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穿堂疯

1、你难为我呢弟弟

　　火车从南开到西南，车厢里开着暖气，乘客也比较多，所以他没觉得外面冷，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里面的食物气味和残留的香水味熏得周生肆头晕，他勉强开出一条缝隙，干燥的冷风刮在他颧骨上，像把利刀。
　　他盯着窗外的景色好半会儿，群山一座又一座地拔起，光秃秃的地皮如同老人褐色、皲裂的皮肤。
　　很快收回了目光，因为他被这风吹得受不住了。
　　火车快要到站，周生肆收拾好东西，车厢里闹哄哄，行李箱磕碰到一起，乘务员在扯着喉咙管理秩序，小孩兴奋得尖叫，泡椒味从泡面盒里散发出来，混着脚臭飘在车内。
　　到站了。
　　耳机里的音乐切换到摇滚歌，周生肆有点头晕脑胀，他拉下帽檐，被人群拥挤着，艰难地出了火车。下站后又坐了大巴，等到到达三县时，他几乎脸色煞白，弯腰蹲在电线杆下，缓了好一会才站起身。
　　他点开微信里的导航，这里离他合租的房子不远，差不多走二十分钟就到了。
　　人是到了，但是站在门外吹了很久，等到周生肆再次不耐烦地敲门时，里面才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来了！别急啊，急什么急——”开门的是一个女人。她习惯性倚靠在门上，一只手夹着烟，大冬天她里面只穿了件吊带，那厚毛衣耷拉在肩头，像是蛇攀附在树上。
　　不冷吗？
　　女人见他没反应，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瞥去，翻了个白眼，抖了抖烟，扭着臀往房间里走去，“看看看！知不知道要钱哇，八十块你给我，看个够！”
　　周生肆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可能是从发丝散发出来的，有些刺鼻和廉价，一瞬间令他想起火车里的味道，顿时胃一阵翻江倒海。
　　“我不是那个意思。”周生肆慢吞吞想要解释。
　　女人却懒得搭理他，屈指蹭了蹭鼻尖冒出的汗，半燃烧的烟指向左边的房间，她抬起下巴，“喏，你的房间。”
　　周生肆视线沿了过去，那是一间有上下床铺的房间，类似于高中寝室，空间并不算狭窄，但也不宽敞，两张桌子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木质的衣柜摆在门口。
　　下铺有人住过的痕迹，深蓝的被子揉皱成一团随意地甩在床角，白色数据线和耳机放在枕头边，床头贴着杂七杂八的海报，有电影宣传的、音乐人写真、摇滚乐队的专辑，旁边有一只粉色兔子玩偶——
　　嗯，没错，粉色兔子玩偶。
　　还挺丑的。
　　“我给你铺了床单和床垫，”女人打了个哈欠，从大衣兜里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只润唇膏涂在嘴上，“前面是你的桌子，有什么东西放在那里就可以了，衣柜就一个，你不嫌弃跟陈三五挤挤，反正他衣服不多。你也犯不着拘谨，你下铺那人一般都不会在家的。”
　　其实周生肆有点意外，合租的事情是张叔给他安排的，所以他就没有多问，但也没料到合租是跟一个陌生人挤上下床，或许因为人类本身就是动物，拥有领地意识，他第一次感觉到有点不适。
　　“其他事情你就自己安排吧，我也管不到那么多，以后你叫我秦姐就行了...”秦姐烟还没抽完，一通电话便火急火燎打了过来，她脑袋和肩膀夹着手机，“喂？打麻将？哎哎哎——我马上来！”
　　等门关上那一刻，周生肆仍觉得没有真实感。
　　“算了。”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才打开自己的行李箱，开始装饰自己的桌面和衣柜。
　　……
　　纹身店的门半掩，外面的冷风从空隙里争先恐后地钻到房间内，陈三五趿拉着毛拖鞋握住门把手，先是手臂一震，紧接着狠狠地关上门，他瞥了眼里面抽烟的几个小青年，“这门说了多少遍得往后一震才能关上，不知道它生锈了吗？暖气都开不起来。”
　　“嘿嘿，知道了五哥。”带耳钉的青年悻悻地摸了摸后脑勺。
　　他把手里的肉串递到陈三五的嘴边，有点讨好的意味，“话说这门什么时候修啊？总不能一直这样吧，客人进进出出的，经常关不上门。”
　　“王志才你再递给我你吃剩的试试看？”陈三五剜了他一眼，拿起搭在沙发上的毛巾擦了擦手，“再说吧，这天冻得要死，而且我还忙，懒得修。”
　　正在帮客人纹身的白毛闻言笑了一声，接话问道：“五哥在忙啥啊？泡妹妹？”
　　“什么？泡妹妹？！”王志才惊得瞪大眼睛，嘴里的肉串差点没咽下去。
　　“滚。”陈三五一脚踹到他膝盖，“耳聋就去治治，还不是因为最近家里来了个——”
　　“叮——”
　　“欢迎光临——”
　　陈三五止住声，掀起眼皮往来人看了一眼。是个挺白净的男孩，目测一米七八身高左右，头戴黑色绒线帽，穿着黑色羽绒服，竖起领子只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全副武装得仿佛像是要偷东西。
　　他那一瞬间都在思考要不要报警了。
　　那人咳嗽一声，声音从领子闷了出来，听着像有点感冒，“我要纹身。”
　　“哦——”王志才指了指他和陈三五，“你要哪个给你做？我跟你讲......”
　　他凑过去揽住男孩的肩膀，悄声：“他这人做纹身凶巴巴的，下手没轻没重……”
　　“不用了。”男孩打断他，朝着陈三五的方向抬了一下下巴，冷漠地推开王志才，“就他了，你话多。”
　　王志才：“......”
　　这人说话怎么这么伤人！
　　接收到王志才幽怨的眼神，陈三五全当没看见，他朝男孩睨了一眼，问道：“成年没？身份证拿出来瞧瞧。”
　　男孩从兜里拿出身份证丢给他。
　　“嗯，今年刚好十八，成年了。”
　　陈三五照着身份证和他盖的严实的脸对比了一下，突然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拉开他羽绒服的领子。
　　他似乎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往后僵硬地退了几步，“你......”
　　“你什么你，捂得这么严实，谁知道你是不是拿别人的糊弄我。”确定是同一人后，陈三五便把身份证还给了他，“周生肆是吧，你要纹个什么样的？有没有图。”
　　周生肆打开手机，把相册里保存的蜘蛛纹身草稿图亮给他看，垂下眼，“你看着纹，纹在手腕上。”
　　陈三五把他带到离得最近的纹身椅，“尺寸颜色有要求吗？”
　　“不好说。”周生肆干巴巴地回答。
　　这句话把他气笑了，陈三五刚想说话，但看见那男孩把手腕从厚厚的袖口伸出时，霎时间便噤了声，哑火。
　　——他的手腕上有一道类似用刀割过的痕迹，不整齐，线条歪曲。
　　手臂上也有几条不规则的浅褐色的疤痕。
　　陈三五没有多问。
　　客户的隐私聊多了就会适得其反。
　　“这个疤就纹成蜘蛛的脚就行了，关于整体你就自己设计吧。”
　　“你难为我呢，弟弟。”陈三五啧了一声，手掌摁住他的椅子，俯身对他的手腕比划了几下，“你看你这个刚好在手腕的疤，要纹成蜘蛛的脚的话，那么剩下的脚就要纹到掌心了。”
　　陈三五的指腹停留在他手腕上方五寸的地方，“但你瞧，这块儿地方有个浅疤，蜘蛛的第一只脚和第五只脚略微对称，那你这条疤一半做第一只脚另外一半做第五只脚，不是刚刚好吗？剩下也有空余的地方。”
　　周生肆其实没怎么听进去他的话，他靠近的时候身上黑色毛衣散出一股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好像是茉莉味？
　　怪好闻的。
　　“喂，发呆呢？”
　　“抱歉。”周生肆点头，“可以，就按你说的办吧。”
　　陈三五喝了一口水，接着把调整好的草稿图放在转印纸上，描完后用酒精湿巾擦拭他需要纹的皮肤，并且均匀地涂上转印啫喱。
　　他对比了一下那块疤和蜘蛛的脚，然后贴了上去。
　　“怕疼吗？”陈三五从盒子里抽出一次性手套，又从柜子里挑出合适的针头。
　　周生肆看着他，抿唇，“你觉得呢。”
　　“哦——”他调试纹身针的动作一顿，听出那人语气里对他问的这个问题隐约有一点鄙夷，“职业病犯了。”
　　纹身开始了，“滋滋滋”的电流声和针刺进皮肤一瞬间的疼痛令周生肆神经绷紧，关于上一次这种感受似乎已经过去一年半，或许是因为今天太过疲倦，又或许是纹身师身上的那股茉莉香，他昏昏沉沉地闭上眼。
　　好困。
　　“不是本地人吧？”他听见这个纹身师的声音传来。
　　“为什么这么说？”
　　陈三五眯了下眼，微动手腕的角度，不紧不慢回答：“听口音，这里基本上都是说本地话的，而且你普通话挺好的，南方来的吧？”
　　“嗯。”周生肆应了一声，“你普通话也挺好的。”
　　“之前有去过南方那边的大城市。”他哼笑着，“其实这里冬天跟南方差不到哪里去，只不过风比较干燥，湿气少了点。”
　　确实比南方干燥，周生肆想，因为刚好干燥，所以像一块干裂的抹布把他前半生潮湿的疼痛一点点擦去。
　　“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淋雨淋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