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欲性错误》油酥小葵花

2、驭兽之道

　　邢乐很快就明白为什么年轻的祝瑾述一开口就像幼教一样了。
　　L市十年前其实是本省发展的一匹黑马，可惜没赶上产业转型的大潮，中途又连换了几任市长，财政亏空，连带着发展也几乎停滞了。刚开始是施工一年的景区打造忽然停工烂尾，接着一所本地私立学校倒闭了，后来几家企业也搬离了L市，这座城市就彻底萧索了下来。有追求的年轻人大多选择外出打工，留下大量老年人仍然被困在十年前的虚假辉煌里，永乐家园这样的小区在L市不在少数，老龄化严重，门口公告栏贴的不是招聘转租，反而是讣告更多。在所有人的沉默中，大家都对一个事实心知肚明又缄口不言——L市没什么前景了，这里的城市建设、这里的产业、这里的人，都是一样的。
　　邢乐所就读的六中其实是本地一所很不错的学校，初高中两个校区，初中部每年有一半学生能顺利升到高中部，高中部又有一半学生能顺利升到大学——如果不算那些在最后关头家里忽然不愿意继续供孩子读书的学生的话。只是每次经过厕所门口闻到里面飘出来的烟味，邢乐都只想叹气：这就是名校六中。跟L市一样，十年前的虚假繁荣而已。可就是这样一所中学，今年却忽然兴奋地宣布，他们斥重金从A大挖来了一名高材生担任尖刀班语文老师兼备课组长，校长慷慨激扬地喷着唾沫：“咱们六中一定能乘风破浪，再创辉煌。”
　　A大的高材生来这里教书？真是杀鸡用牛刀。图啥呢，难道校长真能开得起天价工资？起初没人相信校长的话，毕竟他还曾经宣称自己当年只差一步之遥就能读A大了，最后还不是承认那“一步之遥”是整整两百分。可是随着施工队开始在学校里敲敲打打，尖刀班里又每天来来回回几支施工队，即便是邢乐也有点相信有事要发生了，这位新老师，大概架子大得很，非得要学校把路全部铺平一遍才肯上任。
　　又一个昏昏欲睡的早自习，一个新面孔进了教室，用劲瘦的手腕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安静地坐在讲台上，等待同学们从困意中醒过来，周遭从一片漫无目的的喧闹转为安静，他才笑着开口。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新语文老师，祝瑾述。”
　　那三个字就浮在他身边，字如其人，挺拔又温柔。
　　一班全体安静了，盯着他的目光像一把把年轻温柔的小刀，没什么恶意，却纷纷落在他的腿上，但谁都知道其象征含义。祝瑾述只是笑，在讲台的掩饰下紧紧攥住自己的轮椅扶手，面上那副神情不知该说是平和还是任人宰割。
　　“残……残疾人啊？”同桌方月小声开口，还没来得及因为自己的失礼把话咽回去，手上就被邢乐狠狠拍了一下。
　　“啪！”
　　祝瑾述显然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注意，轻轻侧身往这边看过来，邢乐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她身上，然后对着讲台鞠了一躬：“老师好！”
　　其余同学这才如梦初醒，纷纷站起身，一声声“老师好”里，祝瑾述松开了攥得发抖的右手，朝着那个角落看过去，穿着校服的小姑娘用若无其事的眼神掩饰自己的紧张，习惯性地把自己耳边的碎发向耳后撩了又撩，有些不安地抬头，正好对上了他的视线，然后对他露出了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
　　那是什么意思？祝瑾述没有想要深究，总归不是什么不好的意思。帮了他两次了，不热心的好孩子。于是他推了把眼镜，隔着乌压压的人群冲她笑了笑，轻轻张嘴说了句什么。
　　“谢谢”。
　　邢乐忽然有点不敢看他，这个客气得过分的新老师，两天之内对她说了三次谢谢了。讲礼貌到这个地步，甚至在这种时候都要谢她一下，邢乐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她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坐下继续看刚刚的那本杂志，然而书却有些看不进去，总想抬头。
　　方月低头小声控诉她：“你那么大劲干嘛，痛死我了！”
　　邢乐也不看她：“你太没礼貌了，怕你第一天就得罪新老师，胡建华会把你生吞活剥了。”
　　胡建华是校长的名字。
　　“那倒是哈，祝老师现在可是小胡的掌上明珠，天天恨不得托在手上生怕摔着了，把学校的路给他铺得跟溜冰场似的，又平又宽，走路上我都想跳舞。不过你说这祝老师，年纪轻轻的怎么还坐轮椅呢……”
　　“你还没完了是吧。”邢乐很没耐心地打断了她，“有嚼舌根的功夫，你还是多花点时间学语文吧，还‘掌上明珠’，有你这样形容的吗？”
　　“是是是，你最爱学语文了，”方月盯着邢乐抽屉里的杂志翻了个白眼，“抓紧一切时间学习语文，快把你的壮举告诉祝老师啊，说不定封你个课代表当当。”
　　“用你说？”邢乐把杂志往抽屉里一推，坐直了身子，“不看了，改邪归正，下课去领赏。”
　　“领啥啊？”方月不明所以。
　　“课代表啊。”邢乐笑嘻嘻地托腮看向台上的祝瑾述，“都别跟我抢。”
　　事实上邢乐心里也清楚，不会有人闲得跟她抢着做课代表。高一一班作为新一届的尖刀班，主要由两种人构成：以年级第一罗哲婷为代表的“两耳不闻窗外事”派和以邢乐自己为代表的“无聊才读书”派，好不容易出了一个热心人方月，已经身兼班长、团支书、学习委员数职，其他科老师想找人发个作业都只能靠运气来班上抓人，语文这种作业较少的科目就更没有课代表了。所以当笑嘻嘻的邢乐在下课铃响后走上讲台，说出那句“老师我想当课代表”后，身边的高良一口可乐喷在了罗哲婷桌上。
　　罗哲婷冷脸擦了把眼镜，抄起词典狠狠拍在高良背上。
　　高良吃痛，赶紧连声道歉，一面还不忘冲着邢乐大吼：“我去，邢老大吃错什么药了？”
　　“邢老大？”目睹了这一通闹剧的祝瑾述好奇地睁大了眼睛，“邢乐同学，没想到你还深藏不露啊。”
　　“你别听他瞎说。”邢乐理都不理高良，“他和我闹着玩呢，祝老师，你相信我，我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一定能够胜任科代表这个职务！”
　　邢乐说得慷慨激昂，肢体语言极尽浮夸，好像下一秒就要戴上红袖章说出“我要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做贡献”，就连一向只低头做题的罗哲婷也抬起头来，用古怪的目光打量今天尤其反常的邢乐。
　　“好啊。”
　　罗哲婷把眼镜拿下来重新擦拭了一遍，她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不然为什么祝老师一开口，身边好像有夸张的漫画柔光特效？高良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祝老师轻轻揉了揉混世魔王的头，用极尽温柔的语气、哄小孩的口吻对她说：
　　“好啊，老师相信你，邢乐同学一定没问题的。”
　　“哲婷，你说这祝老师是何方神圣？”高良靠在罗哲婷的桌边，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问。
　　“应该是一种远古妖兽，叫炆糅嫪狮，可以轻易对混世魔王进行精神攻击，使其瞬间缴械投降。”罗哲婷一本正经地说。
　　“哎。”方月匆匆赶到，靠在高良旁边长吁短叹，“祝老师还不知道邢乐的本性，性子又这么软，看来要被她欺负死了，怎么办？我们一定要保护好祝老师。”
　　三人六目相视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邢乐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三人蛐蛐半天了，她跟在祝瑾述身边，又想帮他推轮椅，又想帮他拿教案，手忙脚乱半天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倒是祝瑾述不慌不忙地开口：“邢乐同学，你别紧张，老师很好说话的。”
　　“嗯。”邢乐的手扶上了轮椅，又想起自己根本没推过轮椅，要是不小心把祝瑾述摔下来了，小胡应该三秒内就会赶来把她宰了吧。这样想着，她又把手收了回去，挠了挠下巴。
　　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的祝瑾述笑得很开心，眼睛弯弯的像月牙：“昨天不还很活泼吗，今天怎么这么文静了？”
　　“老师，你就别开我玩笑了。”邢乐的声音越来越小，“谁能想到这么巧，你会是我语文老师啊……”
　　“说明我们很有缘呀。”祝瑾述摇着轮椅到了工位上，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硬壳笔记本递给邢乐，“老师没有提前准备礼物，抱歉，这个你先收着，就当见面礼了，好不好？”
　　不知道是体弱中气不足还是习惯了这样轻声细语的温柔语气，祝瑾述说话总是很温柔好听，又常把礼貌用语挂在嘴边，让他整个人像是从古书里走出来的一样，墨香十足却又好像一碰就碎了。一向大大咧咧的邢乐站在他身边，也忍不住放轻了语气：“不用啦老师，你实在太客气了。”
　　“我应该的，邢乐同学一来就帮了我这么多忙，我还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呢。”
　　邢乐叹了口气，接过笔记本：“这个我就收下了，以后老师叫我邢乐就行，不用说话这么客气。有需要直接叫我，要搬东西，要干活，直接在走廊上抓个人转告我就行。”
　　“好，邢乐。”祝瑾述的眼神很认真，“谢……咳，好。”
　　邢乐又叹了口气：“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老师再见。”
　　拿着笔记本走出办公室，高良和方月已经候在门口了：“怎么样怎么样？祝老师说什么了？现在作何感想？”
　　邢乐自然地忽略了第一个问题，思索了一番，扔下了一句话：“脾气太软了，喘口粗气都要把他吹坏了，以后你们跟祝老师说话都放客气点，谁要是惹他就给我等着吧。”
　　高良和方月摸不着头脑地面面相觑。邢乐不是最烦这种书卷气重的人吗？现在的意思是……和平相处？
　　不明白。高良和方月没有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结，趁着课间冲去小卖部买饮料了，一路上的台阶岔道全部新修了坡道和扶手，他们一面跑一面啧啧称奇，温言软语的祝老师如今已经收复了校长老头和魔王邢乐，简直像一名驯兽师！这个新老师，还会有什么惊喜带给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