营,没有休息好,队里有一个老外发起了低烧。他们决定留守一天。两队人马互相祝福,就此道别。
雪飘了一阵,到中午前果然就停了。三个人兴高采烈,四哥一路上还把攀登羊满台的路线指给他们看,一条长长的冰舌看得侠君佩服不已。
下午4点顺利到达骆驼东西双峰间的山体鞍部,就是通常意义上的一号营地(海拔4500米),基本到达雪线位置。四哥一边扎高山帐篷一边说看不出丫头不声不响,体力还真不错。顾炎侧过脸自豪地看看侠君。侠君回望过来,渐渐红了脸。高山稀薄的空气在两人之间不断加厚,几乎凝住。
晚上睡在帐篷里,顾炎琢磨着照今天的表现,估计登顶前不用在5300米鞍部的二号营地扎营,直接冲顶完成后看体力再决定是赶在天黑前返回一号营地还是在二号扎营。二号营地就是一个小平台,完全没有避风处,气候条件要比一号营地糟糕得多。
第二天行进速度加快,侠君好几次差点跟不上。顾炎和四哥一路上小心观察雪城情况,雪基本已经被几个大太阳晒结实了,顾炎大胆提出抄近路斜切雪城上峰顶。四哥犹豫一下:“横切容易踩断雪筋。”侠君听得有点害怕。毕竟她第一次上冰川型山峰,听见“雪城”,“雪筋”之类的专用名词,总会立刻联系到“雪崩”。
顾炎又在好几个地方试了雪地硬度,坚持要斜切。中午的太阳笔直照在雪坡上,照在顾炎微微皱起的眉头上。侠君立刻毫无保留地站到了顾炎这一边。
四哥同意了,先行探路,顾炎走在他身后,侠君紧紧缀在后面。顾炎给三个人都绑上了安全带,另外给侠君做了一个抓结套在冰镐上。他给她绑安全带的时候,侠君忍不住拥抱了他一下,轻轻的,立刻就放开。顾炎握紧她的手:“别怕,没事。”
三人各自尾随,从东侧的岩石路线上来,到了雪线上之后横切,然后再上升。四周非常安静,连风的声音都没有,他们的横切路线就快走完,四哥忽然停了下来。想是他背的驮袋太沉,有点累,回头做个休息的手势,自己踏出两步,想站到一块比较平的雪面上。侠君看到右边正好有一块凸起的岩石,就把抓结套上去,顾炎的绳结也刚刚出手,跟她套在同一块岩石上。这时候忽然就听到四哥喊了一声,喊的什么两人全都没有听清楚。接着就看到,雪全面地垮下来,把四哥站的那一小块雪地卷进去,冲了下去。顾炎和侠君立刻向旁边扑了过去,侠君紧紧抱住岩石,顾炎一手抓着套在岩石上的抓结,另一手迅速做了一个制动,用冰镐把自己固定下来。
事故发生太快了,几秒钟时间,雪如流水一般从他们身边几寸的地方泻下去。过后雪地上没有任何痕迹,很快恢复了平静。
顾炎松开冰镐,吊在岩石上努力往下看,寻找四哥的方位。侠君第一次经历雪崩,不象顾炎那么沉得住气,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雪崩给抽去了,死死地抱着石头不放手。
顾炎找了很久也看不到四哥。觉得再也不能拖了,卸下背包,只带着安全绳和冰镐准备下去找。侠君拉住他,把自己的冰镐牢牢地系在他身上:“给四哥。”虽然她说话还是有点哆嗦,明显已经好多了。
顾炎怕动作太大再次引起雪崩,不敢快速下降,坐在冰镐上,小心地顺着坡度滑下去。滑了几十米,看到左前方有个什么树枝还是石头戳在雪面之外。他心里一紧,加快速度滑过去。
那里是一道足有两米的由冰和流雪组成的雪槽。这时候他看清楚,伸在外面的是一只手,四哥的手!四哥脑袋上有一个洞,脸上积了一层薄雪,躺在雪槽最边缘。
顾炎先把四哥脸上的雪拂开,四哥已经昏迷,完全没有反应。他抬头向侠君猛地招手,让她也下来,等不及侠君滑下来,他做了一个抓结先把自己套在制动的冰镐上,用另一把冰稿开始破冰。
侠君到了以后,用雪杖换出制动的冰镐,两人小心开掘,很快把四哥挖出来了。顾炎想要上去把自己的背包拿下来,忽然一阵雪风劲吹,刮起一道流雪,两人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流雪过去后,发现雪城中间断裂,裂开了大概半米的冰槽,顾炎彻底断了上去拿回背包的心思。
他们扶着四哥慢慢从雪坡东侧斜着下降到了西侧的岩石地带。运气很好,找到一块地方,在一个岩壁后面。
天渐渐暗下来了。
四哥的驮袋装着高山帐篷,四哥的个人寝具,在雪崩里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顾炎的背包里装着所有的公共食物,还有炉头锅子,也没有了。幸好侠君的包一直没离过身,临行前顾炎怕她体力不够,在她的包里装了一些快速补充血糖的食物,果糖,牛肉干什么的。
他们就着石头缝里的雪,一人吃了一粒水果糖补充刚才失去的体力,给昏迷的四哥也喂了一粒,四哥就是含着,没有吞下去。
21
黑夜降临了。侠君的睡袋把拉链全部打开,成为一张被子盖在三个人身上。侠君还是冷得发抖。顾炎转过身来把她抱在怀里。他们不敢说话,生怕浪费体力。可是这样的情况哪里睡得着,侠君望着顾炎,终于掉下泪来。
顾炎心里一阵酸楚,把她抱得更紧,哑着嗓子说:“对不起,对不起。”
侠君使劲挣开一点,手指点着他的眼睛:“不要哭。你没有对不起我。”
顾炎原先不知道自己在流泪,听见这句话,泪水哗哗地落下来,滚烫地砸在侠君仰起的脸上。
侠君靠在他怀里,静静地说:“你还记不记得以前说过的话?”
“不要说了,节省体力,明天我们下去了再说。”
侠君固执地不听,而顾炎,有生以来第一次失去了对明天的信心,由得她说下去。
“那时候你告诉我,没有人生来就是一个硬硬的山核桃。二十岁以前你也是一只鲜美的汁水丰富的水蜜桃。但是自从菠萝以标准泳姿从窗口跳下去,你这只桃子迅速干瘪,变成了一只胡桃。一直到你遇上我。我是世界上唯一一把可以打开你硬壳的胡桃夹子。对不对?”
顾炎微笑:“这些傻话你都记得?”
“我生怕自己会不记得,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买本子,在第一页把这段话写下来,叫我自己不要忘记。而且,”她顿一顿,深深地看进顾炎的眼睛里,“我曾经忘记过。我曾经怀疑过。”
顾炎的眼里又浮现水汽:“傻孩子。”
侠君把背包拉过来,在外面的夹层里掏出一个扁扁的易拉罐:“你看。我本来准备冲顶以后在山顶上抓一大捧雪混着吃的。”
顾炎接过来一看,是一盒炼乳。
“那样我们吃的雪里面裹着炼乳,这座山就变成了我们的果酱山,你说好不好玩?”
顾炎把她的头摁到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其实,只要你还是我的胡桃夹子,哪里都是我们的果酱山。
天边亮起鱼肚白,黎明前的黑暗已经过去,果酱山在背后闪耀着银色的光。在他们的对面,一条洁白的冰舌同样闪烁着银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