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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麻牛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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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牛镇是土路,坑坑洼洼,一路颠簸,开惯平坦马路的司机不住地抱怨这路难走,你乐了,“麻牛镇的艾梭长官要是知道你这么嫌弃他的地盘,恐怕会请你吃牛肉。”
司机没来过麻牛镇,也不知道麻牛镇的规矩,但底层摸爬滚打三十几年的人精,很容易就听出“请他吃牛肉”不是什么好事。
“金小姐,瞧我这张破嘴,我瞎说噶,瞎说噶!”
司机是新来的,还不了解你的脾气,见你只是嗤笑不吭声,冷汗顺着额头淌下来。
他咬着牙左右开弓给自己两巴掌,“对不住,金小姐,您大人大量原谅我……”
“行了。”你不耐烦地挥手,“开你的车。”
司机这才松了一口气。
到了地方,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半大少年出来迎接你,略微生涩地念出你的名字:“金、金金小姐噶?”
你点头示意,“是我。”
“那个……阿妈特意让我来接你,她现在在编头发,我带你过克,这位……”
少年的目光转向站在你身后的司机,看到司机脸上一边一个巴掌印,惊讶地睁大双眼,“这是咋个?”
“他啊。”你漫不经心地说:“嘴贱的下场。”
司机点头哈腰:“金小姐说的没错,是我嘴贱,我嘴贱。”
“你在车里等我,你——叫什么?”
被你指着的少年拘谨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我叫兰波。”
“兰波,走吧,带我去见我姑姑。”
“好的,金、金金小姐。”
简单的名字从在他说出来尤为生涩拗口,你好奇地打量这个少年,“我的名字很难念迈?”
“不、不是。”半大少年藏不住一点心事,被你盯着害羞得从脸红到耳根,说话都结结巴巴,“就、就是没念过这样的名字噶。”
“那你多念几遍,念多了就顺口了。”
兰波半天憋出一句:“那我多念噶……”
你噗嗤笑了,半大少年,实在可爱。
路上的小孩横冲直撞,穿得和兰波一样破破烂烂,你不禁发问:“你们麻牛镇这么穷吗?为什么都穿得这么……朴实?”
兰波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飞快地扫了你一眼,“他们都是阿爸孤儿队里的娃娃,和我一样,从小都没得父母。”
怪不得一样的灰头土脸。
“哦……孤儿好啊……”
兰波奇怪地看你,“孤儿哪样好?”
你细数其中种种好处,“孤儿无依无靠,忠心耿耿,既能当儿防老,又能拿来当枪,比雇佣来的省钱还放心,哪样都很好啊!”
兰波不说话了,气得脑袋歪向一边,宁肯看路边的树也不要再看你。
半大少年,气性不小。
宴席上,一个叫沈星的外国人犯了忌讳,刚上桌就拿纸擦手,恰珀找茬,问他是不是不想吃斋饭,想吃牛肉,艾梭顺势抽出一柄刀递到沈星面前。
老实的外国人头回见这阵仗,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讨厌艾梭,厌恶恰珀,姑姑的眼光实在欠佳,当年在众多青年才俊中选了艾梭做丈夫,后来又在禅林众多师弟里挑了恰珀当情人,这俩人没一个好货,姑姑也不知道吃点好的。
桌上的人都冷眼旁观沈星被艾梭刁难,谁也不敢触这个霉头。
一只手横在沈星面前替他接过白刃,桌上的人都惊讶地看向你,站在角落里兰波下意识朝你这边走了两步,被梭民吞叫住:“兰波,你去哪噻?”
玛拉年拉住你的手腕,“金金,你这是做哪样?快松开,别划伤喽手。”
你故作苦恼,“姑姑,姑父,我也想吃牛肉了。”
恰珀的动作一顿,“金金也想吃牛肉?厨房那边有大禅师背过书的牛,待会让厨师给你做。”
玛拉年附和道:“就是啊金金,想吃哪样都行,你先把手松开,这么漂亮的手划伤了多可惜噶?”
你看向艾梭,笑得虚伪又客套:“可以吗,姑父?”
“可以,当然可以。想吃什么都可以跟厨房说,让他们给你做,你好不容易来这一趟,可不能让你饿着肚子回克呀!”
艾梭笑着收回刀,大家也跟着笑笑,气氛又变得其乐融融,好似刚才的剑拔弩张都是错觉。
装完米的娃娃回来找兰波汇报,兰波终于有由头过来这边。
“阿爸,米都装好了。”兰波跪坐在艾梭旁边,眼睛一直往你手上瞟。
“克吧,尽量天黑之前布施完。”
“那个,昨天下过雨,摩托车不好走……送完山上那几户……”短短的几句话说得心不在焉,艾梭都偏过头去看他。
你晓得症结出在哪里,在艾梭不耐地问:“之后呢?”终于大发慈悲把手心朝上让兰波看个清楚明白。
光洁白皙的手心没有一丝伤痕,兰波轻轻呼出一口气,“送完之后天黑前可能就回不来了。”
“让我的司机帮他去送吧,姑父。”你擦了擦嘴巴,“他开的越野,方便。”
艾梭正要客套几句再应下来,就听见旁边的兰波闷声说:“不用了,我带梭民吞骑摩托,动作快点,尽量天黑前赶回来。”
兰波还在气你那套孤儿论,不肯用你的车,也不肯和你对视。
艾梭不满兰波抢在他前面做决定,觉得被下了面子,“兰波。”
“开越野确实大材小用,不如开我的皮卡送娃娃们去布施。下雨山路泥泞,摩托车太危险。”猜叔打了个圆场。
艾梭客套道:“猜叔,哪敢烦劳您的人。”
猜叔笑着说:“不麻烦,不麻烦,他开皮卡爬山很快。”
“那谢谢猜叔了。兰波。”艾梭给兰波使了个眼色。
这次兰波没吭声,默默跟着沈星出去了。
你更觉得好笑了。
你离开前,沈星终于找到机会向你道谢,说中午在饭桌上那会儿多亏了你,要不他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你以后可要多多注意,不是每次酒席我都在你旁边的。”你朝沈星眨了眨眼,这个老实的外国人登时满脸通红。
“呃、我多注意,多注意!那个,金金小姐,你那个手没事吧?”
你把手翻过来,“没事,你看。”
沈星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不然我得愧疚死……”
你打发走沈星,看向不远处一直往这边看的兰波,“兰波,你有什么事吗?”
“我就是想说,阿爸不是你说的那样人,他对孤儿队的娃娃很好,对我也很好。他不是那样人。”
兰波扔下这句话,扭头跑走了。
你摇了摇头,被蒙着眼拉磨的驴到死也不知道它在原地打转,兰波和它们也没什么区别。
你将这次一别视为最后一面,回去的路上还惋惜了一会兰波未来的命运,殊不知半月之后你们还会再见第二面。
上次来麻牛镇是贺金婚之喜,这次来麻牛镇是给姑姑收尸。
时隔半月,十二年夫妻面目全非。
掘土的工人吭哧吭哧往外挖土,谁也顾不上挖出的土会泼到谁,恰珀红着眼睛说:“金金,我师姐……都怪我,怪我。”时,一抔土就这么泼到恰珀的鞋面。
恰珀顿时哀恸不已,颤抖着捏起一捧土,合在手里默念往生咒。
“嗤……”你抱着手臂,冷笑着看恰珀惺惺作态,“念吧,念,你就该日日夜夜都跪在佛堂为姑姑颂往生,这是你欠她的,恰珀。”
工人将玛拉年的遗体抬出来,你推开兰波,“别在这碍眼,回你阿爸那去。”
“金金……”
兰波这次念你的名字顺溜了许多,也自然了许多,换作平常你肯定要打趣一番:“叫的这么顺口,是不是背地里偷偷练习了好多遍?”
现在你没那个闲心,你只想把这个浑身泥沙了无生息的女人带回家族好好安葬。
三边坡的女人命贱,被夫家随便寻个由头弄死也不会怎么样,家族的人也只会怪姑姑做事不当心,被艾梭寻到错处,害家族颜面无光。
被割了手筋脚筋捆绑住的女人到死嘴里都咬着一卷佛经,这是罪孽的证明。
你伸手拂掉姑姑脸上的沙砾,玛拉年姑姑不是家族里最漂亮的,却是家族里最有气质的。
她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点上一根细烟,静静地吞吐。你那时还小,不懂得她的气质其实源于眼里的野心,以为学会抽烟就能拥有那样特别的气质,买了一包烟躲在角落里抽,结果被呛得鼻涕眼泪齐流,被玛拉年姑姑知道后笑了你好久。
曾经的青葱少女带着她的野心一起长眠,你想哭,却笑出来,手微微一用力,潮湿带土的佛经飞到恰珀怀里,“带着你的佛经,有多远滚多远。”
你不信佛,也不从不信缘分一说,你固执地认为收回姑姑遗体那天便是你和兰波的最后一面。毕竟姑姑死了,你再也不会踏进麻牛镇半步,兰波这头拉磨的驴,也挣不开艾梭的绳索。
生意不忙时,你得了空闲静坐在窗边吞吐烟雾,偶尔会想起那个少年,他看着你关上车门踌躇不敢向前,却在你的车驶远之后追着跑了很久。
他应该是有话要对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