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鸟》薛瑾璱

25、第二十五章

　　琴房的练琴声小了许多，已经晚上十点半了，声乐系的琴房全部空了，只剩钢琴系还零星亮着几盏灯。
　　看管琴房的大爷挨个来敲门，他不厌其烦一遍遍吼道：“不要练太晚了，练完后记得关灯，钥匙放楼下的信箱里就行！”
　　虽然学校有明文规定，十点就关琴房，但看管琴房的大爷并不会赶人，就算彻夜练习也没关系，只不过十点之后，大爷要回宿舍睡觉，若有急事是找不到人的。之前有学生彻夜练习，回宿舍的时候恰好被困在电梯里，大晚上琴房大楼没有管理人员，他生生被困了好几个小时才获救，从那之后，晚上十点电梯准时停运，所有人要走楼梯，虽然麻烦，却减少了安全隐患。
　　天泽早已对此轻车熟路，他与琴房大爷打得火热，大爷深知他的习惯，在他的门口敲了三声就走了，天泽听到敲门声，伸了伸懒腰：“都这么晚了......”
　　他的曲子早已练得差不多了，今天要不然早点回去吧，于是他开始整理琴谱，耳边刮过一两阵琴声，他心想，今天居然有人比他还晚，倒是难得。
　　他拎起包，慢悠悠地从琴房的一侧绕到另一侧，不知道是谁，练得这样辛苦，听上去似乎还有些生疏，不过倒是耐心十足，一直反复在练同一个小节。
　　他轻手轻脚地靠近那个房间，偷偷摸摸地透过小窗口朝里面望去，那不是摇光吗？
　　天泽顿时没了偷鸡摸狗的心态，他放重脚步在琴房门口踏了两步才进去，谁知一推门就看见摇光泪眼婆娑地在练习，一面红着眼睛练习，练着练着用袖口擦掉脸颊挂不住的眼泪。
　　天泽哑然失笑，她的袖口都已经被她擦得湿了一大片，就连眼皮都肿了一圈，活像刚做完双眼皮手术还没恢复的模样。
　　“怎么了？哪里不会吗？”天泽放下包，好脾气地安抚她。
　　摇光仰起头，好不可怜，她抽抽噎噎地指着琴谱：“这里，我老弹不好。”
　　“震音啊......嗯......你先用你能弹的最快的速度弹一遍给我听听！”他上前扶住谱子，一面替她翻页。
　　摇光抹掉眼泪，重新振作精神，然而才弹了四个小节，她又哭了出来：“你看......就是这样......总是会乱！但是陈曦都不用练就能弹下来......”
　　天泽瞥了一眼，她哭得像只花猫，委屈地不得了，却依旧不肯服输，他忍不住笑出声，这一笑，摇光不禁也气笑了。
　　她委屈地眼泪像开了闸的水库，哗啦啦地流着，一边却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
　　天泽从包里掏出纸巾给她，把纸巾拍在她脸上：“笨死了，不会早点来问我么？”
　　“......”
　　天泽摸了摸她的头：“好了，不哭了，你越哭越练不好，先站起来休息一下喝点水，我看你已经哭了一晚上了吧！我要是不来，可能第二天大爷就发现琴房里多了一个脱水的女生，他老人家年纪大了，经不起吓的！”
　　他翻了翻摇光的包：“没有带水么？”
　　摇光抬起浮肿的脸摇了摇头：“忘了。”
　　“那咱们下去买水吧！你也休息一下。”他走到门口见摇光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
　　摇光的眉头重新皱了起来：“都这么晚了......”
　　天泽好笑地问：“怎么，这么晚了不能喝水吗？”
　　“不是......”摇头低下头，“寝室十点半关门！”
　　天泽折回去，拉起她，把她拖出琴房：“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常常睡在这里，寝室关门怕什么，又不是第二天不开，况且咱们学校不查寝，没关系的！”
　　“哦，这样啊......”
　　“对啊......你是真的一点都不关注我的么？”
　　“......我渴了！”
　　“傅摇光！”
　　“什么？”
　　“你真的很肿！哈哈哈哈哈！”楼道里回响起天泽爽朗的笑声，他忍不住再次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头发。
　　摇光恼羞成怒，她就知道他要嘲笑她的！
　　“你怕不怕鬼？”
　　摇光的声音显然有点心虚：“又胡说八道了！哪里会有鬼！”她正说着，眼前冒出一颗亮着惨白光芒面无表情的头颅，她顿时尖叫起来，“啊啊啊！”
　　天泽眼看摇光被他吓哭了，他心满意足地捏了捏她的脸：“好了，不吓你了！走吧，买水去！”
　　摇光用他的衣袖擦掉眼泪，心想，今天不能哭了，要是再哭搞不好真的会脱水。

　　入冬的夜里寒气十足，刚出了琴房大楼就感受到冷风扑面而来，夜里的风夹杂着寒露，湿湿润润的，藏在衣袖里的十指忍不住蜷缩起来。
　　“摇光！你看！是星星！”裴天泽将手插进裤袋里，一脸悠然自得，“现在很少能在城市里看到这么多的星星了！今天运气不错！看来以后晚上不能总在琴房里，偶尔也要出来看看风景嘛！”
　　“你快看！”他伸手拍在她的后背，“别老低着头！”
　　“你要看看上面的风景，你看星空多么璀璨，嗯......这让我想到了一句诗，是什么来着......”
　　摇光闷闷地抽了抽堵住的鼻子：“说不出来就不要硬说！”
　　“哈哈哈......”难得天泽没有反驳，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手放在口袋里，反反复复捏着口袋里的硬币玩。
　　“心情好多了吧......”
　　“嗯......”
　　“这就是音乐，它会让你痛苦，也会让你崩溃，但只要挺过这些，它们就会成为你生命中的养料，音乐是需要这些养料的，一味地开心并不能演奏出动听的音乐，闷头练琴也不是所有，所以不要害怕负面情绪，接纳就好啦！”
　　摇光怯生生地抬头，看着他的侧脸，她第一次发现，这个男孩真的就如大家所说的那样，他是熠熠生辉的，他是天之骄子，他站在万人之巅。
　　可这样的人居然此刻陪在她身边......
　　像做梦一样。
　　“以前你只有一个人对吧，可是之后有我了，我在你身边呢。”他语气欢快地说道，像个没长大的小男孩一样，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走着。
　　摇光心中微微一动，她的睫毛在黑暗中颤抖着。
　　眼泪差一点又掉了下来。
　　“对了。”他转过身。
　　“什么？”
　　“我一直想问，你脖子上戴着的那枚戒指——之前比赛的时候就看见了，感觉不像是你们女孩子会喜欢的款式。”
　　摇光下意识地去摸戒指，在摸到戒指上面的红线后感到了一丝心安。
　　“嗯，是我外婆的东西......遗物。”
　　“这样啊......所以，我是又知道了一个你的秘密么？”
　　“......嗯。”
　　他再次转过身，向她伸出手。

　　震音的练习在天泽的指导下，竟然出奇地顺畅。
　　天泽打了一个哈切：“你啊，就是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两个手上了，越想控制就越控制不好，你今天已经练习得够久了，所以在弹的时候，反而不要太在意技巧，多想想音乐。”
　　“所以你是怎么理解的？”天泽拿了一支铅笔，胳膊伸得老长，点了点琴谱，“跟我说说，你怎么理解《华尔斯坦》的，说不出来也不要紧，我们可以谈谈作曲背景。”
　　熟悉的指导方式。
　　“《华尔斯坦奏鸣曲》创作于1804年，它又被称为《黎明奏鸣曲》，C大调，一共有三个乐章，那我先从第一乐章开始说哦，第一乐章是奏鸣曲式......”
　　夜已然深了，整栋楼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盏白炽灯，一架钢琴，在黑洞洞的寒冬里格外微弱渺茫。
　　天泽起身关紧窗户，他的手边是两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他倚着窗台，闭着眼睛，听摇光缓缓叙述，她的嗓音是极其温柔的女高音，音色很漂亮，语气很温柔；她的语速有点快，有时候辞不达意，大概有点紧张；她说的有些是上网可以查到的内容，他的唇不自觉地微微上扬，有进步；他才发现，摇光长大了，她长高了，模样也长开了；她的内在比外表更坚韧，但其实很会哭鼻子，一遇到困难容易退缩；胆小不自信，迟钝却纯良；外表柔弱，但骨子里比谁都叛逆，哪怕做错事也绝不低头认错。
　　他微微睁开眼，眯成一条缝，看着水肿却仍然清秀漂亮的摇光在努力回忆自己所知道的知识点，她手握卷成一卷的琴谱，在狭窄的琴房里踱步，身上已然没了刚才的焦躁不安，她侃侃而谈，偶尔露出会心的笑容，她低头检查琴谱后微微陷入沉思，抬头后不急不躁地再次叙述。
　　她真的已经长大了。
　　褪去了属于小女孩的稚嫩。
　　就像一只正在沉睡中的蚌类，痛苦着，却也开始绽放这无与伦比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