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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只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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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最近不大对劲。”
林秀英拉过陈丽的手,嘴对着孙女的房间努着,“不是去那个猪场就是在房间看书,可是我瞅着那本书是一页没翻啊?孩子是压力太大了吗?”
陈丽顺着婆婆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见房门缝隙间,女儿笔直的坐着,但一动不动。
又想到她近日的举动,陈丽摇了摇头,对婆婆说,
“要不,就把那个猪场推了吧,不然孩子——走不出来。”
林秀英手指一紧,眼神也暗淡了些。
走不出来……
谁走的出来呢?
那是她唯一的儿子啊。
可是日子不还是得过吗?
但作为玉兰的奶奶有些担心孩子,
“孩子可是坚持去了十几年了,每月每月都去打扫,就这么推了,肯定接受不了的。”
陈丽缄默片刻,沙哑的开口,“那难不成,真让孩子去养猪?”
女儿对养猪的热情她无法视若无睹。
可是,养猪那是什么?孩子怎么能知道养猪的苦?
每每想到这里,她都更恨那个男人引导女儿接触那些猪,恨他让女儿看向那些牲畜的眼睛燃起亮光,再带着一头猪,在她的面前同吃同住,还喊着她来看这头小猪被养的多好多好。
整天泡在锋利杂乱的猪草和粮谷里,运着臭熏天的粪水,睡梦间都是猪尖锐的叫声,连睡觉都不安稳,时刻惊醒着是不是哪头母猪要凌晨分娩或者是难产。
她和清和是在上学时候就认识的,先前就不赞同丈夫养猪,只是男人一意孤行,她确实不好劝什么。
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陈丽做的最多就是和婆婆背着背篓去山上割上满篓的猪草,再后来,就变成收村民的杂粮,仔细瞧着挑出里面发霉的杂粒。
自从碰了猪以来,丈夫仿佛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些过往的温柔可善突然就只对那些牲畜展露,独自在家中的时候,总是缄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只跟着一次进过那个猪场。
就是在某天凌晨,某一头怀孕的母猪发出尖锐的嚎叫,丈夫立即灵敏翻身套上衣服往那边跑。
她也跟着进去。
只见丈夫摸了两下就判断是难产,让她过来帮忙按着那头哼唧的母猪,然后给猪喂了点什么——
接下来,陈丽闭上眼睛,那个场面叫她现在都难以接受。
她的丈夫直接把手伸了进去,搅弄了很久,拉出一条脐带,然后顺势扯出了整只小猪。
她低头一看,那只小猪已经浑身青白,软的出奇,死去已久了。
她被吓得浑身发汗,却只听见丈夫的叹息声,说着可惜了。
说是清高也好,胆小也罢,她后来再也不跟进那个猪场,孩子以为是因为清和的死去。
不,要比那更早,更早。
那会儿林姨和周边亲戚还时常劝着自己年轻,早点和清和要着二胎,最好是个弟弟。
说的清和都有些意动。
向来表现软和的她却异常强硬拒绝。
每每回想起那一刻,每每做梦梦到自己肚子鼓起,痛苦叫着,脖子以下难以生出孩子的肚子庞大到要爆掉的程度。
丈夫突然走了过来,眼睁睁看着对方把整条手臂伸进自己的身体,在她的哀嚎中拉出孩子和母体衔接的脐带,然后捧着那个青白的肉球对自己说:
可惜了。
她无数次从这样的噩梦中惊醒。
小小的玉兰揉着眼睛凑过来抱住母亲,软软的手臂紧紧贴住她皮肤,在母亲呆愣的神情中询问:“妈妈?玉兰在哦。”
那个时候的玉兰,刚学会说自己的名字,会总是玉兰代称自己。
平时只觉得好笑可爱的孩子话,在这一刻突然给她极大的安心感。
这是将她嫁出去的父母、接纳她的婆家,甚至是最开始躺在她身侧的丈夫都不能给予的情感。
这是她的女儿,她唯一的孩子、她在这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陈丽紧紧地回抱住女儿,把脸枕在自己的臂弯上,让泪水打湿了那一小块布料。
小孩不明白大人的举动,只学着之前被大人拍打的举动,手掌放在她的背部,又轻轻滑落,小声喊着“妈妈,妈妈。”
是,猪让她们过上了好日子,这点她确实很感谢这些温善的动物们。
可猪场的破灭确实让她松了口气。
尤其看到丈夫那副样子,那才是真实的,时常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形象。
好像被什么东西吞吃掉了所有灵魂和情绪,变成一个一点就爆的木偶。
最后爆掉也是可预见的事情。
只是为什么以那样的方式,为什么要死在女儿面前,为什么要对她——道歉。
陈丽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会让宝宝养猪的。”陈丽说,“那个猪场,留着推了都行,只要玉兰高高兴兴的,不提养猪就都好。”
林秀英的想说些什么,到底没说出来,跟着叹了口气,“是我家对不起你啊,丽妹。”
陈丽的眼睛霎时泛起泪光,她扭过头去吸了吸鼻子。
这些年来全靠和婆婆相互扶持着,不然哪能过得下去。
“妈,说这种话,生分了。”
陈丽自认为是很随和的母亲。
她对玉兰没有什么要求,只希望她平安幸福,当然最好考个教师编制,做个老师,她和婆婆再给孩子找一个安稳的男方,就这么平和的过完下半生——
但即使对孩子什么都说好的她,面对女儿的要求还是忍不住扭曲了脸庞。
“宝宝,妈妈是不是听错了?”
她温柔的询问着面前已经高过自己半个头的女儿,眨了眨眼睛,和蔼的看着这个孩子。
玉兰顶住叫她头皮发麻的视线,硬着脑袋重复一遍,“我想,我想试试养猪,妈妈,我,我做了一个计划书——如果养起来的话,附近猪肉都是缺口市场——起码三年内我们就能还清这些负债。”
“养猪?”
陈丽看了一眼女儿手上的一沓纸,加大加粗和有关猪的字眼叫她有些窒息,过往昏暗闷痛的记忆浮现,陈丽扶住脑袋,伸手阻拦担心想要搀扶自己的女儿。
“现在你,书读的好好地,只要明年年底去支教,把这个证拿到就可以在咱们村的学校做一个老师——宝宝,老师很好的,很轻松,假期多,也可以经常回家——”
女儿担心的看了她一眼,还是坚持:“可是妈妈——”
陈丽打断:“没有可是。”
她揽过自己女儿的肩膀,努力缓和了语气,“宝宝是不是最近背书太累了呀,咱们可以休息休息,不要老是往外面跑了。”
女儿没有挣扎的被她推进房间,她已经比母亲高那么多,力气也大那么多,可只是低着头顺从的被推进去。
在陈丽关上门之前,她听见了女儿轻声说道:
“可是妈妈,我一点也不快乐。”
她关门的手顿住了。
女儿的心理健康是她非常关注的一个问题。
孩子的记忆出现了偏差,玉兰只记得和死去的清和隔着一道门;十几岁的玉兰会对她说有一个朋友叫金珠子在家里住过几天,她却没有任何印象和记忆。更别提总是会莫名其妙跑到那只猪的墓地上躺个几小时,再带着那身泥土回家来。
最奇怪的是一段时间莫名其妙的好运气,和清和养猪前一模一样的境遇,但在那以后,她的丈夫就渐渐变成了一具空壳。
让她不由自主也跟着婆婆信起神佛。
上天的眷顾?
命运的馈赠?
从来不是免费。
最终,妈妈什么也没有说,把门带上了。
林玉兰说完其实就后悔了,她屏住呼吸,听到母亲在原地停留了很久,才缓慢地抬脚远去。
她不应该刺激妈妈的——
玉兰垂眸看着手上的计划书,是一时兴起摸了三天的。只是家里对她任何计划从来都没有反对过,她一时就有些得意忘形的拿出这种东西觉得妈妈会接受了。
她是不是太任性了?
明明——
明明爸爸就是因为这个死掉的。
这个家里还没有一个人走出这场死亡。
玉兰把手上的计划书放在一旁,慢慢爬上床,茫然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
家里对她很好,几乎是有求必应,她也应该顺从家里的期待走上一条更光彩的路。
这才是她应该做的。
道理她应该明白,母亲的逆鳞也不应该触碰,可要完全摒弃这些想法去做被人期待的事情——
玉兰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怅然的想着:
为什么会觉得如此——不适。
难道她不能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吗?
她被自己第二个想法吓了一大跳。
紧接着她又被自己被吓到这个事实吓了一跳。
玉兰依稀记得自己之前是个什么都敢做的小孩,家中情况迫使她过分早熟独立,可是什么时候,连自己的想法都能叫自己害怕了呢?
她皱着眉头,为自己矛盾的想法感到茫然。
可越长大,她就越能感受到那些桎梏。
感慨不是男孩的可惜,反复打量她头顶身高的惊讶,更有在看到她能独自搬起家里石桌时难以掩盖的嫌弃。
她曾听到林姨拉着奶奶担忧的说,“玉兰现在这么高,力气还这么大,到时候哪个男孩瞧得上啊。”
奶奶有些疑惑的反问:“这不挺好的一小女孩吗?”
林姨看了奶奶半天,像是在看着一个难以理解的外星人。
而奶奶看她也是如此。
两个人吹胡子瞪眼半天,最终不欢而散。
林玉兰看了看桌子上的书本——最开始大家都要读书,都说这是好事情,所以她也很努力的在学习,甚至遇到金珠子——即使是假的也在拉他努力上学。
可为什么到最后,这种好事,在别人眼里就变成了婚姻的加分项。
只要能做一个老师,别人对她的选择就能够无视掉玉兰强壮的身体,过高的身高,和奇怪的大力气。
虽然家里对她从来没有提过这些,虽然她甚至根本没有想过恋爱这种事。
可只要一踏出家门,她的身体好像就变成一个商品能够被人随意指点和定价。
这些东西,让她看向书本的的时候都有种莫名其妙的抵触。
让她一个字都背不进去了。
为什么不能只为自己呢?
为什么我不能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呢?
明明爸爸就可以不做老师就养猪啊。
玉兰默默按住自己模糊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