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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十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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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愫推开门,走出甬道。
第十天,开始了。
她仰头环顾——
漫长的黑林,一望无际,原始、芜秽、浓密。
畸异臃肿,盘曲错结,密密麻麻的缝隙,像数不清的狭长眼睛,折射出绚烂的光辉。
她将头抬到极致,穷极巨木的顶端,才看清原来是极光。
幽灵般的荧绿之上,明亮的猩红闪烁不停,极光带回旋降落,似乎触手可及。
但不可长久注视。
明愫低头,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前行。
万籁俱寂,连一点风也没有。
脚下的纯白,像荒寂的积雪,陷进去,没有一丝声息。
但多走几步,就能发现,脚感滑腻,微微回弹,更像不太新鲜的白肉。
表层是细小孢子,踩下去,脚底传来轻微的错位感。直到滑至柔软处,再抬起,银亮的菌丝粘黏、拉长、崩断,复又压下。
她分辨着路的走向,凌乱的线条交缠,在林间任意穿梭。
但视野倒转,就能发现,黑林似谱线,纯白似谱间。她浅浅的脚印,似踩着魔笛吹出的奇异音符,在黑白线谱上亦步亦趋。
不过明愫越是向前走,越是忍不住思索:
唔,所以她之前是火柴人,每天固定路线,滑行上下班。
沟壑很深。还是一名身材魁梧、孔武有力,且爱岗敬业的火柴人机。
那她现在是成功上岸,因此长出了真的人腿?
林中太过寂静,没有一丝人气。她微微喘息,再回头,来时的路也早已看不清了。
又走了大约半刻钟,她觉察到明显的停顿,跟着停在树旁。
估计线条的深度和数量,她似乎经常在这里驻足,是在观望、等待,还是躲藏......
或许是这株树有什么特别之处?她凑近观察巨树,树干粗壮漆黑,表层似冷却凝固的熔岩,沟壑纵横。质地如金石般坚硬沉重,树根密集虬结,深埋在菌盖之下。
极致的黑与白,对比强烈,但和其他树也没什么不同。
等等,在她侧身瞥过的某个角度,好像能发现什么。
她蹲下身,发现在根部围起的圆形菌盖上,有一点很不明显的凹痕。大致呈方形,但四角都是圆润的半弧,很像她手里的饭盒。她试探着放上去,果然严丝合缝。
没错,她一直托着没有盖的河粉,身上挂着装满自来水的塑料瓶,口袋里还藏着“一亿元”。
她倒是想把笔记本带出来,不过失败了。她翻看了几页,挑了些能看懂的记下来,生活作风规律,主要是一些关于工作、喊饿、哭穷的内容。听起来很寒碜,实际也一点都不体面。
总之,她把这些能带的都带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这河粉放着,是该她吃的吗?实话说,洗得黏糊发白,不太像人吃的。
可能性1:她有刻板行为。她必须要在特定地点、以特定姿势吃早餐。
可能性2:她在投喂其他存在。一个或数个胃口很好的人或非人,也许还吃塑料。
可能性3:她精神有问题。她相信自己喂给其他存在,实际上自己吃了。
但她目前头脑感觉良好,不打算实施1和3,即使可能发生过。
至于其他可能,比如她精神完全崩溃,行事没有任何依据,她都排除了。因为她之前的行为与认知具有相当的秩序感,尽管古怪,但总是有迹可循。
独立养活自己、自主上下班、规划并坚持路线、每天写日记、饿了知道吃饭、渴了知道喝水、维持良好的卫生习惯、作息规律、无不良嗜好,等等。她如此自律、上进、甚至可能很善良,简直超越80%的正常人。
明愫一边用目光四下寻觅其他痕迹,一边在脑海中闪过这些胡乱的猜测。
她暂时松了口气,起身转头,哥特式的高耸圣堂垂直倾压而下——
火焰般向上的尖肋拱架,连同密布的锋利束柱、飞券,整排纵深贯通的浮雕彩窗,延伸交汇在奇突的穹顶上。极光、星云映透的奇妙光色,以灿烂的钴蓝、碧玺和深红为底,闪烁着茫茫星辉,像金碧烛座上的辉煌灯火,看起来圣洁肃穆,不容亵渎。
刹那间,她好似误入了光怪陆离、瑰丽斑斓的神域。
她下意识抬腿,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迈步,脚尖却重重磕到台阶。她骤然失去平衡,膝盖处传来沉闷的疼痛,掌心擦过硌硬的金丝,全身惊险地扒紧地毯,才没从阶梯上滚落。
明愫抬头发现,她正身处极高的穹顶之下,远景切近景,一切都恢弘深远到不可思议。那种奇瑰峭拔的梦幻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悚然的未知。
她离顶部平台仅有一阶,脚下是镶嵌拼花的大理石阶和织金地毯,身侧台前是繁复华美的庞大祭坛,垂坠的猩红帷幔正敞开着,里面陈列着错金镂银的全套餐具,还有一份小小的“圣餐”——
赫然正是那份河粉,甚至还用塑料盒盛着,只是多了一股香甜的腥气。
不会吧?
她难道是误入了什么“飞天意面神教”,不,“飞天河粉神教”的燔祭现场?
她环顾四周,小山似的塔阶之上,是异常华丽的亭台式青铜华盖。四角矗立着螺旋铰链形的巨型铜柱,顶部的镂空华盖垂下青铜布幔、流苏和铃铛。
穹顶轻灵的光线透过,像某种天启的神迹。数不清的长明灯座燔烧不灭,山火般从四面塔阶涌流向下,最终融入白昼般的煌煌灯海。
远看时,象牙般的浮雕细密繁复。可一旦置身其中,发觉这些造像诡秘庞大,鲜活秽污的凸起、纹路、孔隙,在模糊不定的时空中无边无际、无穷无限,难以名状之至。
她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这里不能再多待了。
明愫迅速绑缚刀叉塞进口袋,拿起侧边的两座单枝烛台朝外走,一边抬头观察拱架和星光,以校准距离方位,一边磨刀似的将香烛挑开,露出尖锐的烛枝。
但她也清楚,记忆的方向会在中途断开,根本不足以支撑她走出去。
事已至此,她唯有相信自己。赌赢赌输,听天由命吧。
她奔逃下长阶,越过铜柱,毫不犹豫地踏入焰火炙烤的烛座迷宫。
好消息是:因为烛座太高,她不必直面火海。
坏消息是:金属导热,而且越来越热。
刚开始,明愫只是高热脱水,还能撑着在烛座上划过印记。
后来,她的双手烫得血肉模糊,只能抛下一座沉重的烛台,拖着另外一座继续走。
单调的黄金座台,一座接着一座,一片连成一片,铺天盖地,似乎根本走不到尽头。
她口袋中的刀叉,一个接一个地报废,手心也几乎握不住了。
她无数次地摸向腰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口鼻完全干涸了,呼吸带动着高热气流,很微弱,但烫得她脖颈都在发抖。
她面色惨白倦怠,浑身虚脱衰竭,感到一阵阵眩晕恶心。她的汗早已蒸发殆尽,手脚痉挛疼痛,似乎下一秒就要昏厥倒地。
明愫在推算的间隙想到,人在热死过程中往往意识清醒,甚至比平时更活跃。
所幸如此,原本的路在刚刚戛然而止,但她能在高空中俯视的画面里,回忆起更多细节。
因此,她脑海中的新路线变得清晰,像一缕脆弱的蛛丝,至少能接引她离开这烧炙地狱。
她好似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倒吊在半空,冷静地诱哄着身体,“不要停,往前走”;一半匍伏爬行,在煎熬中痛苦尖叫,“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渐渐地,尖叫都平息了,视野糊作一团,她拄着烛台,近乎佝偻地机械挪步。
金红似乎更暗淡了一点,她应该正在缓缓靠近迷宫的边缘。
一步、两步、三步......
四步......五步......六步......右......右......
如果不是幻觉的话,她似乎在重叠的缝隙里,窥见了最后一尊烛座。
“哇......”
她兀地闷哼张口,大量血液从口鼻处涌出,也许还有眼睛和耳朵。
随着这一声,她彻底脱力,跪趴在地,再也没有一丝气力直起身。
她恐怖的预感成真了,好像有什么降临了。
她的头脑像失灵的指针,滋滋啦啦地乱叫乱转,所有内容瞬间清零。
鲜血夹杂着块状物,还在不停地乱涌。她呛咳着撑开口,免得再次倒流进气管。
滑腻的血泊上,她的手肘、膝盖还在颤抖着挪动。
空洞的黑暗里,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闻不到,失去了方向。
其实她也快失去触觉,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动,只是身下拖出长长的血痕。
恍惚间,她失去了时间,气若游丝,最后一缕也快消散了。
......
痒。
痒,又酸又痒。
痒得难受,快要......
“呵啊......”
“啊嚏......啊嚏!”
明愫一睁眼,就是明晃晃的雪白。
气流又激起了孢子,她赶紧捂住发痒的鼻尖。
口鼻洁净,全身干燥,四肢如常,好似只是普通地跌倒,什么也没发生。
她翻身坐起,脚踝碰到一根漆黑的枝条,尖端还斜扎在菌体中,跟着一条长长的、浅浅的“新路”,歪七扭八地没入幽邃的林中。
她摸了摸杂乱的抓痕、跪痕、划痕,像好端端走在林中,突然荒谬地溺水了。
无声、怪异、骇人。
明愫盯着远处消失的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掌心传来细微的痒意,让她骤然回神。身下的菌体是活的,痕迹正在慢慢愈合,也许无需多久就能平滑如初。
她愣愣地张口,但不知道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跟谁说。
也许无数个她曾在这里,受难、挣扎、求索,也许正是无意间划出一条那样的路。
明愫注视着这一幕,手心印在凹陷处,菌体一点点包裹覆盖。
她还以为,自己垂死挣扎,爬了很久、很远,原来还不到一人长。
于是,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慢慢吐出一口气,就这么摊开手脚,仰躺下去。
她漫无边际地想,应该迟到了。这破班,谁爱上谁上。
然后,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什么东西硌着腰。
她摸索到腰间,原来是水瓶啊。哈哈,一直都在身上啊,她的拳头缓缓硬了。
她顺手拔出枝条,指尖沿着边敲边摸,这样式、质地和纹路,分明就是那支烛台,只不过颜色变了。她猛然抬头,就像黑林中的每一株巨树,甚至质地也完全一致,难怪她下意识认为这是枝条。
啊,细思恐极......难道......
她恶寒地抱臂,飞快站起身,但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
比如,圣堂中怎么会突兀出现,契合人类体型的餐具和烛台呢?她还带出来了。
再比如,她怀疑,从家出发,无论怎么走,都能走到工作单位。很可能最初,那只是一条“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