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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惊鸟3 ...

  •   “可以的……”

      我的心猛然一跳。

      “……不过我做不到。”

      ……我瞪着医师。他微笑里带着一点点歉意,却并不强烈。他做不到,那就是没人能做到了。我茫然而不能语。

      其实我何必问呢?原本就没有指望过。

      “将军真正是看高我了。”西尔含着凉凉的微笑垂下眼,“我算什么?给陛下驱驱邪,配配菜,小缝小补,做点包扎的活儿罢了。”

      深色的羽睫在眼际织就两道密帘。谦逊下透上来苦味。看高他了……我真的有看高他么?是谁被傲慢的青衣祭叹为百年不遇之才?谁被提江的百姓奉若神明?又是谁置身刀光剑影却心不惊、手不颤,如临秋月,如对雪潭,那么冷静地将我这具曾被劈为两半的身体重新缝合起来?

      然而他也没说错。他确乎没做过什么了。最近除了给大帝设计膳食均衡营养外加安排适度的锻炼等等外,所经手的最严峻的事,无非就是为一个脑袋包扎--当然,那是帝国最尊贵的脑袋。这又是另外一码事儿了。

      帝国的医药业并没有发达到医师过剩。将士们也没有进化到能在战场上毫发无伤。然而西尔是御医。西尔专属于大帝一人。即使他离开大帝为其他人诊治,也必须得到大帝的旨意。

      西尔并不自持身份。但这并不表示他能改变什么。

      “我算什么?”我亦如此扪心自问。即使是大帝那样的人,也曾扶着斑驳的城墙远目江山:“朕算什么?你们来说说看,朕算什么……”自然没人能回答他。是否这是做一个人无法避免的迷惘呢?

      听说有的人会耗费一生寻求这个答案,最后答案找到了,人也老了,青春已销年华已逝。然而还有的人终生都找不到答案。生时糊涂,死也死得不明白。

      大帝的伤并无大碍。西尔称之为刮花。他一边说,一边检查我的脉。看来这才是他来找我的目的。我有点苦笑不得:陛下啊,您怀疑我的身体状况?

      “我没毛病。”我对西尔说。

      我只不过想娶伊修塔。

      “只要是人就多多少少会有点毛病。”西尔说,“你不要讳疾忌医。”

      我索性闭嘴,由他摆布我。你要我病我就病吧。这又有什么大不了?我忽然觉得很疲倦,觉得自己应该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听取树涛鸟鸣,在大地温暖的床中重归朦胧。外面白云苍狗都不关我的事。

      便在这时,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了沙哑的歌声。我心一颤,辨认出那是伊修塔的声音。

      歌声尖刺倒生,就像一株从沙子的深处扎出来的仙人掌。这是什么样的歌啊!“石头的心脏要长出草/行人要满身开花/怒气冲冲的明天/要所有的城市都坍塌……”我从未听过如此毫不掩饰的诅咒。歌声里涨满了恐惧、愤怒,还有深深的悲伤。

      一声声模糊的音像一把火撒在空气里,沾到它的东西都急速燃烧起来。我知道,伊修塔的癫病又发作了。

      西尔却什么也没听见。

      “你嘴唇发白。”他说,“这个样子叫人不安。”

      我说不出话。歌声如火海将我淹没。我知道那是只有我才能听到的音乐。那是被囚禁在死地的伊修塔心脏的跳动,是草木的回应、大地的泣血之兆。“这片土地就要死了。”我说,“我们被诅咒了。”

      “什么?”西尔疑惑的目光投落在我耳朵上。他靠近了半步,试探着问:“你是不是听见了什么?”

      分开滚烫的隐歌,西尔头发上的药草气轻轻地扑入我鼻中。他满肩漆黑的长丝,用一根青底墨绣的带子在额头勒住,从脑后垂下两截丝绦。风一吹千缕万缕,衣袂飘飘欲举。他看去无害而可亲。我由着他问,都告诉了他。

      我视西尔为同伴。因为他也是蛮族人。他流着狐旗的血,与我同为蟒旗下逃出来的遗民。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们有如亲人。只不过他的部落比我的早亡了数年。我漂泊时已谙人事,他却还是襁褓中的婴儿。

      蛮族千年,人事纷纷。一族九旗也曾同心协力。最盛时一片疆域南接罗漠,北揽华原,西吞赤山、提江,东吐万里沧海。纵马游去,哪里不是乳蜜之乡?然而数百年断断续续的内争也由此而起。江流中不觉,九旗明折暗损,去了大半,如今只余蟒、鳄,以及一个被风灾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象旗而已。珠玉人才或而夭去,或而跋山涉水流入了提江以西的梵伦帝国。此番梵伦东征,一路势如破竹,打得蛮族的联军半点还手的力气也没有。眼看是樯倾楫摧,谁又能扶大厦之将颓,挽狂澜于即倒?

      我是狮旗的遗孤,酋长的独子。我的母亲则来自蟒旗。一个温婉娴静的美人,低语慢步,弱不禁风,听到打雷都会害怕,狮旗被灭后改嫁给蟒旗的酋长,我也一并过继了去。继父有一个深钩的鼻子,是母亲自小认识的人,同时也是杀死我生父的人。他从来不笑。我也是。我十二岁时离开了他。一个月前阵上相遇,杀死了他。

      当时大帝喜极,重赏了我。

      同族人鹬蚌,便宜都叫邻居拣了去。

      我是蛮人,西尔也是蛮人,但我们都在东征的军中效力,也不以为有何不妥。对于九旗的一切——千年的基业也好,一族的前景也好,我都没有任何感觉。仿佛那统统是和自己不相干的事。可是眼看着蛮族一步步衰竭下去,作为促成者之一,心还是禁不住地抽紧。大帝是铁血的人。军队一路推进,十村倒有九屠。十四座名城更无一幸免。我对握玺者没有感情。但土地是人心痛处。白骨积山,焦土一炬。西尔犹有可说,我是冲锋陷阵的,不可能完全不动容。

      我献的是命,也献我的耳朵。一年多来不断地被质询或被诱问听见了什么,因为我提供的情报总是有独特的价值。在这个庞大的帝国里,只有我一人能听懂鸟兽和草木的语言。故而可以毫不费力地查知敌军的方位和数目。他们如何制订计划,如何调动,甚至晚饭吃什么,鞋子穿几码,夜谈的女人是萝莉是御姐……我都一清二楚。决策所需要的情报至少有一半来自我。大帝第一次封赏我时,说我一个人能抵一支军队。

      有时我以为自己算得上一个重要的人了。有时,又觉得自己一文不值。

      人在这世界上到底是什么分量?

      想到伊修塔,我便再想不下去。肚子饿了,准备去吃点东西。回帐前,我问西尔:“告诉我,伊修塔到底做了什么?”

      “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

      西尔笑笑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为什么不问那些树?”他指向远远近近的郁郁苍苍,“它们应该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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