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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墨迹 ...

  •   胡十七妹发现,隔壁桂娘是个骗子。

      这让狐有些意外,因为桂娘看起来,还挺朴实一村妇的。

      以往民间倒是有些糊涂人,突遭不幸后神思恍惚、精气受损,误以为自己出了马,甚至进而得了癔症,还能跟幻想中的仙家对话,这些胡十七妹都见过不少。而且根据上一百年印发的《女娲纪年XXXXX-XXXXX 民间仙家组织信用体系建设行动计划》,她这样要走正经仙途的小狐仙,如果遇见此类病患,那就是有缘,是有义务要救治的。往后都可以写进档案里。

      可桂娘显然不在有病之列,她压根就不信这些。就纯骗。

      桂娘还问过胡十七妹,问她有没有去胡十七妹家喝酒。胡十七妹说有,你来了我的乔迁酒宴,还醉得很失态。桂娘说,那就对了,我喝得太醉记不清了,之后还一直以为你是狐仙呢。胡十七妹说,桂娘你现在,难道不认为我是狐仙了吗。桂娘就哈哈笑,说,怎么可能。又说,那天我应该是被野狐狸遮了眼了,出了不少幻觉。

      胡十七妹就挺生气,因为她和她的姐姐们都是很有家教的狐狸。

      胡十七妹问,桂娘你不信有狐仙吗?我怎么听田氏说,你是这里很有口碑的出马仙。桂娘就说,当然是信的,就是这事儿不好说,连子都说不好的。胡十七妹说,那叫‘子不语’,不是‘子不好说’。桂娘还挺疑惑,说这不语,不就是不好说的意思吗。胡十七妹觉得群众扫盲可真重要,说,子不语,是让你‘敬’而‘远’之。不过这两点,桂娘你好像都没做到。桂娘想了一想,就抹眼泪了,说起文盲就业机会少,又说寡妇艰难。然后就一味地给十七妹夹菜。

      她哭泣时,看着温柔可爱,所以胡十七妹也硬不下手腕教训她。

      再加上,胡十七妹就没见过这么能熬夜的人。她想着,如果收拾了桂娘,以后怕是就再难找着每日里四更天给她做饭的人了。一般人不能有这体质。

      桂娘一见胡十七妹出神,饭碗也空了,就又忙给她添了一碗鲫鱼豆腐汤,催促说,十七妹,快再趁热喝碗鱼汤吧。又说这鱼又鲜又肥,下午钓上来,晚上就进锅了,煮出来汤色也好看。

      胡十七妹点头。

      桂娘做饭也挺好吃,如此这般,她好像也就只能把桂娘假装狐仙上身时的那副无耻之态给忘却了。

      ——————————————

      “娘,母亲,

      孩儿已在小槐庄住下,诸事安好。又有一弟子,供奉孩儿十分用心,今年定可全力备考。二老勿念。

      小狐十七”

      胡十七妹写了封家书,夜里又翻了好几个山头,才找到此地唯一的一家路路通驿站,将信寄了出去。

      其实,小槐庄这地界挺偏僻,也挺荒凉的。吃食的样式口味也少。也没甚么娱乐活动。空气还很干燥,风沙又大。还爱造外地人的谣。胡十七妹也就常常觉得,自己像是被老天爷给隔绝了,身上总是冷嗖嗖的,心也孤寂。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还没开始复习备考的缘故。

      ——————————————

      这天晚上,桂娘拿了一本书来找胡十七妹,请胡十七妹给她念一念。

      胡十七妹拿过来一看,说,骗术大全?你还正经钻研上了?桂娘说,没有没有,哪能研究骗人呢。你就给我念念书里边儿,穿墙术那一张纸就行,书贩子说有的。胡十七妹说,穿墙术,你听这个做什么。桂娘就挺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半天,才说,她是让人给投诉了。

      要说出马这行的口碑,基本全是仰赖着售后评价的。桂娘如今出马也有段时日了,也积累了不少经验,再回看年初刚出马那会儿,桂娘就也觉得,好像那时候是挺不成熟,挺多事仪都办得挺青涩。不过那些看□□、考试运的话术,桂娘却认为,一直都还算是纯熟的,也够得上行业标准,没什么好精益的了。

      可不想,就是以前看过考试运的一个客人,今天白天找到烧鸡摊子来了,要找她算账。

      胡十七妹说,桂娘,你还会看考试运,这要怎么看。桂娘说,就是狐仙告诉我,说他能考上,但不是稳稳当当的,一不稳当就考不上了。胡十七妹失笑,说,你这批语,倒是灵活,可都这样灵活了,竟然还没有算中吗。桂娘说,那哪能啊,这明明各样形势都解释得通的。就是这个人有点轴,我跟她就解释不通。胡十七妹问,如何个轴法?桂娘说,她就一直说她儿子没了、她儿子没了,一定要我赔给她,要不然就赶不上明年的童子试了。胡十七妹问,她儿子夭亡了?

      桂娘摇头,说,不是,她说她儿子倒也没死,就是穿墙里去了。

      看胡十七妹有点惊讶,桂娘还挺真诚地跟她点头,说,真的,她真是这样说的。她还说,那墙上就剩下她儿子一个人影儿了,就跟墨水画上去的一样。

      胡十七妹觉得挺稀罕,又翻翻那本破破烂烂的《骗术大全》,问桂娘,那你不会是想学穿墙术,去墙里帮她找儿子吧?

      桂娘说,倒也不是,我就是想调研调研,这样知己知彼,防备着她们娘俩合起伙来骗我。可别是讹我钱来了。说着就有点掏心窝子,跟胡十七妹抹泪,说,其实这客户也是个寡妇的,不过她有牌坊,而且牌坊批下来好多年了,因而也就比桂娘甚至田婶,都要权威许多,桂娘在她面前也就总有点自卑,好像抬不起头似的,连还嘴都不太敢。

      胡十七妹说,桂娘,你还是把自卑安放在别的地方吧。又晃晃手里的《骗术大全》,说,这也不是什么正经书,不过穿墙一章确实写得香艳。桂娘说,香……哎呦这怎么还扯到这上边来了,赶紧一把把书抢了回去。

      等红着脸要走,桂娘又问了问胡十七妹,明天能不能跟她一块,去这人家里看看是个什么情况。胡十七妹说不太方便,她还有事要忙。桂娘就可怜巴巴地走了。其实胡十七妹也没什么事,就是白天要睡觉。

      而且她也不太愿意出门。

      白天睡在窝里时,一想到桂娘柔弱无依、在别的权威寡妇面前抬不起头的样子,胡十七妹就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惊醒了好几回,再睡也睡不安稳了。

      等到天黑下来一些,她听见隔壁有扫洗喂鸡的声音,想是桂娘回来了,正要去问问白天怎么样,就听见桂娘和那个长舌的田氏嘀嘀咕咕正在热聊,赶紧躲回院子。又回了书房翻了翻新到的一沓《狐说世情》第28351期,睡了一回觉,折腾许久,才听见桂娘来敲门。

      桂娘挺高兴,一边捶腿一边说,今天这桩投诉解决得还算顺利,还又另外去了一家看事儿,所以就耽搁了做饭了,干脆买了三纸包的油皮肉包子回来,又熬了点小豆粥。就这,还累得肩酸颈痛呢,哈哈哈。

      胡十七妹看着她后脖颈上凭空生出的脸盆那样大的黑肉瘤子,说,能看出来、能看出来。又问桂娘,你那个投诉,果真解决了?

      桂娘说,那是当然。

      如下便是她的讲述:

      我上午去找的吕大嫂子,刚到她家,她就领我去了后院,说她们家那小公子,就是在后院的小阁楼上穿的墙、失的踪迹的。

      她家景致装修得挺好看,那树长得茂密,荷花池也修得漂亮,小阁楼一看也是青竹木新筑的,听她说,是前年特地盖了,专门给她家小公子读书用,平时就落上锁,留小公子在阁楼上温习。

      我就说,这小楼是不错,就是在个池子边儿上,水汽太大,最近天也热了,您说的那墨迹,会不会是潮热,墙面上生出来的黑霉斑。她就骂我傻缺,说我长个猪脑子,题还没审清就慌着瞎写,一辈子都是个完蛋玩意儿。我说嫂子你过界了。她就说,明明是我没有问清楚,她说的那墨迹是会走会动的,怎么可能是霉斑。还说那墨迹行、立、坐、卧,都和她家小公子的剪影儿一模一样。她出来迎我的时候,那墨迹就正蹲在窗边上。

      我就跟着她上阁楼,想着实地看看,可是进去一瞅,哪有什么墨迹啊,那墙面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吕大嫂子的精神头儿就有点不对劲了,她把窗边上的小窄塌、小圆案全都掀了一遍,果盘叮铃咣当撒一地。她还让我一块跟她搬书柜,说要把她儿子抓出来,我就劝她,问她最近吃没吃过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或者闻见过野狐狸的气味儿。她问我什么意思,我就说,比如你吃小鸡炖蘑菇,里面那蘑菇你都认识不,她就说我不相信她,问我是不是以为她是疯子。然后就扑上来掐我。

      我就也掐她,没掐过,她就把我提拎起来抵在墙面上,掐我脖子。

      我想着,那就先等她消消气吧,就等这会功夫我想明白了,等她不掐我了,我就问她,是不是平时也这样掐她儿子。她不说话。我就说她把她儿子掐死了,还编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她说她没有,她那天就只是把她儿子摁在墙上,也只是用木板打了他几下,打得根本就不狠,死不了人的,她儿子也是真的穿进墙里去了。她还说,是我算她儿子□□亨通的,我就必须得把她儿子从墙里弄出来,不然就要错过明年的童子试了。她还说我是个骗子。

      我就说,那你就去告我吧!你是有贞节牌坊没错,可我也是跟县老爷说过话的,我可不怕你!到时候,就看官府信不信你的鬼话!

      然后,我就跑了,她也没有追过来,想必也是知道理亏的。

      胡十七妹说,哇哦。

      桂娘还挺热心,扯开衣领子,给她展示细白脖子上那俩紫手印,也不知道后怕。

      胡十七妹问,那桂娘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桂娘说,能有啥打算,现在天热,什么案子都藏不住的,吕大嫂子她再怎么骗自个儿,过个几天,也都要骗不下去了。

      桂娘吃着包子,白皙的脖子下轻轻滑动,脖颈后的大黑肉瘤更是一阵狂乱扭摆。

      胡十七妹想,她这次若是不出手挽救,只怕这孤苦无依的小桂娘,就真的要香消玉殒了。

      ——————————————

      她木然地坐在窗边,空荡的书阁中,只剩下她一人。窗外,是如血的残阳。

      那个粗莽鲁愚的村妇已经跑了,她想,定是她道行太浅,学艺不精,只要她再去寻到一位真正的高人,总归不会耽误明年春天的考试的。

      等她儿子回来,成了才,便会明白她的苦心。他会知道,她待他,始终如珠如宝,而她点灯熬油般的操劳,也全是为了他的前途,家族的光耀。她的一切,都是无私的。

      她想得心力交瘁,从脚边拾起一枚黄梨,一口咬下,那梨皮香肉细,脆甜多汁。

      就是汁水太多了,多得从她嘴角溢出来。

      啪嗒啪嗒,几滴浓墨一般黑的汁水落到手背上,她把梨子拿到眼前,皮上只有残存的半块墨迹。

      ——————————————

      第二天,桂娘无事,在巷头守了一上午的烧鸡摊。

      胡十七妹睡在窝里,却是辗转反侧。

      等到了晌午时分,风云骤变,阴风阵阵又鬼气四漫。胡十七妹赶紧起床,大白天里出了门,溜着墙根儿去到巷口。

      天阴成这样,桂娘也没打算收摊,见胡十七妹从巷子里出来,她还挺惊喜,问,十七妹,你怎么出门了,你家那两个小童子呢。胡十七妹说,她偶尔也想在外面吃一回烧鸡。桂娘就笑着给她拿了个烧鸡,又拿了个板凳,让她坐在摊子边上吃烧鸡。

      胡十七妹留神着左右,果然就见远远地有一个妇人走过来,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着一张阴鸷固执的面孔。

      桂娘也看到她了,说,这吕大嫂子怎么又来了。又跟十七妹说,你别在意,就吃烧鸡就行,看我来应对她。

      等吕氏停在了摊子前,桂娘就说,嫂子,你别来找我了,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更厉害的出马仙吧,就是开丧葬用品店的吴师傅。吕氏说,不用了,我来是告诉你,我儿子回来了,而且,再也不会乱跑了。桂娘不太信。吕氏又伸手,放了一个梨在摊子上,说,这是我的谢礼,你务必收下。

      桂娘无意瞥了一下她的手臂,恍眼间竟像是看到了一块又一块重叠着的圆洞黑斑,又没能看个仔细,就是觉得乍一看挺像是芭蕉腐烂了那样的。

      桂娘有点怕了,说好、好的,谢礼我收下了,嫂子你也回去吧。吕氏说,你吃一口梨子。桂娘说,我等会再吃。吕氏说,我让你现在就吃。桂娘说,嫂子,我这会儿不饿。吕氏说,我管你饿不饿,现在就吃!

      桂娘说,嫂子你这、你这我就要和你讲讲理了,你说,你家出了事儿,你怎么怪到我头上了呢。咱们都不熟。吕氏说,是你夸口说有狐仙附体,还说能与天地交流,洞察阴阳。放言可以预示吉凶祸福,却连我儿早亡都看不出来,你在其位,却未尽其事。桂娘说,我尽了,我觉得我挺尽的了,这不是你心态没稳住吗。吕氏说,你尽什么了,一个死人,从何谈起□□亨通。桂娘说,嫂子,难道你以为,这些运啊命啊,都是一成不变的吗?譬如生来大富大贵之人,平日不修阴德,那老天爷也是要夺了他的气数的,不然不就成了老天无眼了吗?今日亨通,明日蹬腿,这都是常有的。这叫技术性调整。

      吕氏大怒,说,你是说我不修阴德,累及子孙?桂娘说,那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吕氏又说,我为人孝、慈、贞、善,都是受了朝廷嘉奖的!从来就没人能挑出我的不是,没人能说!桂娘说,那倒也不一定。吕氏说,就没有不一定!桂娘说,你昨天还骂我呢,你还打你儿子。吕氏说,那是我没了丈夫,不得不撑起一家门楣。桂娘说,嫂子,你也不能是总那么高尚,我可听大家传了。吕氏说,传什么。桂娘说,都传说,六年前闹饥荒的时候,你婆母娘家寄了两条腊羊腿过来。你还记得不。吕氏愣了。桂娘接着说,你跟你家里人说,这羊腿要留给你婆母,旁人不许动,可是你偷偷用小刀片羊腿吃,让你家洗衣裳的婆子看见了。吕氏不说话。桂娘说,当然我也不是说你片个羊腿有多严重,就是说你这为人包袱忒重。其实寡妇圈里挺多人都知道这个事儿的。

      吕氏还是不说话,呆站了半晌,像是长长地吐了一口叹息似的,一阵风烟地飘散了。天也一下放晴了。

      桂娘往摊子边一坐,还挺感慨,唉声叹气,说,十七妹,我好像是上年纪了,身子没以前那么撑劲了。又说,这就看了一上午摊儿,吵了一架,竟然累得站都站不住,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的。

      胡十七妹起身一看,那大黑肉瘤竟然还长在她后脖颈上。

      胡十七妹说,你这是还做了什么缺德事。桂娘说啥,没有没有,我平时不缺德的,这不跟人吵架吗。胡十七妹又问,你昨天说,还去了一户人家看事,那是什么事情。

      桂娘说,哦,那家啊,那家没什么的。她们家是喜丧,就是老太太不知道咋回事,寿衣都换好了,还撑着口气不闭眼。我就说,是不是置办了什么好的首饰衣裳,她没穿戴上,舍不得,她家孩子就说,柜子里是还有一副她的金耳坠,我就做主给戴上了。老太太果然就闭了眼。

      胡十七妹却说,这就些?你没动过别的东西?桂娘说,那当然,做这行手脚必须要干净的。想了想又说,就只不小心勾了一下寿衣的衣领子,勾抽丝了,不过她整理整理,就一点也看不出来了。胡十七妹说,这就是了。桂娘,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世上有一种祟鬼,性情极是古怪,若是有人亵渎了他们的尸骸,他们便会长进这人的皮肉里,日日作祟,至死方休。

      桂娘不信。但也不好表现出来。

      倒是胡十七妹怕这招摇撞骗的小寡妇,真把小命折腾没了,只好装着十分热衷,加之桂娘也想在十七妹面前展示一番平日工作时的风采,就采买了几套纸扎寿衣并些纸钱,寻了一个吉日子时,两人一起去老太太家附近的十字路口烧了。

      胡十七妹看到那大黑肉瘤一阵蠕动,便有一矮小人形剖开肉皮,从里面钻出,跳进纸火堆里,朝桂娘啐了一口后,就挟了衣服银票离去了。

      桂娘被飞起的滚烫纸灰糊了眼睛,之后左眼就害起了病,也看不见东西了。胡十七妹只好又每天辰时打好井水,用桃木煮成汤后,让桂娘用这水洗脸,然后才去睡觉。

      如此清洗了数日,眼睛果然就好了。

      桂娘想,自己难得能在家中修养,又有小友十七妹贴心照料,自然是要百病皆消的。

      而吕大嫂子家中的惨事,却是没几日就在小槐庄流传了开来。据说,她家仆妇发现她死在了后院的阁楼里,尸身早就腐坏得不成样儿,稍稍一碰,就像是要往外淌出来黑水一样。她家的小公子,则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彻底失了下落。桂娘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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