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鸟》薛瑾璱

38、第三十八章

　　这是摇光第一次去排练厅。
　　她想，天泽应该会很熟悉这里，之前他总去看交响乐团排练，不知道今天他有没有去。
　　排练厅的门很沉重，推开的瞬间竟然有些心惊肉跳。
　　摇光想，大概是自己后悔了，或许不应该答应去排练厅找许天辰的，万一撞上高阳，说不准又要被冷嘲热讽一番了。
　　她刚想转身溜走，就看到熟悉的天泽向她招了招手。
　　她顿时安下心，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半捂着嘴悄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问完自己先笑了，又问傻问题了。
　　天泽反问她：“你怎么来这里？还鬼鬼祟祟的！干嘛？要来偷东西啊？”
　　摇光扑哧笑出声，眼角的笑意越加掩饰不住，深深地荡漾开去：“你自己还不是偷偷摸摸的！”
　　天泽笑瞪了她一眼，声音压得越低，身子也几乎弯到座位底下去了：“他们在排练！难不成我跟平时一样说话么？”说着他往里面让了一个座位，摇光顺势坐下。
　　“我来找许天辰拿谱子的！”
　　“终于用心了？知道借总谱看了？”天泽满意地点了点头，大有一副人生导师的模样。
　　摇光嘟哝着，满脸不情愿：“总谱我早就借来了，是他拿走了我的谱子，要我来这里找他。”
　　他果然这段时间忙到她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她顿了顿，下定决心，还是决定问他。
　　“那个……”
　　“什么？”
　　“你想好了吗？”
　　“什么？”
　　她迟疑的第一句话出口，他就知道她要说什么，却仍然装傻。
　　“——寒假的事，天泽，你不要拖，那样对你不好。”她的声音很弱，像一连串极弱的颤音。
　　天泽不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乐团。

　　果不其然，一结束排练，高阳就站了起来，他从门一开的瞬间就看见摇光走了进来，他心里极其不屑，想着这个女孩真是恬不知耻，还挺能纠缠，于是就连手上的弓都重了一分，一拉下去顿时发出刺耳的声音，还害得他被指挥点名。
　　他走到许天辰身边，踢了踢他的凳子，又朝观众席的位置努了努嘴：“喏，她来了！”
　　许天辰抬头望去，这才想起今天与摇光还有约，他弯下腰去找包里的琴谱。
　　高阳与许天辰同时走来的瞬间，摇光的手指已经蜷缩了起来，天泽不动声色地将手掌覆盖在她手上，极轻地拍了一下。
　　面对高阳的气势汹汹，天泽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许天辰，一张嘴毫不留情：“许天辰！既然借了人家的东西就应该立马送还回去，而不是让人小姑娘大老远地跑过来拿，还坐在这里等了你这么久！”
　　他从未有过如此刻薄的表情，俊逸的脸庞冷若冰霜，站起来比许天辰还高一个头，他的咄咄逼人让摇光感受到了满满的压迫。
　　好不习惯。
　　但很安心。
　　因为是他，所以安心。
　　他从许天辰手中抽走摇光的琴谱：“咱们学校的排练厅有多远多偏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说我说的对吗？”
　　许天辰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他的目光落在坐着的摇光身上，她小小的一团，躲在裴天泽的影子中。
　　她脸上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温和宁静。
　　他微怔，原来这个女孩是这样的。
　　高阳冷笑了一声，出言讥讽：“我道是谁呢！原来找了个帮手来！”
　　“高阳，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还跟穿开裆裤的时候一模一样，惯会欺负人的！”
　　摇光听了，一时呆住，这三个人之前是认识么？听上去好像还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可怎么看上去关系却不大好的样子！
　　天泽换上嬉皮笑脸的样子，继续戳高阳的心窝子：“我都连钢琴系都考上了，你怎么到现在还是副首席？难不成我走了之后还有人压你一头？”他说着把琴谱往摇光怀里一送，扭头对摇光说，“你不是还有课么？快去上课吧！”
　　摇光拎起包，一步三回头，满腹疑惑地走了。
　　高阳瞪着裴天泽得意的脸蛋，气得白净的脸蛋硬生生憋成了松花蛋，但他却偏偏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他与裴天泽一起长大，小时候住对门，两人便一起学大提琴，然而不管在什么时候裴天泽永远是不可撼动的第一名，高阳是个要强的人，每次拉着小天泽一起比赛，每次都能被他虐到体无完肤。
　　即使是这样，他也从未放弃与小天泽比，正所谓越战越勇。
　　可有一天小天泽与他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背着比他还大一截的琴，漫不经心地吐槽了一句：“没意思，老拿第一名，不想学了！”
　　年少气盛轻飘飘的一句话，小天泽回家后就从学大提琴改学钢琴，从此便驰骋在钢琴的赛场。
　　高阳再也没有可以超越他的机会，他也彻底从嫉妒变成了痛恨。
　　一个一直以来作为目标想要超越后狠狠地羞辱一顿的人，今天终于又出现在他面前了，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无法超越他，只能继续憋屈着，连带着天辰都被他奚落一番。
　　裴天泽啧啧了两声：“要我说，你们排的是马勒吗？简直是过大年闹新春！还首席和副首席呢！丢不丢人！不如早日让贤！”他说完径直走出排练厅，留下一脸错愕的许天辰和忍不住仰天咆哮的高阳。
　　真爽啊！
　　大门关上的一瞬间，天泽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终于又让他逮着高阳心情舒畅了一顿，同时他又恨铁不成钢，摇光这个人，被欺负了怎么都不告诉他呢？
　　真是让人着急！
　　他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气，眸色渐渐暗沉了下去。

　　许天辰瞥了一眼气鼓鼓的高阳，无奈地问：“他就是你一直说的那个人？学了大提后又改学钢琴的那个？”
　　高阳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他还是那副死德行！钢琴系又怎么了？他一个半路出家的人还能比从小练钢琴的厉害？我就不信了！”说完他恨恨地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在听到对方说“裴天泽是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进来的”以及“他一直稳居第一”和“他似乎在搞出国的事”后，高阳的脸迅速灰败下去。
　　许天辰隔着手机已经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了，他默默闭上嘴，走出排练厅透气。

　　天泽从排练厅出来后去了系办公室，助教早就在办公室等他了，见他来了忙露出欣喜的笑容：“坐吧！”
　　天泽的脸色不算好看，甚至透出重病后的灰败，他勉强露出一分笑容：“老师好！”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助教老师急急地开口催促他，“已经快到截止时间了，我不想听到你跟我说要放弃！”
　　直截了当的拒绝，显然已经不是游说和做思想工作了。
　　天泽阴沉地问：“只有我一个人吗？”
　　老师瞪大了双眼，一脸不敢置信：“你是想要有人陪你去？”她万万没想到裴天泽一拖再拖，竟然只是不愿单人前行。
　　这未免太离谱了！
　　“天泽，这是你最好的机会，别人想去都没那么容易，要不是上次音乐殿堂的比赛正好遇到莱比锡音乐学院的教授，他喜欢你才写了这封推荐信到学校的，我不知道你到底在犹豫什么，你该知道德国的音乐学院有多好！”她一脸恨铁不成钢，“你跟父母说过这件事吗？他们知道吗？是不是他们反对？我可以去跟你父母谈的。”
　　天泽摇头：“没有。”他父母是开明的父母，甚至在高中没毕业的时候，就提出让他出国，是他自己选择留在国内。
　　留在国内究竟为了什么呢？他有些迷惑，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摇光吗？可是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向来只考虑自己的，可偏偏只考虑自己的人却留在国内读了这么久。
　　老师见他软硬不吃，急了：“天泽，虽然以后你自己也可以出国，但是跟现在是不一样的，你知道现在你要走的这条路有多么通畅么？那里的教授直接邀请你，入学什么的，完全不成问题，签证宿舍也立马可以搞定，我看你高中时就学了德语，应该就是为了留学德国作准备的吧！那为什么现在要错过这样的机会呢？”
　　天泽的身体晃了晃，跌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他看上去心力交瘁，与刚刚在排练厅意气风发的他判若两人。
　　他蜷缩着，大脑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有点思绪，只是不停地思考着，摇光要怎么办？
　　摇光自己一个人，要怎么办？
　　摇光还是未成年，需要监护人，江秋心是不会放她走的，她连大学最基本的生活费都可以干脆地断掉，又怎会支撑她出国呢？
　　摇光那么骄傲的人，连自卑都那样小心翼翼，又怎么会愿意成为他的附属品。
　　她从不是谁的摇光，她是她自己，她是自由的。
　　因为她是自由的，所以她也绝不会允许自己因为她留在这里。
　　脑袋快要爆炸一般，他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要留下，如果......如果高中就出国，那就好了......
　　不想做选择......
　　不想做选择......
　　不要让我选择......
　　可不可以......
　　时间可怕地走动着，一分一秒，具象成车轮，将他碾碎。
　　直到办公室彻底被黑暗吞噬，助教啪地打开白炽灯，他这才回过神，迷迷瞪瞪地抬起头，他看到眼睛充血、一脸疲惫的年轻助教，愧疚再次将他淹没。
　　他很想哭，却竭力忍住了想哭的冲动，他的嗓音无比沙哑：“我去......”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去。”
　　从开学到现在，他的导师，系里的助教，摇光，甚至一向来不参与任何决定的父母都在有意无意地劝说他出国，出国这件事就像一块石头压着他。
　　明明是好事，明明......是好事......
　　助教差点跳了起来，她激动地几乎落泪：“好！好！我这就联系教授和学校，我先把教授的邮箱给你，你自己也跟他联系一下，告诉他一声你要过去了！”
　　她看上去有些不舍，欲言又止，踌躇了半晌，最终她张开胳膊，将个子高高，已经长大成熟的裴天泽抱进怀里，她踮着脚有些吃力才能抱住他。
　　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天泽！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钢琴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