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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君心葬我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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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你言护大爷厉害吧!”那只二尾白虎手持一把比他高出半头的黄金三叉戟,站在空地上洋洋得意。他半化成人形,外表看上去是只花色漂亮的老虎,内里的骨头却是人骨,正因如此他才能学人直立行走。
周围也没什么人,但不妨碍言护自我陶醉。他吊儿郎当地站着,一只脚点地,不住拍打地面,两根儿尾巴早撅上天了,自吹自擂道:“本大爷一出手,谁与争锋!什么邪祟宵小看我一叉……唉?”
前面声音不对,言护停止自吹,定睛一看。满地散落的肉渣子竟然迅速聚拢,很快组成无数只膝盖高的小怪物。它们的身形很灵巧,一蹦一跳地朝四周警戒的人群冲去,这正是李予选择将它困住再封印,而不是直接打散的缘故。
这些小东西很麻烦,即便对于修士而言它们很弱小,但长生源里太多无力反抗的人群,一旦被它们缠住很难脱困。凭借这项能力怪物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恢复。才刚松口气的族民们不得已提起刀剑和怪物对上,苦不堪言。
“嗷,不好!”言护三爪着地,扛起三叉戟狂奔而去,他一叉一只小怪物,嘴巴也闲不住,“原来那个大黑球不是茧,是包袱!闯祸了,闯祸了,闯祸了……”
场面几乎要收拾不及,言护到处突击,忙得脚不沾地,叉碎的小怪物化成一滩肉,眨眼又能变出更多只,越叉越多:“怎么这么多,怎么这么多!”
“吃我一招。”言护慌张不已,口中胡乱道,“看我油爆叉!”
“白灼横扫腿!”
“葱烩虎爪手!”
隔着大老远,王唤就看见言护又闯祸了,心中十分无奈,只好对身旁的人说:“走,过去支援。”
“是。”几人并无异议加快脚步往族地赶。
因昨日李予同他们说过,过几日族中才会出现异动,故而王唤一大早就带人上山查探,想找到输入邪气的传送阵,以便来日反向追踪鬼怪。谁想族中竟然提前生变,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消音帐和大雨一同落下,他们毫无察觉,直到钟声响起时才惊觉族地已出变故。他们要赶回去来不及,王唤才召来言护让他先走一步。
身为十二介子臣中武力值排名第二的灵侍,言护的身法、速度都可称一流,只是性格有些鲁莽,让他紧急支援一般来说不成问题,但现在的情况显然超出了一般。
混乱中,言护眼尖地看见远处赶来的几人,朝他们大喊:“主人!借把火!”
天空之中降下一场火雨,龙息黑火悠悠落进长生源追着小怪物烧。言护尽力把小怪物往火堆里扔,形势这才有所好转,但这些小怪物数量太多,还是有许多人被它们迫害。
混乱持续小半个上午才得以平息,一场喜事眨眼间变成无数人的葬礼。
无助的幼儿赤着脚到处跑,未能瞧见熟悉的面孔,他们怕得大叫,高声宣泄着恐惧,哭声回荡在长生源上空,经久不散。
尚未熄灭的黑火无声燃烧,人们在断壁残垣里翻找同族的残躯,长生源中一片死寂,连风都止不住悲泣。
身体没有彻底鬼化之前,调用邪气对李予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消耗,疲惫很快找上门来,他游荡在残破的街道上,像是一只野鬼,到处找不到容身之地。
一堵高墙上黑蛇盘踞,吐着信子遥遥观望,目光落到李予身上尽是冰冷。
“呦,臭蛇,在这儿呢?”白虎轻巧地落到他身旁,招招爪子很没礼貌地打招呼。
佘迷看都不看他一眼,默默拉开距离。离散的蛇群完成任务从四面八方赶回来,融进佘迷的身体里。
“哎哎哎!”
蛇群似洪流爬上去,拱得言护没处落脚,他滑稽地踮着脚尖在墙头乱跳,叫道:“你这只臭蛇,怎么这么讨人厌!”
“总比某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好上些许。”佘迷重新幻作人形,双眼始终盯着下方那只幽灵。
“哼。”言护冷哼一声,随着他望过去,“我早就想问了,那家伙是怎么回事啊?跟黑泥成精了似的,浑身冒黑气。”
佘迷这才分了他一个眼神,上下打量他两眼,翠绿的蛇瞳中分明不怀好意。
“咦~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又打的什么坏主意?好恶心。”言护搓搓手臂远离他,深感恶寒。
“没什么,你的直觉挺灵敏。”佘迷转头,幽幽地说,“他是鬼主的新肉身。”
“他?”言护望着李予的背影若有所思,怀疑道,“能炼成吗?”
自青廖肉身损毁之后,鬼界众妖鬼乃至于天道无一不想再立一位新鬼主,然而各方努力多年至今仍旧一无所获。
鬼主承天地之恶,他的身体无比坚韧,要炼成不但需要庞大的邪气作为助力,更需要时运机遇。饶是天道亲自出手,也不可避免地止步于此。
“他已经沦陷到无法净化的地步,成与不成都逃不过一个死字。”佘迷解开缠在发间的耳挂流苏,声音冷漠无情,“倘若将来被放出去,势必会酿成大祸。”
“呼——”
寒风贴着地皮吹过,衣袂飘扬,李予像是一把破布条随风游荡。死气顺着风吹到言护身上,吹透了茂密的毛发。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佘迷眼中暗藏杀机,转眼看向身旁的白虎,“你觉得呢?”
言护没有回声,心中已有定夺,他遥望远处,手中三叉戟转了一圈,弯腰蓄力,脚下墙壁寸寸崩裂,灿金的光辉在阴云之下闪烁,朝着远处毫无防备的身影奔去。
“我承认,你这家伙是比我讨喜。”佘迷笑道。
白金的流光一往无前,直冲李予后心去,空旷的街道上忽然冒出另一道身影挡在李予背后。
“呀呀呀!”
言护当即乱了阵脚,四爪乱蹬。他冲得太猛,一时间停不下来,连忙紧急落地,一屁股坐到地上,两只前爪死死抱着怀里的叉子,两只后脚蹬地截停。
白色的大老虎溜出去三丈远,成功避开王唤,打着转地撞到树上。满树叶子婆娑落下,树干被他撞出一个大洞。
“好,好多小鸡,叽叽叽嗷~”言护晕头转向地站起来,脚下一个趔趄,又四脚朝天地倒回去。
他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大树“吱呀”地叫着朝一旁歪头,树冠不偏不倚地往王唤头上敲。言护立马清醒了大半,窜到树下,背起树摇摇晃晃地跑了。他突地想起来叉子还没拿,连忙倒着跑回来,尾巴卷起叉子后,头也不回地继续跑。
“嘁。”佘迷转身消失在墙头。
“见安。”王唤叫了一声。
树叶与桂子洋洋洒洒落了王唤满身,李予没精打采地回头,这一转身险些耗尽全身的力气,眼前一黑就往下倒。王唤连忙上前将他接住。
怀里的人空前虚弱,要杀他轻而易举,可对于王唤而言却难如登天,因为他先被李予“杀”掉了。
从此往后,在李予面前理智再也无法战胜冲动。
他的心被人一把摸透了,在这个冰冷的地狱里找到了一个和他一样无助的灵魂,经年的苦痛与迷茫全被人挖了出来,血淋淋地摆着,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再也无法躲闪。
王唤头一次知道,他原来是这么轻易就能被俘获的猎物。
旁人勾勾手指头,他就像条没啃过骨头的狗,屁颠屁颠地跟着走。
或许也不是。
无数年来,王唤辗转徘徊,亲眼看着仙门越走越歪,压死在重权下的人越来越多,堆积起来的尸体几乎要与仙山一般高。他试着挣脱与反抗,却发现他是最没有资格反抗的人。
凶手是他最亲的人,那些亡魂的血肉最终都被长辈们哺育到后辈身上,他是吃着人肉长大的人。
仙门戎马半生争出来一片天,让生长在他们怀里的孩子无忧无虑地成长,他吃饱了,长大了,要把这张桌子掀了。
他没有资格。
他也是凶手。
于是王唤换了个方向,想把走歪的路扶正,可是大厦的倾颓远不是一个人能挽回的。
毫无疑问,他又败得彻底。
有人劝他,世人皆醉你何必独醒,只徒增烦恼而已。
然后王唤学会了喝酒,他去了山下的酒肆,要了最好的酒,喝得两眼昏花,天旋地转,他想他大约是醉了。问酒家:“这是什么酒?”
酒家答:“是第一流,是惟和始君酿的酒,是天下最好的酒。”
王唤蓦地醒了,再喝也醉不了,他说:“这酒不好。”头也不回地跑了,连钱也没给,是后来找到他的同门给垫的钱。
终究是仙门教给他的仁义礼教将他压垮了。
往后王唤浑浑噩噩地活着,学不会苦中作乐的豁达,也做不到与人同醉的昏沉,索性闭关不见外人。
可是那样的认知一把刀似的插在心口,走一步,痛一步,跟心脏长在一起,痛得麻木了。
王唤想他的伤一定长好了,他兴高采烈地出关,奔赴北极蛮荒,扭过头扎进深山老林里又被李予捅了一刀。
伤口早烂了,带出一片腐肉,腥臭。
他说李予是缩头乌龟,其实他也是。
心口彻骨的疼痛把一切都撕裂了,王唤不恨他。他在煎熬中等待了百年才遇到一个能与他相知的人,王唤想知道,李予是否也如他一般期待。
这地方不合时宜。
这地方是地狱。
但人间没有空位了,那两条丧家犬一同依偎在这里死去,未尝不可以。
幻境无时无刻不在同化王唤,他来的第一刻钟就被夺走了嗅觉。王唤知道的,他不能再深陷,他要把药方送回去,至少止住将要到来的风暴。
“好些了吗?”王唤扶着腰背,让李予枕在肩上,低头看见一头温顺的头发和隐约露出的耳根、脖颈。莹润、细腻,看起来很脆弱,不堪一击。
“嗯。”李予轻哼一声,手上勾住他的项链。
数百年受邪气侵染,李予身上的血肉都快被吃尽了,余下一把骨撑着支离破碎的体,好似一株翠竹,一场沉重的大雪便能将他压折。偏偏他还那么坚韧,能傲然立于风雪间的竹子,多么了不得。
“我送你回去。”王唤说。
可他们没能依偎一会儿,族长派了人来。
“见安,没事儿吧?”
李袭与李珂都凑过来了,两人担忧地看向他。
“没事。”李予手扶着王唤的肩膀,身体已经拉开了距离。
他醒了。
“那就好。”
二人松一口气,随后各自上前一步挡在李予面前,客气道:“王仙长,请您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