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虹》张九翎

4、宿怨

　　青虹赶回郦宅，东园那棵槐树尚在，上方飘浮的尸气却都莫名地消失不见了。
　　她走近槐树一看，一丝惊骇遽然划过眼底。
　　尸王现世，人间浩劫。
　　七月初二，鬼门一开，尸王将唤起冤魂无量的怨气，化成厉鬼，为祸人间。
　　距离子夜只剩一个时辰，回昆仑山已经来不及。青虹凝眉思量半晌，反手握紧神剑，闭眼念个剑诀。神剑遽然出鞘，化成一道白弧急速往天际飞去。
　　如今，她惟有祈祷：师父能在子夜之前赶到临安府。

　　夜静静月明。
　　湖边草丛蟋蟀低鸣，更添几分静谧。
　　没有神剑在手，青虹心里愈发没底，小心翼翼探寻，一步不敢松懈。
　　《万魔卷》记载：天地有阴泉，葬之，尸身不化。得玉珏相助，历百千年安渡天劫者终可成魔。
　　尸王成魔，需渡天劫。郦宅东园槐树下埋的那块用来镇守尸气的玉珏，今夜才被人挖走，看来郦二公子却已被妖物俯身。只是不知那妖物为何要召唤尸王。
　　青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探，心仿佛悬到了嗓子眼，不断涌出极度不详的预感。
　　脚腕骤然一紧，她垂首一看，草丛里赫然伸出了一只绿手，腐化的臭味、粘稠的液体，熏得她一阵反胃。
　　这只绿手力气极大，将她整个人往前拖曳。
　　青虹紧闭双眼，双手合掌在胸前画个诀。
　　“破！”一声断喝，一个金光闪闪的“剑”字急速朝绿手射去。
　　绿手吃痛，“咻”地放开她的脚腕，逃得无影无踪。

　　青虹心生厌恶，唇角泛起一抹冷笑：“既然在此，何不现身？”
　　天地沉寂片刻，忽阴风大起，乌云铺天盖地卷来。
　　浓重的尸气直逼得她睁不开眼。身旁大树竟被连根拔起，轰然倒地。
　　“咔咔咔咔……”嘶哑、颤抖的笑声破空响起。
　　青虹微微眯眼，见前方倏然出现一道人影，悄悄掐指念起“静灵诀”。
　　一具足有三人高的巨大腐尸一步一步机械地朝着青虹走来。绿色的粘稠液体顺着他丑恶的脸颊缓缓淌落，阴风卷着恶臭扑入青虹鼻端，直令人作呕。
　　腐尸头顶却站着一个人，正是那郦二公子。
　　青虹抬袖遮住鼻子，迅速跃起往后退去三丈。
　　“牡丹，多年不见别来无恙。”郦二公子清俊的面容因极度兴奋变得十分扭曲，“谁说妖无情，牡丹无情，可槐树妖有情，他把自己的身体献给我，只因我当年救过它一命。可你呢？我救过你，救过陶玉，你们忘恩负义！我是杀了陶玉，我杀他却是因为你，因为你……”
　　青虹沉默不语，冷眼看向他，“何方妖孽，还不速速离开郦二公子躯体！”
　　郦二公子忽的仰头哈哈大笑，扭曲的面容愈发诡异，“当年你为了陶玉，将我丢入死人谷被野兽啃、被毒虫咬，如今你却亲手杀了他，哈哈，这是报应，这就是报应！今夜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言罢，他突然抬手拔出插于腐尸头顶的银针。
　　顿时闪电飞驰，雷声大作。
　　腐尸倏然睁开双目，尸王苏醒。
　　它张开嘴巴喷出一阵绿气，大声怪笑，那对血红色的双眸忽然暴突而出，径自朝青虹身上撞去。
　　青虹大惊失色，翻身避过。不料那尸王诡诈异常，借双眼掩护，顷刻间将左臂飞出，沾满尸毒的指甲眼见着便要刺入青虹肩膀。突然，一条花藤无声卷来，眨眼间缠住绿色手臂，生生将它甩出数丈。
　　郦二公子满脸惊愕，“不，不可能，我亲眼看见你死在她手里！”
　　花无语从袖筒里取出一朵牡丹，轻轻一吹，牡丹花竟化成另一个“花无语”，栩栩如生。
　　他一挥衣袖，“花无语”又变回牡丹飘然落至地面。
　　青虹与花无语相顾一眼，淡淡道：“此前我已怀疑追捕半年之久的‘花无语’并非真正的花无语，而是槐树妖所化。方才在东园我仔细检查了老槐树，果真如我所想。却想不到你剜取少女心脏是为唤醒尸王。”
　　花无语转头看向郦二公子道：“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人执着，想不到你与我一样。只是找到她又能如何？她早已忘记我是谁，更不记得你是何人。”
　　郦二公子盯着二人，目光近乎呆滞，嘴里不停喃喃：“我是柳文殊，牡丹记得的，一定记得的。”
　　“我不记得了。”青虹移开视线，低声道，“我真的不记得，一点都不记得。”
　　不远处，尸王狂笑数声。
　　凛冽阴风卷着一颗颗被连根拔起的大树，排山倒海一般向前移动。
　　青虹略一失神，猝不及防地被这股强大的怪力撕扯着往后拉，双脚竟不由自主地离地而起。整个人晃悠悠悬于半空，仿佛随时会被怪力吸走。
　　“虹儿当心！”花无语飞身而起，牵住她的手用力将她拉回，顺势揽住她的腰，旋转着缓缓落于地面。
　　漫天花瓣飞舞而落，悬空布下一个花冢将尸王罩在当中。
　　“轰”一声巨响，花冢猝然裂开。
　　尸王耐心消磨殆尽，但见它抬起手臂狠命撕咬一口，手臂顿现一道狭长的口子，渐渐裂开，竟跳出一只张牙舞爪的厉鬼。
　　那厉鬼长相极为怪异，偌大的一张白脸无眉、无眼、无鼻，惟有一个似口不像口的窟窿，源源不断冒出绿烟，草木触之顿蔫。
　　“尸王戾气！”青虹惊愕，万年尸王才能将通体戾气化成厉鬼，师父若来不及赶到，今夜恐命休矣。
　　花无语脸色亦变，将青虹护与身后。
　　郦二公子痛苦万分地捂住脸，发狂般地嘶喊：“我是柳文殊，你记不记得？你记得的，一定记得的。”
　　他跌跌撞撞朝二人狂奔而来。
　　尸王身侧忽然长出一只粘稠无比的绿手，一把抓住郦二公子的手臂。他张开大嘴，将郦二公子高高举起丢入了嘴里。
　　青虹惊愕。
　　花无语长眉微蹙，轻叹了声气问：“青虹剑不在，可使得出斩妖剑？”
　　青虹绝望地摇头，“尸王并非寻常妖物，斩妖剑未必能取它性命。”
　　“昆仑仙君何时能到？”声音依旧平静如水，只是触碰到她手背的指尖已在不知不觉间渐渐变凉。
　　青虹遥望天际。
　　黑夜像一张巨大无比的黑幕不断延伸，越压越低，连一丝光亮都看不见了。
　　师父何时才能赶到？
　　青虹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师父一定会来。”
　　花无语回头看她，熟悉的笑容缓缓绽开，仿若月华之下无花谷里孤独绽放的牡丹花，华丽无双却又清冷到极致，“前世我是人，你是妖，如今，我妖不妖，鬼不鬼，你却变成了人。我记得你，一直都记得你。”
　　青虹浑身一震，痴痴望着他：“可我不记得。”
　　花无语笑了，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今生，来生一定要记得我。记住我叫陶玉，在陶山脚下听雨小筑等你……”
　　话音未落，他已出手一掌击向青虹前胸。
　　青虹闷哼一声，用尽全力稳住身子，来不及飞上前，眼睁睁看着花无语舍弃本命元丹拼死一搏与那尸王同归于尽。
　　巨大的白色花瓣片片绽开，一粒洁白无暇的明珠缓缓升起，强烈的光芒仿佛要将整个黑夜照亮。
　　“花无语！”青虹怔住，身体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半寸挪开不得。
　　心，被一根银丝狠狠割了一下，伤口细微，却疼得牵动全身。舍弃精魄元丹，为何要这样做？
　　“前世我是人，你是妖，如今，我妖不妖，鬼不鬼，你却变成了人。我记得你，一直都记得你......”清润慵懒的声音，透出一丝认真，越来越轻，轻的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了，“虹儿，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脑袋“轰”地一下，仿佛要炸裂一般，封印千年的记忆千丝万缕化成一条条细长的虫子狠狠啃噬着她的心。
　　陶山脚下听雨小筑。
　　穿青衫的书生挑灯夜读。
　　窗外，竹枝摇曳，窗台下藏着个红衣少女，云鬓浸墨，耳侧一朵红牡丹，掩嘴一笑万般风情绕眉梢，“傻陶玉，书呆子。”
　　竹丛后，清瘦身影恨恨盯着前方，眼底怒意熊熊燃烧，“牡丹，为何你眼里只有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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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书生，你这么喜欢牡丹花，我就将你葬在牡丹花下。”红衣少女抚弄木牌，全然不顾身后所立之人，轻声诉说，“我已杀光柳家的人，将柳文殊丢到死人谷为你报仇。那死人谷里全是猛兽毒虫，他必定死得极其难受。你放心，我很快就来见你，你等我。”
　　“孽障，你可有悔过之心！”白须老者神色肃然。
　　红衣少女抬头，淡淡一笑，“我并无过错，何来悔过！”
　　“孽障！”白须老者口念法诀，取下挂于胸前的佛珠，用力往前抛出。
　　青碧色佛珠光芒大胜，金光熠熠，将红衣少女紧紧箍住。
　　红衣少女痛苦挣扎，嘴里却喊：“我并无过错，只是为书生报仇！”
　　“你害人手段这般残忍，留你必成大祸。”
　　“轰”一声巨响，少女猝然倒地，顷刻间幻化成一朵红牡丹，滴血一般明艳。
　　白须老者抬起法杖，伫立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放回法杖，弯腰将红牡丹拾起，自语道：“罢了，不过一只痴情刚烈的小妖，且再给你一个重生做人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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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之匣缓缓合起，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朦胧之中，青虹仿佛看见师父白衣翩然立于昆仑山巅，绝美的容颜万年不变：“虹儿，天劫已过，回来吧。”
　　再抬首，月华清冷。
　　山风轻拂，碧草涌动，无花谷里再没有牡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