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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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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光连滚带爬地从舞台上下来,她甚至不敢看一眼坐在观众席上的指导老师。她捡起掉在后台的外套,往身上匆匆一裹便跑了出去。
她埋头奔跑着,直到被一双手拉住。
手的主人温柔而愧疚,他低头望着她,一言不发。
摇光面色苍白,整个人更是摇摇欲坠,她花光了所有的力气才勉强站稳。她看着自己毫无血色的双手,无措极了。
天泽将她颤抖的手纳入自己掌心,慢慢抚慰她燥热的手指。
“对不起。”
他微弱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真,愧疚迫使他低下头,他比摇光更无措。
他握着掌心滚烫的手指,鼓足勇气抬起头望向她,她的额头布满了汗珠。
“结束了。”
“......结果是?”
“D。刚刚过。”
摇光在听到结果后的瞬间,奇迹般的镇静了下来,她安慰自己似的笑了笑:“那就好,不用重修就好。”
他越发惭愧,头再次不堪重负地低了下去,反倒是摇光的手指很好地温暖了他。
“我要去琴房了,比赛的曲子还没练好呢。”摇光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我们一起去吧。”
“嗯......”
他以为,考试失利仅仅只是失利,而且摇光比他想象中更加坚强,她在极短的时间里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立马投入了比赛的状态。
考完期末考试的陈曦穿着礼服找到琴房,她长长的裙摆像个大扫帚一样,将走廊拖得干干净净。
她没有敲门,直接走了进去,将自己的外套往钢琴盖上一放,有些苦恼地打断了正在练琴的摇光:“我这次没有考好,肯定没有A了。”
摇光身上也还穿着礼服,她的礼服在陈曦面前总是显得灰头土脸,她转过身,平静地说:“下次好好考就行。”
陈曦自顾自话地说:“下学期你们都弹浪漫主义时期作品了,我还要补这学期的奏鸣曲,分数肯定更低了。”
“为什么你要补这学期的奏鸣曲?”
陈曦有些无奈地叹气,她耸了耸肩:“还不是我老师,她明明一开始让我弹谐谑曲的,后来忘了自己说了什么,就让我下学期必须把这学期的奏鸣曲补回来,真的很烦哎,本来下学期的任务就有一首海顿或者莫扎特的奏鸣曲,再加一首贝多芬奏鸣曲,真的无聊死了,为什么要学那么多古典主义时期的曲子?我真的很讨厌弹古典,宁可花时间弹李斯特......”
陈曦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学校的考试制度,以表自己的不满。
“对了,你考得怎么样?”陈曦问道。
“没考好。”摇光淡淡地说,“我忘谱了。”
“这也没什么,反正不用重修就行。”陈曦安慰摇光,“老师不至于给你F,咱们平时上专业课都有考勤,期末考试有百分之三十是看平时考勤的,不过下学期开始就要注意了,学校改考试制度了,取消了钢琴的期末考试,改为每周一次的solo音乐会,真的好烦啊,本来还可以靠平时的考勤,现在倒好,索性取消期末考试了,弹得曲子也越来越多,一周的时间根本来不及准备......哦,我们下个学期还要开始选选修课......”
摇光脸上毫无表情。
她看着陈曦继续滔滔不绝地表示自己这次考试没有考好,拿不到A的悔恨,心里不由得有些悲伤,像伤口被撒了盐一样。
她是受伤的蜗牛,缓慢地退回自己的壳中。
比赛临近,但摇光的状态却越来越差,她甚至不敢告诉天泽。
大脑也变得乱糟糟的,脑袋里什么声音都有:嘈杂的鸣笛声,洗漱的声音,打电话的声音......
她努力地回想自己比赛的曲目,才发现什么都想不起来,想爬起来翻看一下琴谱,却想到自己的书包正放在旅馆的储物间,出去势必会打扰到已经睡着的人。
她已经连续几个晚上失了眠,整个人都有气无力的。
明天、明天就是比赛的日子。
前所未有的害怕再次如潮水一般将她紧紧裹挟,她浑身发冷,缩进被窝里。
胶囊旅馆的被窝有一种不算好闻、略有些潮湿的味道,她听到隔壁舱轻轻的呼吸声,再次失眠。
辗转反侧,又看了一眼手机,已经凌晨三点了,再不睡真的不行了。
她努力地闭上眼睛,大脑终于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声音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钢琴声。
——就像坏掉的音乐播放器,同时播放着三首不同的钢琴曲,杂乱无章地演奏着,就像那天期末考试的她。
摇光翻了个身,用枕头将自己的头捂住。
她竭力忍住想哭的冲动。
“我这次没考好,肯定没有A了。”
“你考得怎么样?”
“反正不用重修就行......”
“寒假你还去比赛?我?我跟我老师去欧洲,我们大一到大四的学生都去......”
“那行吧,你好好比,赶紧进决赛......”
“哎呀,要去欧洲好麻烦,还要做签证......”
“你想要我给你带什么吗?我们还会去巴黎、维也纳......”
......
天,彻底亮了。
摇光起床才发现,自己心跳地厉害,就连手都因为心悸而颤抖不已。
天泽看上去似乎也没睡好,黑眼圈都快占去一半的脸了,他自己吃不下饭,却强迫摇光吃下鸡蛋牛奶和面包。
她味同嚼蜡地咽下所有的食物,不安地望着他:“我怕这次我又不行......”
天泽瞪了她一眼:“怎么不行?你上次第四名怎么比的,这次就怎么比!”
“可是我期末考试......”
“曲子都不一样了,而且期末考试是因为练习时间不够。”
“......”摇光抓紧裙子,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手再次颤抖起来。
“我害怕......真的......害怕......”
与其说这场是钢琴比赛,其实更像一锅乱七八糟的大杂烩。
这是一场新成立的比赛,赛制不完善,规章制度也不完整,就连曲目要求都是令人发指的——没有要求。
于是,弹什么的都有。
摇光开始怀疑,这场比赛是不是天泽梦游的时候给她选的,这个场景,过于离谱。
但等到比赛开始时,她才发现,并不是这样的,这个赛场或许不专业,但来这里的选手,没有一个是抱着无所谓的心态来的。
她原本还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现在立马又紧绷起来。
“43号,到你了,可以准备了。”
摇光从椅子上站起来,由工作人员带她进入侧幕,侧幕放着一张椅子,坐在椅子上能清晰地看见前面那个选手。
舞台上与舞台下皆一览无余,但任何人都看不见她。
她则需要在这张椅子上等待前一个选手弹完她再上台。
是以前从未接触过的等待方式,心中的不安与紧张越加明显,她几乎可以听到弹琴人的呼吸声。
那个人的第一首是肖邦练习曲。
熟悉的琴声就像魔咒,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那首东风练习曲。她在舞台上搞砸过的。
那个男孩把《东风》弹得很快,加快的速度让摇光的心脏和头同时剧烈地疼痛起来。
就像脑袋被灌入了水银一般,呼吸也渐渐沉重起来,抓着裙子的手更加颤抖到无法控制。
摇光将双手握在胸前,她闭起眼睛,努力不去看台上的人。
前一个人的练习曲已经弹完了,《东风》结束后,连半点犹豫都没有就开始演奏下一首曲子。
——肖邦的第一叙事曲。
真是糟糕到极点,居然会在这种紧要关头撞了曲子。
双手沉重有力的引子敲开了摇光几乎崩溃的心理防线。那些清晰的乐句深刻地宛如眼前有琴谱一般,随着乐曲进入连接部,越加急促的速度让摇光坐立难安,她甚至回忆不出自己的曲子究竟要怎么弹奏。
——我弹的是什么来着?我要弹什么?我该怎么办?
摇光不停地用手抓住自己的裙子,纯棉材质的裙子触碰到手心后,微微吸走一点汗水,汗水离开掌心,更深的恐惧弥漫开来。
她不停地安慰自己,没关系的,他演奏地与自己很不一样,甚至可以说完全不一样。
他演奏地更加华丽,带有男孩子的粗犷,许多细节一扫而过,华丽地展示了他的演奏技巧,尤其展开部的和弦,完美地挑不出任何错误。但是她不是这么演奏的,所以曲子一样又如何?没关系,她是她,这就足够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叙事曲之后接了一首海顿的奏鸣曲,好在奏鸣曲并不一样,摇光努力在他五分钟之内的快板乐章中调节自己的情绪。
......
我......我......我可以的......
我真的可以吗......
松开的双拳再次紧握,十根手指握得酸痛,她慌忙地松开手,活动自己的关节。
终于,在对方的皮鞋咔哒咔哒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中,她收回了自己的思绪。
她像个僵硬的提线木偶,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甚至听到了自己骨骼发出咯咯的悲鸣声。
双脚怎么都迈不开,可又不得不往前走去。
舞台右侧的号码已经从42号跳成43号。
脸上的血色终于在这一刻全部褪去。
一步一步,走上舞台。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已经不是那首《东风》了,《东风》的噩梦已经过去了,今天要演奏的是全新的练习曲。
肖邦练习曲op.10 no.1,C大调,又被称为《圣咏》。
没关系的,自己已经练了很久了。
她僵直地低下头,还好......还好,今天穿的是长裙,裙子可以遮挡住踩着踏板发抖的脚。而唯一的一台摄像机并不架在钢琴旁,应该看不清她颤抖的手的。
呼吸变得格外漫长。
冷空气像刀子一样一寸一寸地刮在鼻腔里,她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把手放上琴键。
——按照乐谱标记Allegro的速度来,开头不能起太快,否则速度会因为原本就过度紧张的情绪更加不受控制,一定会变得更快,所以千万不能再加速。
这首练习曲并没有过多的错误,却因为她的自我告诫,曲子演奏得过于寡淡,听上去不像肖邦练习曲,更像是哈农。
乐曲与乐曲的停顿中,她听见了叹息与窃窃私语,像是失望与不屑。
她的手再次落在琴键上。
肖邦第一叙事曲早已烂熟于心,这首曲子熟悉到就算闭着眼睛,她也能准确地弹下来,所以一定没问题的。
很好,就是这样,主题像一首悲泣的歌,缓缓地奏出,她记得的,后面全部都记得的。
......
“我这次没考好,肯定没有A了......”
“嗯,我忘谱了......”
“你考得怎么样......”
“D。刚刚过......”
“43号,到你了......”
“反正不用重修就行......”
“对不起......”
又来了!
又来了!
那些声音又占据了大脑,摇光浑身的细胞尖叫着想把这些思绪从身体里扯出去,可是注意力越是集中,那些声音越多,直到所有的声音从大脑中同时跳出来,汇集成一道刺眼的光芒,她的眼睛蓦然失了焦,脑海里不由自主响起了前一位选手演奏的叙事曲,她知道,她再也弹不下去了。
计时器终于归零。
她的嘴唇煞白。
这场比赛,再次以失败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