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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鹦鹉歌 ...

  •   依旧是熟悉的院墙边,殷瑞目瞪口呆地仰着头,目睹了应笑是如何动作娴熟地来回翻了两次墙。

      身着罗裙的年轻女子提裙、上树、爬墙、翻越,一气呵成,近丈余的墙完全拦不住她,出入间有如无人之境,完全刷新了他对大家闺秀的认识。

      喔,当然,这位姐姐本来也不是什么闺秀就是了。

      殷瑞默默合起嘴,就听见女子悦耳的声音在墙头上小声唤他帮忙:

      “来,接一下。”

      他抬头望去,迎面就是半副圆润的梨形琴背,再往上瞧,则是女子纤细的手腕,握在琴颈处指甲泛白,似乎有些坚持不住了似的微微颤抖。

      殷瑞见状连忙踮脚,将琴从她手中接下来,那琵琶快要同他一边高,以至于应笑松手时,他藕段似的的小胳膊立马被那重量坠得猛地往下一坠。

      应笑随即拎住裙摆跳下来,来回几次都“不走寻常路”,她的脚腕都隐约被震得发麻。

      她低头活动了一下关节,恰好见半人高的小豆子费力横抱着和他一样高的琵琶,被全副重量压得向后仰去,瞪大了一双黑圆眼珠,明显大为震惊:

      “怎么会这么沉……”

      应笑及时伸手,把他从五指山下解救出来,“都是实心儿的木头当然沉,好歹还没往里面塞……”

      铅块呢。

      后半句话被她及时咽下去,后世无良制琴商家的坏心眼,她说了小王子也听不懂。

      好在这还是那把粗制滥造的库房琴,已算是较轻的了,若是她自己的颓山,份量还要重上许多,只怕小豆子一接手,就能被坠倒在地上。

      “可是,为什么要拿你的琵琶出来?”

      殷瑞小跑着跟上她,比比划划道:“我以为我们起码应该拿一个,捕鸟的网子之类的……”

      “捕鸟网?”

      应笑抱着琵琶,领着殷瑞一路往深巷走去,步子没停,抽空看他一眼,“你看我们两个谁像是会捕鸟的,你会,还是我会?”

      殷瑞低头看看自己的小短腿,再看看走在身边弱质纤纤、风一吹就要倒似的应笑,不吭声了。

      他虽嘴上不说了,心里却依然腹诽: 既无网子,难不成这木头制的琴还能捕鸟么?

      应笑略仰起头,目光四下流转,似是悉心找寻着什么,并未低头瞧他,却仿佛能看穿他的所思所想:

      “但凡鸟类,大多都是有灵性的,最寻常的山雀尚且如此,何况是能送到你兄长手里的白鹦鹉。”

      所以呢?

      殷瑞愈发困惑地皱起眉,包子脸团成一团,生生拗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所以,你不要总是想着如何去捉它,还有一种法子,说不定能将它引回来。”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一处较阔朗的空地,夹道两旁俱是槐树浓荫,日光被分割得零碎,斑驳地洒在青石板上,来日仲夏酷暑之际,倒是乘凉的好地方。

      应笑停下脚步,四下环顾了一圈,略一点头。

      “就在这儿吧。”

      她挑中一棵粗壮些的槐树,抚平绢裙,便席地坐在发达的树根上,顺势将怀里的琵琶置于腿面上,一手虚虚环抱住琴板,不叫它倒斜下去。

      几番动作均是脊背挺拔,姿态舒展,幕天席地之下,竟也毫不逊色昨日笙歌宴席。

      此时身旁除殷瑞这一半大稚童之外再无旁人,应笑也并未刻意模仿横抱琵琶,依旧按前世习惯竖抱。

      左手揽琴,指腹施力向下,稍稍在琴弦上按了按,各处弦品情况便即刻了然于心,再抬手时,指节便多了几道浅浅的白痕。

      殷瑞从未见过谁是这样抱琵琶的,一时有些看呆了,不禁发问:“我们不是要去寻鹦鹉么,你、你怎么要在这儿弹琴?”

      应笑边侧耳转动琴轴校音,边头也不抬地解释:

      “这周围的树木冠大枝密,若你的鹦鹉是往这个方向飞的,很有可能就停栖在这附近。”

      琴轴低低吱呀了两声,应笑松开手,抬起眼睫,日光映照着她的眉眼,长直的睫毛颤动间,在她净白无瑕的面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仿佛某种蝶类的浅淡呼吸。

      “一会儿你若是见到了那只鹦鹉,便同我说。”

      *

      片刻,白日里空荡寂寥的深巷里,忽而打着旋儿地飞出一连串的鸟啭,既似灰椋亮嗓,又如娇莺恰啼。

      这清脆鸟啭飞跃重重灰白巷墙之外,落入别家院中,引得不少人停下手中活计,一齐抬头望天。

      后院浣衣的姑娘边擦着额上的汗,边眯眼眺望附近的树冠。

      “这不晌不晚的,哪儿来的鸟叫?”

      旁边有略懂门道的同伴,竖着耳朵使劲听,还真听出真章来了。

      “什么鸟叫啊,哪有这样叫声的鸟,你留心听听,是琴响吧?”

      “咦?好像还真是,我怎么听着像琵琶,什么人在这附近奏琴——”

      ……

      巷子四通八达,属于各家瓜分地盘,此处距玉瑟楼甚远,应笑也并不担心她抚琴会被楼中人听见、继而发现她偷跑出来。

      只不过现在有另有一点小问题需要担心。

      应笑抽空扭头望向一旁的殷瑞,见他抄着手往那一站,跟个被风吹硬了的糯米团子似的,差点叫她忘了他可是个货真价实的贵胄子弟。

      那这一点小问题就不成问题了,她放下心来,有心逗他动一动,便半真半假地提醒道:

      “我们现在在别人家墙外弹琴这种行为呢,叫踢馆,一会儿若是有人来赶我们,要快点跑,知道了吗?”

      殷瑞被她佯装出的严肃感染,浑然忘了自己金尊玉贵的身份,也略带紧张地点点头,挪了两步挨着她蹲下身,真把自己当一个团子一样缩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琴和手瞧。

      可惜那琵琶的琴板粗粝,颜色暗淡,从头到脚实在没有什么可取之处,殷瑞只看了两眼就失了兴趣,唯见抚琴之人五指纤长,在琴弦上舞得飞快,轻巧地奏着一首他从未听过的、不知名的小曲儿。

      他既挨过来,应笑也不再作声,只低低垂眸,琴弦嗡鸣交错间振动不休,恍惚使她回想起她创下这首曲子时,也曾在山间林中肆意生长。

      那时她年纪尚小,还不是现在这副冷心冷情的模样,最爱的事是上山下河、摸鱼捉鸟,祖母常点着她的脑门儿说她像山里一只灵活的萝卜精。

      溪水里的鱼群摇头摆尾、不生翅膀,还算好捉,但树上的鸟儿灵巧警觉,往往拍拍翅膀便起飞,不叫她如愿。

      她记得自己同伙伴打赌,总要捉一只来瞧,转头便回家抱来琵琶,坐在一条矮一点的树枝上,极力回想着鸟类是如何鸣叫,再一点一点,述给她怀里的琵琶听。

      心之所至,其音自生。

      那一日的最后,究竟是引来了山雀还是画眉,应笑已然不记得了,但这首能引来鸟雀的曲子算是长久地留在了她的记忆里,只不过自从离开家乡之后,再没什么机会能弹起。

      没想到她再一次想起这首唤雀曲,会是这种境遇。

      应笑收敛心神,凝眸专注于手中的琵琶 ,此曲既要模拟鸟鸣,便要以大量的滑音拟态,不是惯用的技法,不过片刻,应笑已感到指腹微微发热,有些快要摩擦出火星子的意思。

      这首野曲儿虽小,但既图力,又求巧,实则是很考验弹奏者的功夫的。

      她眼下正用着一把弦品排音不准的旧琴,本就已如驾驶失了扭矩的独轮车一般困难,偏偏除此之外,更另有雪上加霜。

      曲过半目,应笑渐渐有力不从心之感,她隐约察觉到她的手不大听使唤,就像灵魂和壳子还没磨合好,互有想法。

      柔嫩的指尖被琴弦勒得刺痛,便忍不住要往回缩,她便极力克制着,外人瞧不出来,她却知她在和自己绊劲儿,不大一会儿,额上便已微微沁出热汗,再往下怕也只能是勉力支撑。

      两厢博弈之际,应笑渐生浑雾的脑中,再次乍然响起那道声音,甚至比以往几次都要更近、更清晰。

      ——“噫,这琵琶好生粗笨丑陋,能将琵琶做成这副鬼模样的制琴师想必也是个手比脚笨的家伙,唉,勉强将就罢……”

      那声音此前每一次露面,都似清风朗月般温和,她还是头一回听见他露出这种勉勉强强的娇气来。

      自他出现,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应笑只觉她按弦的左手手背上,似有微凉的触感蜻蜓点水般一碰,渐趋酸痛的手指顷刻间一轻,此前一直贯穿始终的凝涩感减轻不少。

      应笑缓过神来,轻轻甩了甩头,忙里偷闲,下意识回过句拌嘴去:

      “是我弹又不是你弹,你嫌弃什么。”

      “什么?”

      蹲成一团的殷瑞愣愣地抬头看她——他未曾说过半字嫌弃的话啊。

      “……无事,不是说你。”

      应笑有些懊恼,她竟就这么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莫不是也被这幻听传染的,某些智力方面显著退步了。

      她方抿起唇,那声音似就察觉到她的懊丧,立马将声音放得低低柔柔,恍若正俯下身来好声好气地哄她。

      ——“莫恼莫恼,我帮你。”

      随他话音方落,一拂清风不知自何处而起,绕着应笑滑落在臂弯处的袍袖打转,久久不去。月白的绢纱堆叠得形状优美,被吹拂得摇摇颤颤,宛如枝头凌霜的一枝苞。

      光洁的小臂方被这股细密的凉意刺激得瑟缩,下一瞬,应笑即刻察觉到手下歪歪扭扭的弦品有了细微变化,再定睛一看,错位之处似都已回到了它原本的位置上。

      仿佛经了一位不知名大师的巧手矫正,这把在库房里寂寥地落了许多年灰的旧琴,有朝一日居然重焕荣光。

      工欲善事,必先利器,应笑抱着这把忽如枯木逢春“利器”,弦上滚落的乐音渐如珠帘一般细密圆润,拟奏出的鸟啭亦越发清越,不出片刻,竟于窄巷中奏出近似空谷回响之境。

      “白鹦鹉!”

      头顶上倏然传来响亮的翅膀扑棱声,听起来便是体型硕大的一只鸟儿,应笑专注太过,尚未反应,殷瑞就已从地上一跃而起,伸手指向天空。

      他方欢呼了一声,又生怕惊走了这失而复得的鹦鹉,立马又用双手紧紧捂住嘴,努力用焦急的眼神示意应笑往上看。

      应笑依言抬头,那只通体雪白的大白鹦鹉正拍打着翅膀,缓缓落在他们头顶的槐树冠上。

      只见那白鹦鹉寻了枝细细的树枝落脚,姿态优雅地收起翅膀,冲着树下歪了歪头,黑豆一样的眼珠盯着应笑瞧,似仍有戒心,仍在辨认。

      应笑手中弹奏未停,也学那鹦鹉的模样歪头,大大方方地与它对望。

      殷瑞在一旁看着她一人一鸟久久对望,心里急火火的,几次都差点按捺不住,想蹦跳着去抓鹦鹉脚上的金链子,最终却硬是没敢动作,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放轻呼吸,活生生把自己僵成了一根小木棍。

      直至右手落下最后一个音,应笑才抱着琴,不疾不徐地起身。

      殷瑞以为她终于要有所动作了,十分自觉地就要伸手替她接管琵琶,却被应笑轻轻避让开了。

      殷瑞不解地望着她,就见她站在树下,单手拨一下琴,趁琴弦还在嗡鸣颤动之时,冲着树冠伸出手,摊开雪白柔软的掌心。

      琴弦止音,一时间,四下静谧。

      鹦鹉歪着头不声不响,连翅膀也未扑腾一下。

      殷瑞紧张地盯着树冠,眼珠长久地迎着枝叶间倾斜下的日光,渐渐酸痛。

      直至实在无法忍受,他才低下头揉了揉眼,却已不抱希望地,连心也逐渐逐渐凉下去。

      倏地,头顶上传来奋力振翅的声音,大抵是起飞时重重蹬了一下枝干,连繁密的叶片都在簌簌作响。

      殷瑞猛地抬头,只觉一道白影自眼前掠过,精心养护的光洁羽翼扑面掀起一股凉风。

      再定睛时,那只白鹦鹉,竟已抖擞着收起翅膀,静静落入她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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