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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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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峤到老宅时,时针指向六点,地下车库直通花园,偏厅传来旁支叔伯喝茶聊天的声音,二楼是富太们打麻将的欢声笑语,十几岁的年轻一辈则聚在草坪上一起讨论时兴的话题。
说是家宴,光是这一路走来,却有许多俞峤没见过的生面孔。
认不出他的与他微笑致意,认出来却没有过交集的大多神色微妙,而从前玩在一起的直接上前和他打招呼,俞峤抱歉道:“我太久没回来了,小叔还在等我,我先去和他道声好。”
围在身边的人也就识趣地让出一条路。
俞珩宇没进正厅,让俞峤自己进去,免得他爸见了两人又奚落他来抬高俞峤,自己则绕到一旁的楼梯上了二楼找他母亲。
正厅人少,都是血缘上最亲的长辈,俞成谦就坐在其中,年逾五十不见老态,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见到俞峤进来,原本威严的神色松快了些,细密的皱纹爬上眼角,开口听起来满是作为长辈的挂念,“终于肯回来了,回国这么久也不说先回趟家,家里人也不知道你在外面过得怎么样。”
一旁有声音说:“是啊,你小叔天天说起你,说你要是在他身边,他能轻松好多,靖远的事务也有人帮忙打理。”
俞成谦笑而不语,没有反驳。
俞峤没有接这位亲戚的话茬,只是冲俞成谦的方向喊了声小叔,又向另外一边喊了声叔公。
白发苍苍的叔公笑意和蔼地冲俞峤招手,“阿峤来叔爷这,这么多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这位叔爷自从他上了年纪以后就不太爱走动,俞峤又常年不在老宅,与他见面的次数不多,若要较真地数,上一次见他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
听俞珩宇说,自从赵秋瑛生病,不在人前露面后,叔公走动才多起来。
有人应和,“可不是么,听说都当上老师了,我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还说在电视上见过阿峤,什么航天工程国际研讨会,现在都已经是国家栋梁了。”
叔爷笑容更甚,“阿峤现在这么厉害了呀?”
絮叨了一下近况,终于有佣人来告知可以用餐了,叔祖父的几位儿子搀住了他们的父亲往餐厅去,俞峤见俞成谦接过拐杖要站起来,便托住了他的小臂让他接力,“小叔,慢点。”
俞峤小学时,他的爸爸俞礼明和叔叔俞成谦同乘一车出了车祸,俞礼明在医院抢救了三天,重伤不治去世,而俞成谦的左腿险些截肢,后来动用财力物力,辗转几家最好的私立医院才保下来,却落下终身残疾,常年与拐杖相伴,哪怕家里一直住着专业的康复师,这么多年下来,用处依旧不明显。
因为那场车祸,俞成谦的脾气越发阴晴不定,家里气氛愈发压抑。
俞成谦看了他一眼,接受了他的好意,“最近很忙?”
“刚入职不久,需要熟悉工作环境。”俞峤脸上的表情褪去,嘴角平直,冷冷淡淡的
俞成谦直视着前方,言语间也不像刚才在众人面前表现得那样慈和,“家里你倒是熟悉,也不见你进靖远做事。”
前后的人隔着一段距离,听不见他们说话,俞峤垂眸很短促地笑了声,“小叔真的那么想我回来么?”
俞成谦怪笑,“你爸当初手头一半的股份都给了你,你想回就回,我也拦不住。”
俞成谦至今都无法实现对靖远的绝对控股,就是因为俞礼明立下的遗嘱对股权进行了周密的分配,他将靖远交到了俞成谦的手上,却不到可以完全控制公司的程度,剩下的股份按比例,大部分留给了俞峤,小部分留给了他的母亲周舜容。
后来周舜容去世,那些股份又回到俞峤手里。
“是么?”俞峤淡漠地,语气没有起伏地回了一句,“那我好好研究一下,怎么发挥这些股份的最大价值。”
俞成谦似乎在俞峤身上看出了俞礼明的影子,冷漠,不动声色,内心却深不见底,剑戟森森。
这话不知道俞成谦当没当真,只听见拐杖敲在地上一声急一声缓,暴露了他不平静的内心。
到了餐厅,两人变脸似的又回到那副叔慈侄孝的模样,俞峤的叔母何歆华从二楼下来用餐,后面跟着俞珩宇和他的表妹。
俞成谦朝俞珩宇方向递过去一个眼神,阴恻恻的,只有俞珩宇和俞峤看见,两人默不作声,俞珩宇更是缩了缩脖子。
俞峤天生话不多,不喜欢在这样的场合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落座后便不发一言地沉默吃饭,可是他刚回国,且从此会在国内定居,话题中心怎么都绕不开他。
其中就有人道:“听说阿峤现在手上负责的是国家级的航空项目?多有出息啊,我有个做民营火箭的朋友,说现在国内航天技术更新换代得很快,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年轻人愿意投身航天事业。”
“说得好像火箭卫星上能刻他名字一样。”有年轻一辈压着声音讥讽,被身边坐着的长辈一个警告的眼神堵住了嘴。
那位长辈看向俞峤,有些忐忑地观察他的反应。
他如今在靖远没有实权,这些人面对他时的忐忑不过是忌惮他那已经去世的父亲的余威和手上握着的股份。
俞峤神色不变,“个人的付出在航空事业中的作用是很微薄的,像我这样的人有很多,不会离不开谁,也不能少了任何一个谁,所有人的努力都平等。”
饭桌上奉承谄媚都是常事,从不见俞峤这样往回堵的,说话的人自觉没法往下接话,空气温度冷了不少,除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俞珩宇朝俞峤偷偷比了个大拇指。
“还是阿峤有觉悟。”
很快就有人把话圆了回来,就在俞峤以为能好好吃一顿饭时,又有人殷切开口,“所以要我说啊,与其做这些不论个人功过的工作,还不如学着好好打理靖远,阿峤,家里总要好过外面的。”
与之不同的论调立马反驳,“礼明临走前的意思也不是非要阿峤继承家业不可,要不然也不会把股份一分为二,一半给了阿容一半给了阿峤,只是没想到后来阿容……如今阿峤有自己喜欢的事业当然是好事,只是不好占着股份不出力,说到底股权分散对靖远来说总归是不好的,还是得找个时间,和你小叔商议着……”
俞成谦咳嗽两声,皮笑肉不笑地打断谈论,饭桌上所有人瞬间噤声。
好吵。
俞峤冷了脸,手里的汤勺垂下,磕碰在白瓷碗上,发出小小一声脆响。
俞成谦咳完没发话,这话题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没人翻篇,也没人继续,忽然,何歆华出声打破诡异的僵局,“吴姨,让厨房再上一碗冬茸羹。”
俞峤的视线移到了她的身上。
何歆华坐在俞成谦身旁,一身墨绿旗袍,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落座以后,和自己的丈夫也没有任何视线上的交流,也不参与饭桌上的争论,偶尔和身边的侄女何桑宁低语两句,或是被俞珩宇几句花言巧语逗得浅笑。
在俞峤的记忆中,俞成谦和何歆华从前的感情很好,那场车祸之后,俞成谦性格变得敏感阴郁,两人没有办法沟通交流,日生嫌隙,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对怨侣。
“吴姨也给我再上一碗。”何桑宁立马道,“今天的冬茸羹真不错,而且正好是吃蟹肉的季节,里面的蟹肉可鲜了,姑父,你都还没怎么动过,快试试看。”
“你之前不是不爱吃螃蟹么?怎么今天转性了?”俞珩宇笑话她。
“我那是不爱吃没剥好的。”
“娇气。”
“怎样,我就娇气,要你管。”
一来一回,饭桌的气氛居然被两人搅得活跃一点,回归了正常的话题,从今天的菜品说到天南地北,反正没再扯回俞峤身上。
“小宁要是爱吃螃蟹,我明儿中午带你到小荣楼去,早上第一批空运过来的大闸蟹,品质最好,我让他们给你留着。”
“真的吗?”何桑宁双眼发亮,很快又可惜道,“可是我明天约了姑姑一起去看秀,还是下次吧,下次一定叫我啊。”
一顿饭吃完,俞峤没留下来陪长辈,而是上了二楼。
赵秋瑛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佣人正在房内哄她吃饭,她手里握着镜子,自顾自地和镜子里的自己聊天,好半天才吃一口。
俞峤接手了佣人的任务,佣人离开后,屋里只剩俞峤和赵秋瑛两人,他将热汤吹凉,勺子递到赵秋瑛嘴边,“奶奶,喝汤了。”
赵秋瑛浑浊的眼珠子转动两下,看向俞峤,茫然问道:“你是谁?”
“我是阿峤。”俞峤见她不肯喝,收回勺子,将汤碗放到一边,耐心和她讲话。
“不对,你说错了。”赵秋瑛摇头,盘得一丝不苟的白丝在她大幅度的动作下滑落两缕,“阿峤还在上学呢。”
“上学?”俞峤对此已经习惯,伸手去将她那两缕散发别到她的耳后,“是初中还是小学啊?”
赵秋瑛顺着他的话仔细回想,“应该是二年级了。”
“可是现在已经晚上了,所以我已经放学了。”
“你不要骗我。”赵秋瑛居然也有自己的逻辑,“你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是阿峤。”
俞珩宇说得没错,赵秋瑛的病越来越严重,已经认不出来俞峤了。
“嗯。”俞峤点点头,和她玩起扮演游戏,“其实我是阿峤的老师。”
赵秋瑛一下精神不少,走下床拉着俞峤到一旁的沙发坐下,手里依旧拿着那面镜子,“老师,你是来家访么?”
从前医生说过,赵秋瑛现在的情况,需要外人多刺激她说话,就像是给生锈的脑子上润滑油,如今这么好的机会,俞峤脸不红心不跳地点头,“是的,我今天是来家访的,关于你孙子在学校的情况,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听到他这么说,赵秋瑛牵起俞峤的手,正色道:“阿峤在学校上学开心么?有没有和同学们好好相处,有交到好朋友么?”
俞峤愣了愣,听到赵秋瑛问他上学开不开心,表情柔和下来,一一回答她。赵秋瑛明显因为他的回答开心起来,只是开心没持续多久,转眼又叹了口气,“要是阿峤在学校里闯祸了,表现不好,你就来告诉我,别告诉他爸爸,他爸爸太严厉了,会打他手心的。”
“打手心也不疼的。”俞峤说。
赵秋瑛皱起眉,表情不太赞同,“怎么不疼了,打的不是你的手心,是我孙子的手心。”
俞礼明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出奇严苛,还在世时一直将俞峤严格按照靖远未来接班人的身份规训,但凡犯错,打手心、院子里罚跪、不让吃饭,这些都是常事,俞家的戒尺向来是易耗品,折在俞峤身上的就不知道有多少把。
“你会保护他么?”俞峤靠近了一点,抬手将她脸颊滑落的头发别到耳后,“如果他被他的爸爸打手心的话。”
“当然会啊。”赵秋瑛扬声,而后又降低音量,悄声地说,“之前有一次礼明要打阿峤的手心,让他罚跪,还不给阿峤吃饭,我就让阿谦偷偷把阿峤送去他妈妈那里了。”
俞峤没想到她会提起母亲,沉默着没有说话,许久,赵秋瑛面带愁容,“阿容也不是个称职的妈妈。”说到这,她好像突然才意识到什么,“阿容呢?她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她太忙了,可能还要一段时间。”
有时俞峤觉得,赵秋瑛能将记忆停留在儿子儿媳还在人世的时空中,或许能算得上一件好事。
“她总是忙,要是她能多陪陪礼明和阿峤,说不定礼明就不会变得这么……”赵秋瑛突兀地停止,不说话了,俞峤见她重新举起镜子,便问她在做什么。
“我在和我的爱人说话。”赵秋瑛将镜子转向俞峤,俞峤看见里面倒映着自己的面容,“你看,他叫俞敬山。”
顺着她的话,听她讲述了一遍她与爷爷的故事,用了一个小时,俞峤才终于哄赵秋瑛吃完饭,老人家吃完饭就犯困,在摇椅上昏昏欲睡,突然想起什么,拉着俞峤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俞峤哑了片刻,反应过来时,赵秋瑛已经阖眼睡着了,俞峤拿来一张毯子,替她盖上,摸了摸她花白的头发,才回答她刚刚的问题,“奶奶,我是阿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