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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盈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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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六小姐是定了亲的,是娃娃亲,在苏六小姐母亲临死前半年定下的,定的是杭州城的崔家二郎,崔秀全。
他比苏六小姐年长四岁,听说现在已经是考了秀才,这是顶好的一门亲事。
原苏家就是在甘肃起家的,祖上做的是皮毛生意,从苏老爷父亲那辈起才出了一位能读书的人,做了官,直到如今,却一代不如一代了。
苏六小姐是突然就变了,最明显的是以前活泼好动像是只花蝴蝶,如今很多时间都沉默地站在树下。
她更听不得有人说崔家,无论是杭州城的王家,还是其他什么的崔家。
只要她听到,身子就会倏忽弹起,眼神恐惧又戒备,神情暴躁。不像以前她则是懵懵懂懂的羞涩,对这位崔秀全充满了好奇。
现在,我能看得出来她的眼里心里都厌恶嫁人,或者说是害怕嫁人了。
我不由地想起上元节那晚,浑身颤抖,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往不好的地方想,但是混迹在下人堆里的,对于那些事是听到过不少明里暗里的浑话。
心里惴惴不安,我私下里花了钱去打听,却什么也没有打听出来。
“我说那崔家可真是豪富,又送来了一车的节礼。”苏五姑娘在房间内踱着步,桌上摆满了各色礼盒,还有各种新奇玩意,眼里都是艳羡,伸出手,一下又一下地摸着。
小姐却紧抿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是有心了。”苏三少爷哗啦一声打开折扇,随意扇了扇,眼内也多是满意,转头道:“小妹,别可欢喜?”
我站在苏六小姐身后侧,能清楚看见到她身体在发抖。
“三哥……”她声音带着哭腔。
“怎么?欢喜的要哭出来了?”苏三少爷哈哈大笑起来,“小妹莫急,再怎么着我们苏家也要等到你及芨!”
“说什么呢!”苏三少夫人啐了一口,走过来扶着苏六小姐的肩,“女子总有这一天的,当年我也是跟你一般。”
王家节礼重,代表着重视这门婚事,也彰显王家是有家私资财的,苏家也很欢喜,苏老爷更加满意,王家有官至从六品的州同知,比自己从八品主簿有权势多了。
苏六小姐等人都走了,闷闷地趴在床上。
我看出来小姐的烦躁,沏了杯薄荷茶,放了两块冰糖。
我私心里是不想小姐嫁人的,小姐嫁人了就会变成苏夫人那样咄咄逼人,又会变成管事娘子那样锱铢必较,然后还会变成嬷嬷那样不苟言笑。
嬷嬷说过,她年轻的时候也爱笑,老了就不笑了,岁月的流水在她脸上冲刷出道道凹痕。
而且这世间的男子有哪一个能配得上小姐呢?
男子三妻四妾,女子恪守妇德,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却从未遵从自己。
多悲凉。
但是我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恪守一个丫鬟的本分,毫不动摇地站在小姐这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
小姐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传来,“绿水,你也会嫁人么?”
嫁人?我愣住,这是我从来不敢想的事,而我已经十六岁了,是该嫁人了,如今我走在花园里,也有小厮偷看我了。
我摸上我的脸,下巴尖尖。
“奴婢不嫁人,奴婢要一直跟着小姐。”
“真……真的?”苏六小姐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似乎有惊喜。
“是,奴婢会一直跟着小姐的。”我立在临窗书桌前,背脊挺直,手臂修长,交叠着垂在身前。
“你不怪我责罚你了么?”小姐声音忐忑,这段时间,我能感觉到我和小姐之间的异样,小姐会偷看我,一旦我转头看她,她就扭过去不看我。
“奴婢永远不会怪小姐的,”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小姐,声音暗哑,“奴婢夜夜悔恨莫及,那晚没有拉住小姐的手。”
小姐呆呆地看着我,良久才别过头。
“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苏六小姐皱着鼻子,闷声道:“如果你想嫁人就嫁吧,大家都说女子要嫁人,就跟开的好好的花要被剪了插在花瓶里一样。”
我惊诧,小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前年后,小姐再也没有参加过上元节的灯会了,每次不是肚子疼就是头疼,我也陪着小姐守在府里,她的话也没有以前多了,很多时候沉默着四处望着,好像找不到脚下的路一样,今天却意外地说了这么多些话,似乎还有了点从前活泼模样。
“小姐,那我们就让花开一直在树上好不好?”
“可以么?”
“当然可以。”我像是诱骗兔子的大灰狼。
“如果嬷嬷她们要剪怎么办?
“我拦着她们。”
“……那好。”小姐笑起来了,这时我才发现小姐的眼里竟然有泪光。
秋日霜降的一日,苏六小姐突然偷偷找上了苏三少爷,他们在书房说话,我站在院门口。
那天小姐吐露出自己不想出嫁的念头,苏三少爷直接跳起了脚,指着小姐的鼻子大骂,骂她不知好歹、忘恩负义!
小姐尖锐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我还不如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苏三少夫人连忙掀开帘子进去,拉着她的手劝她。
我听的心惊,手指冰凉,连忙关上院门。
但是最后还是闹到了苏老爷那里,苏夫人在旁不紧不紧地拱火,小姐就被罚跪了一整天,手掌心被打出了血,还罚关在房间整整一个月。每次只送白粥咸菜。
用苏夫人的话就是,富贵日子过多了,不知道咸淡。
等我再见到苏六小姐时,她的脸白的像是纸一样,眼睛灰蒙蒙的。
我手心被指甲抠出血,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上前想要扶着小姐,小姐却越过了我,轻飘飘地走到阳光下,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指。
我在她身后默默伫立着,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惊吓了小姐,小姐就会变成小鸟飞走了。
就这样苏六小姐成了府里下人堆里的笑话,大家偷偷议论,唾沫横飞,说没有见过不想嫁人的小姐,小姐长大就是要嫁人的,否则还不如做了姑子去,说不定嘿嘿嘿。
他们的话不堪入耳,苏老爷大发雷霆,发卖了几个嘴碎的,却也压不住。
仿佛因为这个,奴才就打破了与主子的界限,获得某种权力。
而我更是众矢之地,我那时已经十八九岁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在那时,过了二十就是嫁不出的老姑娘。
老姑娘的命苦的很,在他们眼里就是没人要的下贱货。
其实在我十六岁之后,有不少姻缘,但是我始终没有点头,苏夫人是不管小姐房里的事,乐的看笑话。
小姐更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她也不懂如何为我安排婚事,我对外的借口都是,以后要跟着小姐当陪房的,有不少嬷嬷婆子以为小姐想用我笼络王府管事,也没有插手。
就这样,我就如以往一样活着,小姐也没有找过父兄,仿佛我们都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转眼间腊月梅花开了,小姐及笄了,穿上大袖百蝶长裙,赞者是苏老爷同僚的夫人,她用红木梳给小姐梳头。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眼前浮现出小姐的不同时期音容笑貌,用小胖手拈着桂花糕的小姐、站在梅花树下阻止婆子剪梅枝的小姐、趴在栏杆上往湖里张望着急的小姐、插着腰站在我面前为我撑腰的小姐、小巷里红着眼睛不说话的小姐……
我内心波涛汹涌,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变。
最后由正宾为小姐簪上钗冠,正宾则是王家的姻亲,是个平和的夫人,她很满意小姐的姿容。
及笄礼后,小姐就被不被允许出房门了,整日里拘着绣嫁妆,苏五小姐来看过几次,两人也不再斗嘴,有时候面对面坐着,也不说话。
“苏六,以后我们还会见面么?”苏五小姐突然问道。
“应该会吧。”
“那为什么大姐、二姐和四姐从来不归家看看呢?”
“……我也不知道。”苏六小姐抬头望着屋顶。
“那你会来找我么?”苏五小姐又问。
“……那你会来找我么?”
两人俱是沉默。
苏五小姐还没有定亲,苏老爷一直琢磨着,迟迟未有决断,要不了多久苏六小姐就要成亲了,而她却没有个着落。
八月中秋节前,小姐就要嫁过去了,王家家底厚,门第高,很多丫鬟都想当陪嫁,小姐选中了我,大家又都嫉妒我。
我每天都很忙,忙着给小姐准备着东西,绣的手帕、打赏用的铜钱、给各房备的礼盒等等。
苏五小姐天黑后送来了一串绿松石的手串,她说:“苏六,我把你的红珊瑚手串丢湖里了,现在我还你一串。”说完就提着裙子跑了。
小姐趴着门框喊:“那串红珊瑚手串,绿水给我找回来了啊!”
苏五小姐却头也不回,后来我才知道,那串红珊瑚手串是小姐娘亲的东西,小姐很是喜欢,苏五小姐央求了很久,小姐才借给她戴的。
日子飞一样过去,大婚前一晚,小姐穿着素衣,突然喊我:“绿水,我想穿嫁衣。”
我一愣,出嫁娘穿的嫁衣繁复,层层叠叠,穿戴齐全极为不易,如今已经是深夜时分了。
小姐坐在床沿上,眼神透过两旁的红烛看向我,嘴角微微带笑,虽一袭素色寝衣,全身无钗环,在烛火里却有股惊心动魄的美。
我服侍小姐一层一层穿上了婚服,大红的华服上用金丝绣着的云霞翟鸟,烛光中的小姐熠熠生辉,我忍不住地想要上前。
小姐缓缓抬起双手,脸上笼罩一层极淡的辉光,仿佛玉女菩萨一般,她穿着厚底缎面鞋,显得高高在上,目光往下顺着,露出一丝悲悯之色。
我被这美所震撼,我的心脏狂跳,胸腔火热,一股热流贯穿小腹,如被闪电瞬间击中。
那晚上,小姐穿着婚服坐在床上很久,我蹲在小姐脚边,一遍又一遍抚平华贵礼服上的每一条褶皱。
湖水中荡起层层涟漪,从那边蔓延至我这边。
第二天,大喜,接亲送亲,敲锣打鼓,撒糖撒钱,好不热闹,好不气派。
两家距离的不算远,先走一段陆路,然后行船一个时辰。
小姐被苏三少爷背出苏府,上了花轿,
新郎官崔秀全骑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双手抱拳,团团作揖。
两排仪仗队气势不凡,小姐的嫁妆远远缀在后面,喜轿旁喜娘丫鬟环绕,蜿蜒远去。
花轿走出盐官镇,小姐透过喜轿小声说:“想吃桂花糖,我闻到桂花的味道了。”
我左右看看,赶紧把袖中早已准备好的的桂花糖递过去,小姐抓住我的指尖,旋即又松开。
我把收回来的手拢在袖中,拇指与食指摩挲着。
路上没有了城内喧哗,一行人安安安静行走在官道上,与每个人身上喜庆的颜色显示出割裂感。
跨火盆,拜天地,送入洞房,前屋男人们喝酒玩乐,后宅里显得安静,夫人小姐挤在新房内说着家常,不多时就散了。
我觉得这里冷清又陌生。
小姐始终端坐在床边,头顶的牡丹祥云红绸随着呼吸,下面坠着的流苏轻轻拂动。
天已经很暗了,我站的腿已经僵直,还是不见有人过来,门外很静。
又等了很久,还是不见有人过来,按理说,前院酒席散了才是,我心中疑惑,吩咐好小丫鬟好生照看,就掀开帘子出了门。
过了半个时辰,我才回来,屏退了丫鬟婆子,轻轻在小姐耳边说:“姑爷歇在翠柳院了。”
说完,我把头埋的低低的,不敢看小姐的神色,视线内大红喜袍微微颤抖。
洞房花烛夜,新郎官却去了妾室房内,没有听过这样荒唐的事!
这是对小姐的侮辱,也是对苏家的侮辱。
那晚红烛滴完,留下一摊红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