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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天雨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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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村建成的第二年,正值丰年。
丰满的穗粒闪着金色的光泽,挂在稻秆上摇摇欲坠,鲜绿的长叶歪歪斜斜贴在稻穗旁,连水畦都流动着丰收的喜悦。
冰流月是收获时节岚村里唯一清闲的孩子,第一是因为父母都在遥远的地方在学堂里作授课先生,第二是因为他的身子太虚,但凡有点受凉都会生场大病,但这并不妨碍他平日顽皮耍赖。
有趣的是,因为他生得一幅好皮囊,男生女相,有时即使挨罚,只要低眉顺眼,摆出可怜模样,教训的大人就会不忍下手,语气也轻放缓,颇有哄人的意味。但相对应的,冰流月记性不太好,老记不住别人长什么样。
冰流月跨过田垄,在忙碌的大人与孩子间穿梭,呼吸着太阳烘焙过谷粒的香味。娘嘱咐他在晚饭前回家,而现在距离午饭时间还差一刻钟,对于他来说,时间无比宽裕。
冰流月开始考虑他想做些什么,复习课业?换做平日,他会立刻回家,手执书卷开始阅读,但今日天高云淡,连鸟的扑翅都变得慵懒,这样的好天气,不走走实在浪费。
不知不觉间,冰流月穿过了辽阔的田野,来到一处石阶前。
这是?冰流月仰头看去,石阶盘山而上,望不见尽头,层层叠叠的阔叶林因秋尽染上金红,风过便摇出沙沙响声。他想起来了,爹娘曾提过,岚村所在这座山的山顶有一间风神祠,那是居住在这座山里的人民最崇高、最不可亵渎的信仰,那得是多么宏伟的建筑啊!
冰流月的脚,已经迈上了第一级石阶。
今年因为外头局势动荡,冰流月已经和家人辗转了几处,最终在这僻静的岚村落脚,过着还算稳定幸福的生活。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还不太清楚居民的信仰——风神,究竟是何方神圣?平日和村里伙伴闲谈时提起,伙伴们也只是随便扯几句就匆忙切换话题,其中一定有蹊跷。
正常人从岚村到风神祠仅需十分钟,但冰流月体虚,个子又小,花了半个钟头才费力地来到风神祠前。
令他失望的是,风神祠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雄伟壮丽,准确来说,整体都破败不堪,唯一有生机的是门前两棵小桃树,叶片还未完全落光,
这就是村民对崇高信仰的态度?忽然地,冰流月对风神祠的感情带了点儿嘲讽。
他慢悠悠上前,伸手握住一根小指粗的桃枝,还未发力折下时,他的余光瞥到侧面,一节白色衣角突然从风神祠的墙后闪出,又很快的消失了。
这倒打消了冰流月折桃枝的念头,他松了手,改变方向,向风神祠的左后旁悄悄绕去,想要一探究竟。
令他没想到的是,衣角的主人,竟是一个双手染着血色的长发女孩!冰流月差点叫出声来,但他及时捂住了嘴,然后迅速转身,打算以最快的速度下山回家。
不过他很快发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影子。也就是说,冰流月屏住呼吸,回头一瞥,方才那名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的身后。
她乌黑柔顺的长发披散下来,眉眼既有女性的柔和,立体的五官又显出几分凛冽,肌肤如雪,眼下两枚红痣更添姿色,一把长命锁挂在颈前晃荡,身着白色对襟长衫和石青长裤,倒是很普通的装扮。
女子看了冰流月几眼,没有说话,又转身回到原点的地方。这时冰流月才看到她刚刚所在的位置旁摆了一个木盆,一只白色的公鸡正蔫巴地躺在旁,鸡脖子耷拉在盆沿,殷红的鸡血自创口处汩汩淌出。
原来刚才她在杀鸡,冰流月弄清状况后,胆子也逐渐大起来。他跟上女子的步伐,追着她问:
姐姐,你杀鸡做什么?
……没有回答。
姐姐,你多大了?我今年十岁,你家就住在这后面吗?
仍然没有回答。
看到对方无视自己的问题,冰流月气不过,三步并两步挡在女子身前,女子向前迈的脚步一顿,还是站定了,困惑地看着面前气鼓鼓的男孩。
姐姐,我问你那么多问题,你全都无视了,难道你是哑巴吗?这一派胡搅蛮缠要换作别人早就对冰流月发火了,但女子迟疑几秒,还是点了头。
冰流月见此,肚子里的气也消了大半。他连忙折了根树枝来递给女子,女子接过,立即心领神会,蹲在地上作写字状。于是冰流月又重复了刚刚那几个问题,女子快速写下几个简短字词。
——准备尝祭,十七岁,风神祠后的草房。
冰流月也蹲下来,用手指在尝字上画了一个圈,偏头问女子:姐姐,这是什么?祭祀上要尝你刚刚杀的鸡?
他认真地看向女子的脸颊,谁知她忽然笑了一下,摇头否定了冰流月的猜测,接用木棍在地面上书写
——尝是秋祭的名称,春叫礿、夏叫禘、冬叫烝。
冰流月一眼扫过去,三个祭的名称都不会念,这让他不由得有些泄气。女子像是读懂了冰流月的心似的,抬手想要摸一摸小孩柔软的发顶,又忽然看见自己掌心通红一片,只得笑笑缩回手。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直到太阳西斜,女子抬头望眼天光,突然慌忙起身,不顾身旁的小孩,端起盛有鸡血的木盆就跑进风神祠。她胸前长命锁也跟着小幅度晃动,发出叮叮当当一阵脆响。
冰流月一看,不顾晚上被爹娘责骂的风险跟上了女子,却被风神祠忽然关紧的大门止住了脚步。这扇门,仿佛阻隔了两个世界,门前,是少年与人间烟火,门后,是扶桑弱水,是世风起源之地。
冰流月在门前呆呆驻足了片刻,才揣着满腹疑问离去。
开什么玩笑,我冰流月才不会善罢甘休,那姐姐说不定是岚村的巫尪,如果能和她交上朋友,那打听风神的事不就更轻松了。冰流月暗自盘算着。
冥冥之中,命理已有了变数。
冰流月回到家中,本温着的汤都凉了半锅,但父母不见踪影,只有起居室的的桌上摆了张字条:流月,今晚照顾好自己,莫着凉,爹娘明早回来。
又是有公差在身么,冰流月叹了口气,这种情况已不在少数,以往冰流月一人在家,都会闷头大睡至天明,那时双亲刚好归家并且带了早饭回来……
不想了,冰流月晃晃脑袋,但日暮时分风神祠女子的背影,又浮现在冰流月的脑海里。尝祭,他再次咀嚼着今夜在风神祠将举行的秋季祭典,一种几乎疯狂的想法从他的脑海中出现,去看尝祭,躲起来,悄悄的,只要不被那个女子发现,并在日出前回家就行。
说走就走,他带了一盒火柴,提一盏油灯,趁四下无人,迅速地来到了山道前,与白天不同,入夜后的山崖静的可怖,踏行而上时,连呼吸和骨头的摩擦声都被放大了数百倍。
冰流月有些怕,从身边呼啸而过的秋风使他领略到诗文中“萧瑟”的真正意味,那种寒冷刺骨的、令人悲意回起、渗进肌肤的凉是其他季节所没有的,现在唯一能支撑着这个十岁孩子到山顶的,只有他手上跳跃的橘色灯火,映出一小圈昏暗的四周光景。
还剩三步、两步……冰流月忽然感觉两鬓特意留长的头发被风拍向后方,他正面临着无比强劲的风,连跨下最后一步都无比艰难。
但他踏下了最后一步,这彻底落入风神之网,无法复返的一步,闯入了这个万物寂寥的境地。
冰流月在清冷的秋月下,看清了无比肃杀,但敞开了秘密之门的风神祠,祠堂内风吹而不灭的敬神烛,早已备好的各类供品与法器,其中,那盆鸡血仍静静地搁在角落,在背光下显出黑红。大概也有时间的缘故,他刚看到血的时候,血还是是与那个姐姐眼下赤砂痣相似的颜色。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没问姐姐的名字。
布鞋停在正中间的长脚供桌前。
柏牢,要开始了吗?
一阵沉默,冰流月听见衣物摩擦的声音,这应该是那个姐姐的名字,但怪不吉利的,单走一字牢,便有囚意,在口头上不吉。
刚才发话的男人声音有些熟悉,但冰流月一时半会没记起来究竟是谁。他断定,这个男的等会还会发话,于是他偏头让耳朵凑近桌缝,试图听得更清楚些。
那个声音低沉的中年男子明显得到了满意的回复,发出一声轻轻的笑,生怕惊扰了殿前神似的:好,那就开始吧。
此话一出,几双有鞋开始迅速向四周移动,独留木履停留在祠堂中央,一片静寂。
趁仪式尚未开始,冰流月开始回味方才那两句话,有节奏感,不拖沓,字词间也不牵连,村里少有人讲话这么利落,除了聚起来商讨大事的时候,那些权高的大人们才会摒弃念起来舌头卷来卷去的土话,换成利于交流的官话。
对呀!大会上岚村代表只有一人会讲官话。
冯村长,虽然这个中年男人每日下地带作,夜间批工作报告到凌晨,但仍然精神,面目和善,除了对我会摆脸,他几乎没什么缺点。
冰流月暗想,他不讨厌这个人,也许因为他们一家是异乡人,而他自己又调皮,爱给人添麻烦,所以村长才这样。
冰流月很快回过神来,扒着桌缝向外望:刚才还站立不动的女,不,巫尪,冰流月曾在书上看到过,女性巫师被称之为巫尪。她已经跪坐在地面上,双手捧起装有鸡血的木盆放在身前,她一人在神像前,其余几双鞋只能在长脚供桌后方伫立着。
巫尪用食指沾了血液,一点点地往脸上涂,同时,从那几双鞋所处地方的高处,响起低沉而庄严的祝词。
那是一种冰流月听不懂的语言,流畅连贯,许多断句处都以气音结尾,如同古老的群山在风的呼啸下共鸣,他第一次感受到的庄严、神圣。以往过年祭灶,扫墓等祭祀不严肃,反而带着一丝人情味的轻松,因为逝去的亲人与灶王爷都是人们所亲近,熟悉的。但风神不同,对于岚村而言,可是传递万物之伊始,是生的使者,是自由与快乐,人们为祈求与风有关的生活都平安顺遂,所以才那么,那么,虔诚。
冰流月感觉到额头传来热意,而身下地板却冰凉,他又开始放任意识沉浮。在被巫尪带进祠堂内的瞬间,他看到了那尊被白色布匹覆盖的巨大神像,为什么不见面容呢?
他的问题在几秒后便得到了答复。
一声尖细的男声凭空响起,村长,我们现在该掀开神像上的布吗?让风神大人也看一看我们为他举行的仪式。
村长有些犹豫,过了许久才发话,这不好吧。
冰流月看见,巫尪的动作一顿,但为了维持仪式的正常进行,巫尪在短暂的调整后,又开始用带红色的手指在地面上勾勒着法阵的图样。
姐姐不会同意他们掀开的,冰流月稍微放下心来,毕竟他也曾听闻,村里的人都说风神最忌讳别人看到他的面貌,如有人触犯,会倒霉的。
但声音尖细的那个男人继续说:哎呀,没事的冯村长,我这不是想让风神见见咱们,好留个印象,日后托风送财给我们哪?再说了,村里那几个老古板说啥就是啥,哪有这种说法,您作为村长,更应该给村民们树立威信,让他们别总是风神来风神去的。
村长再次沉默,但再开口,语气里带了些期盼。你说的倒也没错,但这事还是只能我们几个知道,村里人对风神的敬佩远超你的想象,小李。
被唤作小李的发嗓男人不屑地笑了一声,再未发出任何动静。
柏牢,把白布掀开。村长发话了。
但巫尪仍跪在神像前,一动不动,仿佛没听到似的。
柏牢,快点动手。小李学着村长,不耐烦地喊。
但她仍然没有任何行动。
冰流月看到其中一双布鞋,突然动了起来,朝着神像走去,他感觉到心提到嗓子眼。无 来由的压迫感和恐惧以神像为中心弥漫开来。那双木屐的主人欲起身阻止那人的行动,却被粗暴地推搡到一边,巫尪撞在供品上的同时,冰流月视野中的白布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往地面滑下。
贡果,与白布同时落地。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都仿佛结成寒冰。几秒后,冰流月听见小李颤抖的声音。
天…天雨血…神像头上流血了!
紧接着,尖叫此起彼伏,这间祠堂里的所有人都开始不约而同地跪下,朝神像磕头磕得梆梆作响,风神爷,求求您,饶了小的吧!村长率先叫着,此后其他人也开始七嘴八舌的附和。
冰流月看不到神像上发生了什么,只听见落血声嘀嗒和嘈杂人声混杂,一阵疾风掠过,屋内敬神烛的火焰纷纷熄灭,整个祠堂内只剩一片黑暗。
风神爷动怒了!动怒了啊!
……不知道是谁率先哭着逃出祠堂,连带着其他的人也狼狈地往外跑,冰流月屏息凝神静候脚步声远去,约莫五分钟后,他才缓慢而警惕地,从桌下爬出。
方才还倒在贡果房的巫尪此刻已经将祭坛复原,并且重新将神像遮盖住,她只是安静跪在神像前,闭着眼睛。
一切似乎如常,只是神像头顶的白布已被殷红浸透。
姐姐,冰流月也跪下,靠在巫尪旁,他看着那只纤细的手捻了一勺橘皮香,倒进香盘,点燃,缭绕的薄烟裹着苦涩的香气弥漫在两人之间,宁静而悲伤。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下行的山道间,几个中年男子正仓皇奔逃,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油滑男子正与冯村长咬耳朵。
冯村长,您打算怎么办?
……一阵沉默。冯村长叹了口气,小李你说,我该怎么办。
只见那小李嘿嘿一笑。冯村长,我方才磕头的时候,不经意往桌下一瞥,嘿,您猜我看到了什么?
小李像是故意卖关子似的顿了一下,继续说:那侧面靠墙的供桌下,有个从前没在村里见过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