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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花落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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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酒里下毒?”
“京都这么多人,每天都有人死。”
“除了可惜,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李承泽一袭暗红衣裳身姿单薄的立于屋子中央,眼睛半阖被额前的发丝遮掩,看不清神色。
席上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看热闹的敌国长公主,要杀他的未婚妻,他自小崇敬的大哥,爱护亲近的表妹,还有不死不休的范闲。
原来,我们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李承泽伶仃一人站在阴影下,冷眼看着自己众叛亲离。
他轻叹:“你给我下毒。”
席间众人静默,纷纷看傻了眼,范闲不发一言,摊开手用赤红的眼看他,像紧绷的小兽一样,充满戒备,愤怒与憎恨。
几近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场面,李承泽难得有些出神,他想到了与范闲的初见,那时候的范闲也有这样的眼神吗。
不是的,那时候的范闲一眼看过去,少年意气,满眼无谓,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沉静,置身于泥潭之外,不经意间对他们露出那种惋惜、轻藐的神色,转瞬即逝。
短短半年,范闲一袭白衣,一步一步的踏入了泥潭深处,偏偏以为自己置身事外。
想到这,李承泽不禁轻笑出声,全然没有了最开始的慌张,笑声越来越大,嘶哑难听。
这是吓疯了?
范闲眉头紧皱,他给李承泽下毒时设想过很多结果,但不包括眼下场景,眼见人神色隐若癫狂,不由的出声打断。
“殿下,生死无常,咱们啊,看开点。”
笑声骤然停止,许是情绪跌宕,李承泽的眼眸盈着泪花,抬眼看向他时,范闲停顿了一下,拿出来一红一白两个瓶子扔在桌子上,道:“殿下想知道解药是哪个吗?”
李承泽只看着他,“果然,京都城内最有趣儿的人就是你了。”
话音刚落,他掩着嘴笑了起来,连带着单薄的身体轻颤着。
李承儒见场面有些难堪,起身走上前挡在二人之间,抚着李承泽的肩不由劝道,“和范闲好好说说,实在不行服个软也行。”
李承儒许多年没回过京都,少时如清风如青竹般的承泽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与太子之间明争暗斗,结党营私,笼络朝臣,视性命如草芥。
罢了,范闲此举虽出格,但也不敢光明正大的毒杀皇子,过后参他一本,权当是让承泽长个记性。
李承儒对北齐长公主示意,“公主,我送你回驿馆。”
承泽虽有错事,但终究是一国皇子,这种场合,敌国公主不适合在场。
说罢,拍了拍李承泽的肩膀,就要离去。
“大哥。”
李承儒和战翩翩走到门口时被李承泽叫住,他停下脚步站在午后阳光和煦的门前,看向站在屋内的弟弟,没由来的感到了一丝不安,他听见李承泽说:“大哥,慢走。”
李承儒有些摸不清头脑,微微点头,带着战翩翩离开。
眼见着大皇子和北齐公主离开,林婉儿和叶灵儿也有些坐不住,起身想要劝阻二人。
“范闲…”
“没事,婉儿,你先带着叶女侠出去吧,我给二殿下找找解药。”范闲安慰的拍拍林婉儿的手,示意没事,说到二殿下的时候嗤笑的看他一眼。
林婉儿担忧的看向范闲,知道他心中有数,也不再说什么,
叶灵儿见事情闹的有些不可开交,担心李承泽真的出事牵连叶家,手足无措的对着李承泽解释,范闲不是要害他,红瓶子的是毒药,说到最后她也不太确认到底哪个是毒药,愁眉苦脸被林婉儿拉出了屋子。
众人退去,门被下人关上,此时屋中只剩下范闲和李承泽。
自李承儒离开后,李承泽就孤零零的站在屋子中央,再不发一言,此刻屋内只有他二人,范闲竟有些不知从何开口。
李承泽动了,他走回刚才的位置,踢掉脚上的鞋子,坐在垫子上倒了一杯酒。
李承泽捏着杯子对着范闲示意,仰头喝下,有一丝酒水顺着白皙的下巴淌到脖颈上,被他随意的一擦。
“既然小范大人杀我,那这最后一程,范闲,你该陪我。”
范闲有些狐疑,知道了被下毒,这二殿下怎么如此镇定自若,歪歪的坐在垫子上,倒是让他想起那日长街之上,他对着李承泽说比起太子更看好二殿下,那时的李承泽是明眼可见的愉悦轻松。
“殿下想说什么,就不怕我再下毒?”范闲捏着小指又弹起,歪着头戏弄般的看他。
李承泽摇摇头,“范闲,我不怕死。”
“若是怕死,京都便没有二皇子了。”
范闲面无表情的坐在原地看着窗外的绿茵,不明白李承泽这是唱的哪出戏,轻扯一边嘴角,嘲讽道:“那殿下可真是无畏。”
李承泽不理会他的嘲讽,自顾自的掀开酒壶摇了摇,见还有许多,倒了一杯酒满上,一仰头一杯酒再次下肚。
房间里再次归于静默,只有院子外下人走过的脚步的低语,低飞的燕子鸣叫声亲切悦耳,屋内李承泽倒酒发出的碰撞声,抛开前尘,氛围竟有些静好。
范闲懊恼自己脑子有病,作何要陪同李承泽说话,李承泽既如此轻贱生命,浅描淡写的要他人性命,就该让他尝下被他人掌控生命的滋味。
左右事先给他下了解药,桌子上的毒药解药李承泽吃哪个都没事。
这样想着便要起身离开。
这时李承泽先一步打破了沉默。
“时至今日,倒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李承泽揪着桌子上的葡萄吃,许是觉得味道不好,起身一手拎着垫子一手捏着酒杯踮着脚绕到范闲面前坐下。
方才范闲听他起了个头,以为能拿到证据,谁知李承泽没了话音,反而拎着垫子坐到他面前拎着他案上的葡萄吃。
谁家这样吃葡萄的啊。
范闲不合时宜的暗暗哀嚎。
只瞧李承泽拎着一串葡萄,仰头伸出一截舌尖,卷着一颗晶莹的葡萄咀嚼,竟是有些秀色可餐。
范闲视线随着那葡萄落在李承泽唇上,突然一激灵,回过神后连忙端着杯子喝下一口酒。
他的动作仓促凌乱,李承泽以为范闲不耐烦了,停顿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葡萄,继续说道:
“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凡事讲究对错,我做下的事情不会否认,同理,不是我做的事情我也不会认。”
"殿下是想说这桩桩件件都不关殿下的事?"
范闲重重的的放下酒杯,发出一声闷响,倒是吓了李承泽一跳。
“毛躁。”李承泽抚着胸口斥他一句,接着道,“诗会是我安排弘成试你,毕竟我很想知道,能写出红楼这等传世之作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万里悲秋,百年多病。
果真是旷世奇才,可李承泽不喜悲秋之色。
“殿下清楚,臣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好罢,就说与你听。”李承泽捏着葡萄一颗一颗的吃。
“范闲,从前你我在府中谈风赏月之时说要许我一世平安,可抱月楼是我诱导,金家父女的命算我头上也无可厚非,腾家母子被我所绑,你去北齐的路线是我泄露,以你家人、老师性命安危要挟你的,也是我。”
“现在你还想要许我一世平安吗?”
李承泽每说一句,范闲的神色就越加难看,他攥住李承泽放在桌面上的手腕,俯身接近他,眼神怨恨青筋暴露,一字一句的质问:“牛栏街呢?腾梓荆呢?史家镇上百条人命呢——”
“李承泽,你坏事做尽,你也配一世平安?”
范闲手劲大,李承泽转转手腕却无可奈何,他抬眸望进范闲赤红愤怒的双眼,认真的说:“范闲,不要把我想的那样坏,史家镇的事情不是我做的,你一查便知。”
你是监察院提司,天下事尽在你手,你为什么不查便信是我所为。
“至于牛栏街,我是事后知晓,你若安在我身上,就依了你吧。”
见他如此认真的解释,范闲有一丝动摇,他们未决裂前常常谈风赏月,品诗作画,对李承泽有些了解,他不是会撒谎的人,某些事上,也坦荡到了极点。
范闲只觉荒唐极了,他竟然觉得李承泽说的是真的。
他的思绪转到了抱月楼那次,李承泽不知他与太子联手算计他,拉拢他时字字句句对自己做的事情毫无遮掩。
难道,真的不是他?
只是被李承泽骗过许多次,范闲想着晚些要吩咐王启年再去探查一番。
见范闲神色稍松,李承泽趁机将自己的手腕拽出来,仅一小会便有些红肿,他小心的碰了碰将手缩在了袖子里。
“我是真的欣赏你,范闲。”
范闲颓然的坐回原处,问他:“殿下,只做闲散王爷不好吗。”
李承泽瞬间眼神犀利,愤恨的反问:“是我不愿吗——”
他不等范闲出声打断他,眼神转到窗外时,已然平复:“出生在皇家,是福是祸。”
“范闲,你比我幸运。”
他不知道说什么,索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边是东边,是在看什么。
天色灰败下来,似要落雨。
范闲能感觉到,李承泽现在很悲伤,仿佛只剩个躯壳,灵魂已然随风而去。
范闲突然注意到,李承泽的身子怎如此单薄苍白,他身量高,却不健硕,从初见时范闲便觉得这人如弱柳扶风,和林妹妹似的,让人看了心生怜惜。
怎半年不见比初见之时还瘦弱许多,范闲不动声色的摩挲起手指,这里刚刚攥着李承泽的手腕,现在回想,那皮肤之下隔着薄薄一层肉贴着骨骼,竟有些硌手。
他…生病了吗。
范闲再次看向李承泽,一丝红色最先映尽眼眸,被红肿的手腕轻轻擦去。
往后余生,范闲再也忘不掉这一幕。
他霍然起身,碰倒了桌案也无暇顾及。
“怎…怎么会…”
范闲扶着李承泽靠在怀里,手颤抖的想要去触碰他却不敢,见鲜红的血的从李承泽嘴角涌出,慌张的擦掉,却越擦越多。
范闲惊慌失措的把着他的手腕号脉,瞬间如坠冰窟,“这毒…”
“抱歉了小范大人。”李承泽浑身无力,狼狈的被范闲拥在怀里,他掀起嘴角轻轻的笑了。
李承泽平日里一副温润俊朗的模样,总是羞羞的笑,用李弘成的话来说像是娘们唧唧的笑。
其实范闲也喜欢这样笑,也见过李承泽很多次羞羞笑,却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浅浅的笑,没有任何虚伪,像云散雨停,阴霾散尽。
“范闲,我不想要你的一世平安,你总是高高在上,你想我与世无争,你要我不争不抢。”
“所以斩断我的羽翼,打碎我的脊骨,卸去我的臂膀,成为你定义的好人。”
“可是范闲,我也有傲骨,这条路既然要走,就不能停。”
范闲搂紧他,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眼前盈了雾一般。
“殿下,我带你去找老师,他一定能解这毒…”
李承泽吃力的抬手打断他,笑着说:“范闲,你让我吃过这么多次亏,这次你也要涨涨教训了。”
范闲感觉到李承泽用手抹掉了他的眼泪,原是他哭了啊。
“殿下…”
“嘘…你听,下雨了。”
冬天过去了…
李承泽费力的从范闲怀中挣扎起身,范闲连忙扶正他,让他背靠着他的肩膀稳住身形。
“看在你我相…识一场,来年春天,寻一枝红豆…”
寻一枝红豆做什么?
声音渐消,已没有了答案。
连雨至,春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