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暧昧电影。 ...
-
吃喝用度都是曾东来一手操办,没什么好操心的。
白天,他们在街上闲逛,时不时去图书馆、博物馆那些免费的地点蹭空调。晚上,是到公园散步。
显然,两者之间并没多大区别。说难听点,那都得是“街溜子”。
老了,才有资格被称之为“享受生活的人”。
有太阳的地方就有三五成群的小老头小老太,不是在下棋就是在打牌,热热闹闹,不至于独自在家的冷清。
但这不属于他两重点观察对象的范畴——曾东来说,你们身上,没有小镇青年该有的那味儿。
这话说得抽象,连同找寻那种感觉变得困难。
毕竟感觉、感觉,能感知,能察觉,抓不住。
再年轻些的小孩关在补习班读书,两个人坐在街边屋檐下,盛着凉,随意观察。
季之漾神神秘秘,跟陆柏川交头接耳:“你说,我俩会不会遇到网上那种精神小伙儿?”
实际也不多见。
最多两三个瘦瘦干干的人聚在一起,被盯看得久了,好心的凑上来问兄弟来不来一起?暴躁的瞪过去问你看什么看!
默默的,收回视线。
原本不懂那些人为什么手里都夹着根烟,说话吞云吐雾的。真啥事也不干,光坐站一天后,他们惆怅得也想来各一根。
闲啊,所以胡思乱想,却怎么都望不到出路。徒有困窘。
陆柏川从一种极度紧绷的忙碌状态抽离出来,一下这么清闲,不适应。
可那股子懒散劲骨子里来,像北方的霾,把人吞噬。滋滋水滴浇红铁,想干点什么,也都是无所谓的态度了。
曾东来没空再管他们,忙着剧本,过美国时差,整天闷住屋子里,日夜颠倒。
烟一缸一缸地倒。趁这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的间隙,他把每天的饭钱扔在桌上。季之漾会为他带一份盒饭。
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不打照面,每天见面的频率不及街坊邻里看得多。
隔壁家的“哈婆婆”,整天坐在门口竹椅上,把着蒲扇,摇啊摇。思绪扇飘,便不知道在像什么,或许又等什么。
有人经过,脚步声哒哒响,她叫一声,没人理。
去问,得到的答复夹杂着方言,解释说:“她年轻时候嘴就碎,闹得街坊邻居不得安宁。大家看不惯的嘛!那老了,哭瞎了眼,可怜她,改不掉一张嘴……久而久之,就这样了噻……”
这里的方言,瞎同哈。她确实看不太清。但说到这里,大家总是欲言又止,便没后续。
她拉着季之漾不放,絮絮叨叨扯,季之漾总是好脾气。
总睡不好觉的陆柏川却做不到,前几次还耐着性子陪一会,后来干脆出门前透着门缝看,确认没人再说。
一次,她拉着两人扯到了之前碰到的遛狗男孩——叫小原。死了妈,爸不管,狗养大的。
“……他啊是有那个自闭症啊?这可不行的咧……”乡音重,沙哑的嗓音模糊不清。
陆柏川的脚从始至终定在地上,垂眸长久目视青石板,等啊等。
直到哈婆婆说累了,季之漾喊他离开,他想,自己又算怎么长大的呢?
他为自己找了件事做,势必想出问题的答案,却始终碌碌。
一时一分一秒,蝉鸣里拉长。但一天,闭眼睁眼,已然流逝。
转眼一周,曾东来开始给他们一些剧本内容。大多是即兴创作的片段,台词很精彩,不过明显太碎,连陆柏川这种外行人都看得出来。
比如这里——剧情发展到了哪个阶段?怎么下一张纸,情绪又变成那样?时常不知所云。
于是某天三人终于打上照面,季之漾看一眼陆柏川,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嘴都不带歇。
问到最后,他说:“曾导,他没演过戏,你是打算让他本色出演吗?”
他们私下闲聊,都倾向于那天说的,根据自身性格饰演更贴合的角色。一个话多,一个哑巴。
一支烟,白烟缭绕,模糊了神情。
等曾东来碾灭了烟,呛人的味快散,他眯眼审视陆柏川许久——他专注自身创作的时候就这样,话也变得很少,力量全都汇聚在眼中。
他嗓子还是哑的,问陆柏川:“你知道怎么拍电影吗?”
不知道啊。陆柏川想,你难道不该知道我不知道?
曾东来换了种问法:“你看过多少电影?”
陆柏川又是摇头。
他从前连用以休闲的时间都谈不上多少。
就好像熬夜熬昏了脑,曾东来点点头,猛地一垂,醒了。他回屋掏钱,说请他们去看电影。
两张轻飘飘的纸币,季之漾开心接过:“我都好久不看了,真快憋死了。”
无意之间,陆柏川揉揉鼻子,略感羞愧。
可低头一点,二十,还是二十。
季之漾难免质疑:“这够吗?”
虽然知道这边的物价低,比大城市中便宜不少,但精神上的娱乐,可以算得上物以稀为贵。
陆柏川更是对此类小额支出茫然。
“够!绝对的!”曾东来胸有成竹,实则已经神游一会,突然来了灵感,一薅头顶鸡窝头,冲回房。留下半句——
“啊对对,就这样,再找找……”
话含糊,不知道说给谁听。
两个人一合计,去找游荡在街上的无业游民问,还真找到一家私人放映厅。
环境是破了点,荧幕小而泛白,画面多少有些朦胧。身下红布椅子也硬得很,久坐腰酸背痛。总归胜在片源多,且性价比高。
片子是季之漾去选的,一部同性题材的电影,他之前看过。
店长在前台挤眉弄眼,狭小逼仄的过道,昏暗的光,他脸上阴影不断变幻。
“这部嘛……”他一副行家做派,“要不要升级小房间?我们这包间隔音好,保证做什么,隔壁都不会听到……”
季之漾连忙出声打断:“哥,这我亲哥。”他指了指陆柏川,“你看我两都这么帅,不像吗?”
店主来回打量,摸摸莫须有的胡子:“嗨哟!你这么一说……嘶——还真有几分相像……”
一路憋着笑,嘴里噗噗。直到走进房间,季之漾才放肆大笑。好似恶作剧成功。
他和陆柏川打趣:“你猜,等会我们出去,他会不会又脑补一堆……”
没往下说完,季之漾表情戏谑。对视刹那,陆柏川跟着摇头低笑。
不多时,电影开始放映。
为了不让荧幕怼在脸上,房间长窄,如过道。两座椅子并列。
眼前放映着他人的爱情故事,情节平静无波,偏蓝的色调渡上一层冷静的氛围,几分悲伤酝酿。昏暗中更催人欲睡。
头顶对着投影仪,稍有动作,屏幕上便出现一团大黑影。
陆柏川不敢动,只时不时透过那一束微弱的光,不自觉瞥向季之漾——对方目不转睛,正看得入神。
电影的时代背景还要更早,又是一波经济萧条。两个主角一穷一富,各自有不同的烦恼:穷人找不到工作,富人则身患残疾,困在家。
当时网络兴起不久,他们因此结缘,开始往来书信。虽然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彼此却意外契合,堪称灵魂上的伴侣。
原本纯粹的友情在细水长流的温润言语中逐渐变质。富人得知穷人的烦恼,邀请他来自己家工作。
他说:“我们一起生活,好吗?”
温柔编织的网,一旦脚踏进,硬化如铁制的囚笼。穷人欣然前往,密林深处的别墅里,逃不掉。
爱磨成了恨,连亲密都是痛的。
在床上,相撞。兽一样嘶吼,不得解脱。
陆柏川听得耳朵泛红。季之漾为什么选这部电影?他会跟自己一样吗?
可电影的基调终究沉闷,仿佛灰雾茫茫,闷人窒息。一点绮念是埋在地底的种子,过湿的土里冒不出芽。
还不及同床共枕触及的热汗黏腻。
转头看不真切,陆柏川惹得季之漾察觉,不动声色躲开视线。却还在执着,一些个想到错乱的问题,后半段看得并不仔细。
痴与怨纠葛,尽生憾事。
故事的最后,富人身体每况日下,他最终选择放手,在活着的时候道别。死后,他的一部分遗产留给了穷人。
对着遗嘱,是一双无泪的眼,情绪翻涌,伴随背景音乐终止而漠然。
究竟几分真心?该如何面对?
那好像该是电影外观众的考量。
电影完。
它似乎只是一部纯粹的文艺片,讲爱情,没什么主题。但融入了生活的苦涩,戏剧化的发展,或许不同人咂摸出不同滋味。
黑屏许久,季之漾迟迟没有动作,陆柏川绕不开思绪。
等啊等,季之漾头还歪在座椅上,缓缓开口道:“其实我第一遍看的时候,没有那么喜欢这部电影。但是它后劲很大……很多年后,遇上一些事情,脑子里就闪过那些画面……”
他打开话匣子,从电影中有关画的镜头讲起,讲那些画都意味着什么。停停顿顿,尽是一些细节。
没有人来赶他们走。头一倒就贴在一起的距离里,陆柏川陪他讲起艺术史。
直到都是口干舌燥,季之漾回到话题的起点,直白问道:“你喜欢这部电影吗?”语调压下也掩盖不住小心翼翼的期许。
所以陆柏川体面回答:“或许我在等你说得后劲。”
他不依不挠:“那你看完之后什么感觉?”
陆柏川想了想,说:“电影讲述了一个强取豪夺的故事……”
他扭头,透过黑暗,季之漾正一眨不眨盯着他看,兀自就把嘴里攒下的那些话尽数咽下,重新组织语言。
“如果是我,我不会让他走。哪怕是死,最后一眼我也要他留在我的身边。”陆柏川自嘲。
话说出口,仿佛从荧幕中的世界彻底抽离,一个半小时的沉浸体验耗光了力气,绵绵瘫在座椅上。
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怎么就这么说了,但确实是心声。
别开眼,陆柏川强迫着不去关注季之漾的反应——他许久没说话。
或许事实上,谁都还没有走出那压抑的氛围。
当一个人太爱电影,恍惚把它当作生活——冷眼旁观者只称之为故事。
但总有那么一瞬,所有人为之动容。
季之漾不赞同他的观点:“可那样,太自私了……”他声音雾一样轻,自己也迷失,摇摇头起身,“走吧。”
店老板在门口守着,果如季之漾所言,看他们的眼神古怪。
快要出店,他在身后,还是忍不住地问:“真亲兄弟啊?”
这次是陆柏川回答:“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