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春》凭霄

5、三月三（5）

　　苏语卿端着饭食进来的时候，无机道人正悠哉倚腿坐着。
　　反观韩论非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闭着眼手点在眉心，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苏语卿想问，却不知他叫什么。只能指着韩论非与无机道人相觑着，“他……他叫……”
　　“他在家中排行第九，你唤他九郎就行。”
　　无机道人笑着又指指自己，“贫道本家姓张，道号无机。”
　　“哦，九郎啊……”苏语卿点点头，“我姓云，单名一个卿字。”
　　他堂堂九殿下，什么时候轮得到乡野村姑叫得这么亲昵？韩论非立即气涌上头，“丑丫头，别这么叫我！”
　　话音刚落，体内本就运行艰难的灵气猝然断了。韩论非气馁地睁开眼，看着无机道人默不作声。
　　“已经试了多少遍了？”无机道人有些幸灾乐祸，“我赠你的心法你真的翻开看过？瞧瞧你这身凝涩的经络，怕是一个周天都没运完。还想开神识找到它，做梦去吧。”
　　这怎么能怪到他头上？韩论非心里不忿，无机老儿看着就像个江湖骗子，之前拿着一串破珠子坑了他五两银子，那本心法也是买珠子顺手送他的，他能打开那本书看上几眼，委实是看得起它。
　　“嘁，无机老儿，别瞧不起人了。再给我些时日，我定能开神识找到那妖物。”韩论非绷紧着小脸，心里愤愤。
　　妖物？什么妖物？天呐，桃村有妖物！
　　“道长，他说得可是真的？”苏语卿声音微颤向无机道人确认此事。
　　“自然是假的，他向来爱胡闹。”无机道人眼也不眨骗苏语卿，“不用管我们，你去忙你的事吧。”
　　她就说嘛，桃村就在仙山脚下，怎么可能会有妖怪。
　　苏语卿没好气瞧了韩论非一眼，突然记起一件事，挨着门边问，“道长，你可曾听村长提起，往年桃村的三月三要准备什么东西吗？”
　　“你不记得了？”无机道人反问。
　　苏语卿摇摇头。她要是记得，也不会来问他了。
　　无机道人掐掐指，倚着屋柱老神在在回她，“别担心，会想起来的。”
　　但愿吧，希望能尽快想起来，她可不想被赶出桃村。
　　苏语卿叹了一声，关门走了出去。
　　天色又暗了几分，家家户户飘出的炊烟与蒙蒙细雨混在一起，像浓重的白雾笼罩在整座桃村。
　　苏语卿眼底泛起淡淡的红光，她像生锈的人偶一般僵硬缓慢地歪了歪脖子。
　　三月三快到了，没有时间了。

　　屋里的无机道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暗自捏决。
　　床榻上韩祁睁开泛着红的眼，随后法诀落在他的身上，红光霎时隐没，韩祁再次闭上了眼。
　　韩论非眉尾微不可闻的动了动，无机道人眼眸微动，尽数看在眼里。
　　他很久以前听师父说过，惊世绝伦的修道之人都有极强的五感，可惜他不是，他师父也不是，万幸他徒弟是。
　　他眼里含着的欣慰和期望没过多久，又成了嫌弃，太懒，还是太懒。
　　无机道人挥挥袖，一层若有若无的结界笼罩在韩论非四周，他盘腿闭目而坐，吐吸变得缓慢而又绵长，原本黯淡无光的身周逐渐散发起微弱的金光，细潺的灵力在躯体内不停运转着。
　　无机道人看了一会儿，接着支着脑袋打起了瞌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边天光发白。无机道人懒洋洋地醒了，扭了扭僵硬的脖子，不紧不慢走到韩论非身旁，往他眉心一点查看情况。
　　差不多，也急不来。
　　无机道人掐着他的肩膀，强行收住韩论非运转的灵力，韩论非吃痛睁开眼，“无机老儿，你做什么？”
　　韩论非眼睛打着架，声音发虚，“天亮了，我怎么感觉过了好多天。”
　　无机道人但笑不语。
　　韩论非身子一沉，倒地就睡了过去。
　　无机道人出了门，正巧碰到刚回来的苏语卿，她沾了满身晨露，目光呆滞拖着两个青绿的葫芦回了家。
　　“你看，这不是已经找着一样了？”无机道人语气欣慰。
　　“三月三快到了，没有时间了。”苏语卿声调毫无感情。
　　“别急，日子还长着呢。”无机道人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透过苏语卿的眼睛在和另一个人说话。

　　苏语卿一觉睡到了晌午，院里的小鸡叫得比平日更尖更细，她想起来给它们喂食，眼睛还像糊了浆糊，怎么也睁不开。
　　好在有个好心人撑开了她的双眼，她迷瞪瞪刚要出声道谢，韩论非那张漂亮的脸蛋顿时占满了她的双眼。
　　这个小土匪怎么进了她的屋，他又想找她要什么！
　　苏语卿打了个激灵，猛地清醒坐了过来。
　　韩论非不屑地撇撇嘴，“你怎么这么能睡，叫了你好些遍了。”
　　又见她脸色青白眼周发黑，想起自己彻夜练功天亮才睡，面露嫌弃地问，“你被鬼压床了？”
　　“你有事？”苏语卿满脸防备问。
　　当然有事。
　　他其实也刚醒不久，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无机老儿，倒是在门外发现好玩的东西。
　　韩论非略有兴味勾起唇角，从地上提起个垂髫小儿，这不是对门的楚二？
　　“他在门口晃悠了半天，说是找你的。”
　　轻悠悠的楚二被韩论非拎了起来晃荡，惊恐地瞪圆双眼挣扎着，“云家阿姊救我！”
　　“你快把他放下来。”苏语卿急忙下了床榻，抱着楚二落了地。
　　“阿姊。”楚二委屈瘪瘪嘴，两眼红通通的。
　　苏语卿蹲下小声说，“昨日你出来太久，张婶已经发了好大的火，你莫要惹你娘不开心。”
　　“我娘去喝喜宴，让我喊你也去呢。”
　　刚回的无机道人耳朵尖得很，兴冲冲走过来问，“村里哪家办喜宴？”
　　楚二不认得无机道人，与苏语卿相觑片刻，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韩论非傲慢踢踢楚二的脚，“喂，老头问你呢。”
　　楚二显然害怕韩论非，转了一圈躲在苏语卿身后，“自然是村长家，他的长子今日娶纪家小妹。”
　　“有喜宴自然有酒了？”无机道人眼睛冒光。
　　楚二无言张了张嘴，最后点点头。
　　于是四人一道出了门，韩论非与无机道人走在后头，“它可是我们要找的妖怪？”
　　“自然不是。”
　　“进这之前，你好像说这里全是活人吗？”
　　“没错啊，都是活人。”无机道人不曾说谎。
　　“那它呢？”韩论非朝着前方点了点下颚。
　　“它曾经也是活人。”
　　便韩论非盯着苏语卿牵着纸人说说笑笑的背影，眼里闪过一抹看戏的笑意。

　　桃村长家不愧是全村最富的门户，这还没到黄昏，鞭炮像不要钱一样响了又响，村里的姑媪早就在灶房里帮忙，满庭满院的席面早已先上了冷食，摆好了春酒。
　　楚二说要去寻阿娘，到地就撒腿跑了。
　　无机道人高兴搓搓手，指着春酒，“大徒弟，一起喝点？”
　　韩论非脸上写满了拒绝，要不是无机老儿馋嘴，他才不想跟着来。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再练练心法，争取早点找到妖怪。
　　好不容易有菜有酒，怎么可以没有伴？无机道人嫌弃韩论非扫兴，退求其次看向正对春酒好奇的苏语卿，“那你跟我喝。”
　　“好呀好呀。”
　　春酒泛着豆绿，哗啦啦倒了两大碗，无机道人推了一碗给苏语卿，“尝尝。”
　　苏语卿饮了一口，脸上露出老鼠偷到油的窃喜，春酒酸里带着醇甜，很是好喝。
　　无机道人洒脱大笑，端起酒说道，“同酌春酒，共赏春光，干了！”
　　苏语卿也抱起碗与他一碰，“干！”
　　村里酿的春酒并不浑厚，更不易醉人，奈何苏语卿喝得太急，双颊飞上两抹脂红，眼神也飘忽了起来。
　　“好喝，再倒。”苏语卿情不自禁打了酒嗝。
　　无机道人高兴摸了摸黑白夹杂的胡子，也不拦着，“来来来，喜欢多喝点。”
　　苏语卿垂头又饮一大口，看向韩论非，“你要不来点，真的很好喝。”
　　韩论非不想与醉鬼说话，扭着她的头转向无机道人。
　　眼前突然换了人，苏语卿有些茫然。她怔着一会，忽而难过红了眼睛，“老乞丐是你么？你没死？”
　　“我瞧你这丫头哪里醉了，明明清醒得很。”无机道人喝得满面红光，慈爱摸摸苏语卿的小脑瓜。
　　韩论非这才知道两人相识，不禁反问，“你既然与她认识，怎么不收她做徒弟，来缠着我作何？”
　　“正所谓佛渡有缘人，道不收穷鬼。你见上山求道的，哪个不是高门权贵。丹药、炼器、朱砂、符纸……都要银子。你见她浑身上下有哪样东西值钱，我收她做什么？”
　　“鬼话连篇。”韩论非嘟囔，西京的王孙公子一抓一大把，怎么就盯上了他？
　　纪家出嫁的新娘在全村绕了一圈，终于拿着扇子挡着脸，进了桃家的门。
　　迎亲的鞭炮噼里啪啦响个没完，席面有宾客陆续地落座，庭院里一时挤满了来看热闹的小娘子小郎，闹哄哄的有些吵。
　　比起西京盛大铺张的婚宴，桃村的这点场面显然乏善可陈，韩论非大概扫了一眼，眼神落在无机道人嘴里的穷鬼身上。
　　她醉态依旧，望着人多热闹的地方，抱着碗显得神情有些寥落。
　　苏语卿很快发现韩论非在看自己，眼波流转间带着些许狡黠，仿佛在说为什么这么瞧我。
　　韩论非忍着笑，这副姿态放在光鲜亮丽的贵女身上，必定顾盼生辉。
　　可这黄毛丫头太瘦了，浑身上下只有一把一捏就碎的骨头。脸颊瘦得往里凹，比他还黑了一截。
　　看着看着，他又不禁用眼神细细描摹她的五官，长眉如雾，形似远山，柳眼横波婉转，鼻峰恰好，菱唇嫣红微弯。底子倒是不差。
　　想到此处，韩论非恍然回神，西京的高门贵女他都没有这么仔细打量过，他看一个乡野丫头做什么？
　　拧巴的韩论非撇脸望向别处，正巧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钻进桃家的后院里。
　　他稀奇地扬眉。
　　无机道人早与后来的宾客热络地交谈起来，他捧着碗敬了四方，一饮而尽后醉醺醺看着韩论非离去的身影，轻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