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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今日良宴会 ...

  •   壹
      刘一手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不像是个好人。

      尤其是当这个名字是用来做生意的时候,看见这个名字的第一印象就会在心中暗自腹诽一个疑问:这个掌柜的莫不是个奸商吧?

      事实是刘掌柜的店开在山脚,山上有座寺庙。

      在佛祖的眼皮子底下想来是没人敢行骗的。

      开店就开店吧,寺庙之下,卖点香火纸钱也是笔不错的买卖,结果刘掌柜却是个收古玩的。

      众所周知,刘掌柜是位奇人,名字奇,人更奇。

      准确来说,不止山脚的刘掌柜和他的古玩店奇,还有山上的寺庙和住在里面的了尘禅师也奇。

      寺庙里面住的不是和尚尼姑,而是是流落街头的孩子,了尘化缘得来的钱财也不是供奉佛祖,而是接济赡养那些孩子。

      寺庙建立的时间不算久,那大约是建和二年的事,而今已经是建和六年了。

      已经记不清到底是古玩店先开张还是寺庙先修建了,不过这些都无伤大雅,毕竟没什么人关心这件事。

      “刘掌柜,来货了。”

      门口的迎客风铃还没响,就有清脆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就有个穿着麻布衣服的人影拿着一个包袱走了进来,‘咣当’一声,丢到了刘掌柜的柜台上。

      刘掌柜正在对着账簿打算盘,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眼皮微抬就看见那个包袱,伸出手去打开。

      “一点儿,这次没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吧?”

      对于这个称呼,余年没什么不满,就和刘掌柜被人叫做刘一手一样,她被人叫做余一点。倒不是她品行不端,手脚不干净,只是也不知道怎么传的,渐渐这样的外号就代替了名字。

      “放心,那件事之后,我就让手底下的人注意了,太特别的都没碰。”随便看了看,“咦,怎么不见嫂子呢?”

      “她啊,还在楼上睡觉呢。”

      刘掌柜细细看了包袱里面的那几个物件,成色看起来都不错,甚为满意。拨弄了两下算盘,抬头看向余年。

      “算你五千两,老样子,拿出十分之一送到山上的寺庙去。”

      余年笑嘻嘻接过银票,抽出五百两,对着刘掌柜掌柜晃了晃。

      “那我送过去了啊。”

      “去吧去吧。”

      刘掌柜还在把玩新收的古玩,头都没抬一下,随口敷衍。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可惜山上并没有什么桃花,都是些荒草,零零散散开垦了几块地,种了些常见的蔬菜,有间寺庙孤零零耸峙在山顶,一片安宁,时不时有木鱼声传来。

      走近了,看见寺庙有个人影,穿着灰蓝色的僧袍,脑袋上包裹着同色的素布,是位小尼姑。

      “与乐,刘掌柜让我来送香火了。”

      佛祖当前,不可语钱财,得说香火。

      被叫做与乐的小尼姑看见来人,合掌见礼。

      “小施主有礼了。”

      来的人在与乐身前停下,手掌谨慎的在衣服上擦了擦,才回礼,倒也像模像样。

      “了尘禅师在吗?”

      “在的,余施主且随我来吧。”

      “劳烦与乐了。”

      随着与乐步入寺庙内,没什么香火气,空气中只有股淡淡的檀香味,沉闷的木鱼声有节奏的响着,想来是到了了尘禅师诵经的时间。

      “师傅,余施主来了。”

      与乐在一旁提醒了一句,了尘睁开眼,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对着余年见礼,眉眼温和,头上空空,头顶有八枚戒疤。

      “小施主,老衲有礼了。”

      贰
      余年和刘一手送香火钱给了尘已经是常态。

      自打余年和刘掌柜开始合计那门营生,每次都会从中抽出十分之一送上山。毕竟有点儿不太光彩,为求心安,找佛祖给个买路钱。

      虽然去东皇庙拜拜会更名正言顺,但既然山上就有寺庙,又何必舍近求远?

      再者,了尘的寺庙是接济流落街头的孩子,算起来也算是为他们自己行善积德了。两人当日暗戳戳合计了这门营生之后,就打定主意这么做。

      山上的孩子若是到了年龄下山,他们就顺势收为己用,知道他们做事也是在帮与自己身世相同的人,大多数孩子也会选择加入。反正烂命一条,如果不是了尘禅师帮忙,早就横尸街头,下山了也得自己谋出路,现成的活计上门,不要白不要。

      山上下来的多少都会些武功,手脚也都很利落,用起来很是方便。毕竟没有能力自给自足的,了尘禅师也不会这么随随便便不管。

      于是生意做得也越来越大,前几次又几个毛手毛脚的,手脚不干净,拿了御赐的物件,差点被人一锅端了,现在开始收敛了。

      这次送香火呢,也是为了还愿,好歹有惊无险,还能继续混口饭吃。

      不过这门营生确实一本万利。

      入朝为官的,俸禄也就那样,官官相护肯定多少都有些见不得光的财路。

      顺走个一两件也没人敢报官,一查就是一大串,谁敢?只敢认了这个哑巴亏,何况这点在那些人眼中也就是九牛一毛,不甚在意。转手找个地方寄卖,又是一大笔钱,怎么都不亏。古玩又不可能只有一件,兴许喜爱的丢了还要千方百计再去收集一次。

      你情我愿的事儿,何乐而不为?

      也算是劫富济贫。

      反正不管那些官员怎么想,刘一手和余年靠着这门营生打家劫舍,赚得盆满钵满。不过他们也有底线,只拿贪官污吏的钱,取之于民还之于民嘛。

      将香火钱交给了了尘之后,与乐将余年送出了寺庙。
      “我先下山了,与乐留步,不用再相送了。”

      “施主慢走。”

      余年同与乐交换了礼,便打算下山,走出了几步,鬼使神差回了头,一阵风吹过。

      熏风吹拂,山间的芦苇摇曳,与乐站在旁边,左手立于胸前,右手捻动念珠。风轻轻吹起她的衣角,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安宁祥和。没由来的,她的心微微一跳,就想这样看着她直到白头。

      看见与乐对着她微微一笑,她才回神,报以一笑,下了山。

      尼姑连头发都没有,又哪有什么白头?

      是她生了妄念。

      阿弥陀佛。

      下山的路,余年走得极慢。可就算再慢,也是一步一步远离寺庙,向山下走去。

      山上是世外桃源,山下是万丈红尘,她做不到超凡脱俗坠入空门,那就只有继续在红尘中摸爬滚打,这是她的路,与乐有自己的路,她能去送送香火结份善缘已经是大幸,不该奢望更多了。

      余年想得很开,何况她本就是洒脱不羁的性子,情爱于她而言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管逍遥过活才是正事,等再攒些钱,她就可以拿着钱财远行,游历山川。

      这世上,有的人爱权,有的人爱钱,她余年什么都可以爱,也什么都可以不爱。

      叁

      几日之后,余年打算去找刘一手告知一下最近的情况。

      进入店门,柜台后面站着的不是刘一手,而是他的夫人。余年见了,脸上带了笑意打起了招呼。

      “嫂子,这么早?”

      刘夫人是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妇人,面向看上去很是讨喜,说得迷信点就是旺夫,两个人感情甚犊,余年这些年都是看在眼里的。

      “睡醒了,睡醒了。一点儿现在要是找你刘大哥吗?”

      刘嫂子脸上带着十分亲和地笑,看起来很是好说话的样子。见余年走进店铺,很是热络。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给他说一声,香火我送上去了。”

      “原来是这样。他回去准备了,今早太守府送了拜帖来,午时摆宴,庆贺即将升官。”

      余年闻言脸色一变,但在刘夫人面前又不好表示出什么来,只讪笑着匆匆离去,就往家中赶。
      回到家中的时候,果不其然,也收到了太守的拜帖。

      她和刘一手一起被邀请,这就显得耐心寻味起来。

      她是和那些流落街头的孩子住在一个庄子里,明面上庄子做的是染坊的生意,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虽说在郡中有些名头,但也不至于去参加这样的宴会才是,怕只怕是场鸿门宴,饭菜酒水入口变成封喉的毒药。

      原本以为这么久过去了,这件事已经揭过,现在突然被太守邀请,让余年不得不多加思量。

      算一算,离太守任职期满不过数日,好像是快要回京述职了。现在的皇帝权庙鸿登基之时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小子,经过了六年,一步步坐稳了朝堂,怎么看都不是个泛泛之辈。当年夺回洛阳,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遏制住了镇疆侯东方未明的命脉,兵不血刃就让其自废武功。

      太守姓章,名唤章台柳,是上一届科举的新科状元。

      建和三年,太后病逝将皇权彻底交还给权庙鸿。为了彻底把持朝堂,权庙鸿开放了继位以来第一次科举,而章台柳则是他钦点的状元。不过因为章台柳是贱出,母亲是妓女,身上没有功绩不好担任要职,权庙鸿便将他下放到清河郡,成为太守,等到任职期满回归京师委以重任。

      反复思量着其中的关键,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晌午。

      “余年,该去太守府了。”

      “哎,知道了。”

      对于赴宴这件事,余年是很抵触的。

      章台柳这个人,她打过几次照面,看起来温文尔雅,像是个风光霁月的君子,但她直觉这个人很危险,不像看上去那么人畜无害。若当真只是个文弱书生也不至于蛰伏多年,一鸣惊人,做了新科状元,受到小皇帝如此倚重。

      对于这种给她带来危险之感的人,她下意识是想要规避的。可若不赴宴,又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进退维谷啊。

      “用我陪你去吗?”

      余年刚走出房间,还在低头思考宴会上的忌讳,就听见刚刚提醒她时辰的声音又说了句话。收回心神看过去,洒脱一笑。

      “倒是用不着你,你留下来便宜行事,省得咱们一个不小心被章台柳那家伙给一锅端了。”

      “嗯,一点你说得对,万事余一点、留一手总是没错的。”

      “单超你就别打趣我了,我先去会一会章台柳。”

      随手拍了一下单超的肩膀,她便走了。

      肆

      到达太守府的时候,热闹的氛围已经酝酿起来了。

      余年的位置被安排在右侧最末尾,与上首的刘一手遥遥相对,不过看着刘一手得了这般上位,她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起来。难不成这个奸商还有什么特别的身份不成,不然怎么得了尊位。

      以往刘一手在她的眼中只是个奸商罢了,现在看来,或许不止如此。

      余年脸上的笑意带了些耐人寻味。

      此时宴会已经开宴,章台柳高居上首,举杯邀饮说了好些祝酒词,大抵就是:这些年他来清河郡,多亏了在座诸位的照拂,让他有了些不错的政绩,此番即将回京述职,诸位之恩会永生铭记,借以离开之时,宴请诸位。

      她的脸色就变得有的意味不明起来,她帮了章台柳?

      简直就是笑话,她这些年可是给他找了好些麻烦,虽然下手的不是清河郡,而是其他的地方,但上面的知州追查过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就像是羊群里面混入了一只狼一样,而章台柳却指鹿为马,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她也不会天真的以为章台柳真的毫无所觉,这场宴会可是远不会有章台柳说的那般简单。

      很显然,章台柳没打算将闹剧过早搬上舞台,而是开始了另外的表演。有琴女上台抚琴,舞女歌姬相继上场。余年微微皱眉,以章台柳的出生,要么怜惜女子,要么憎恶女子,现在看来,应该是后者了,实在不会是名刚正不阿的良臣。

      旋即释怀一笑,章台柳是不是良臣于她余年而言又有什么关系呢?还是不用操那份心,专心享受起歌舞来。

      目光开始在宴会上打量,看见在她这一方面上首的时候,目光微微一凝。

      她竟然在上首看见了与乐。

      余年看着高居上首的与乐,心头的不安之感越发浓重起来。让她连场中的丝竹之声都再入不了耳。

      果不其然,等到歌舞声停顿下来之后,章台柳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想诸位家中最近都丢了许多值钱的东西吧。”

      在坐各位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章台柳葫芦里卖什么药,何况那些东西也不敢放到台面上来讲,到时候得惹一脑门子官司的只会是自己。

      也不待有人开口,章台柳又出口。

      “离别在即,章某无以为报,将始作俑者抓捕在诸位面前,押解回京交由大理寺审理,还诸位公道。不过这还需要诸位提供铁证,诸位意下如何?”

      “大人一面之词,不将贼子抓出来,我等实在难以心安啊。”

      听见章台柳的话,有人终于耐不住开口了。

      “这是自然。”

      章台柳微微一笑,将目光似有若无扫向右席位,朗声开口。

      “这个人呢,今日也在宴会现场,我这就请她出来,诸位且看着吧。”

      话音落地,现场一片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也罢,便由我请人出来吧。”

      话罢微微一摇头,就要挥出侍卫。

      “不必了,我自己出来。”

      余年镇定自若起身走到了中央,这场请君入瓮的戏码,章台柳做得极好。她没办法,但也不愿就这样丢失了颜面,尤其是在与乐面前。

      宴会上的人面色彻底一变,看着余年,眼神不善,就想要拆吃入腹一般。

      “你说你是贼子你就是,黄毛丫头,还是不要信口胡言,你可知你承认了是什么下场?”

      余年满不在乎看了一眼开口的人,就是这个人刚刚开口问章台柳贼子在哪。呲牙一笑,露出一好口白牙。

      “你们赵家丢了一个青铜酒樽。”

      不等姓赵的开口,她又转向另一个人。

      “你,李家的,你们丢的仙都玉璜,周朝的祭器。”

      “你,孙家的,你们丢的前朝白画师的一幅画。”

      ……

      余年一一细数在场的每家丢的物品,神色平淡,就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很好一般。气得在场的宾客纷纷破口大骂起来,一怒之下纷纷向章台柳细数起余年的罪名。

      听着那些发言,章台柳笑意渐深,面带挑衅看着余年。

      两人在一片喧闹之声中遥遥相对。

      伍

      章台柳任职期满回京述职。

      当然,归京的队伍中还有被口诛笔伐的余年,带着多得足以将其打入地狱的铁证。

      余年乘坐在轿辇中,神色寡淡,对面坐着的事气定神闲的章台柳。

      “我很好奇一件事……”

      章台柳喝了一口茶,缓缓出声。

      “憋着。”

      余年想都没想便回道,并不想同章台柳解释什么。两人再之后的路上再没说过一句话。

      清河郡在大汉朝疆域的边疆,回京整整花了小半个月。

      路上还不忘去沿途的郡县拿余年再去收集了一些证据,丢失过东西的权贵在章台柳和余年的一唱一和之下气得七窍生烟,交给了章台柳许多证据,誓要将余年压得永世不得超生一般。

      余年对于这些行为依旧不为所动,反而十分配合章台柳行事,倒时让章台柳一头雾水。

      转眼到了洛阳城。

      余年被收押进大理寺,章台柳被调遣回京担任大理寺少卿督查余年的案子。

      索性在牢房里住了些时间,没什么人来打搅她的清净,倒像是住了家客栈一般。

      不过到底是牢房,环境怎么也不会太好,床是铺满的茅草,牢房内阴气重,夜里湿冷,住久了心情会郁结,也会生病。余年盘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壁闭着眼浅眠。

      叮叮当当的锁链声响起,牢房的门打开了。

      余年微微睁开眼,看见最下方有个明黄色的衣角,往上看。

      哦,这个人她认得,是当今皇上,权庙鸿。

      “来了?”

      权庙鸿没有开口,而是迈步坐到了床边,也不在意环境多么狼狈。

      余年也不理会,继续淡淡开口。

      “你要的东西,我没给你拿回来。”

      “那你知道拿不回来你会有什么下场?”

      “什么下场?”余年嗤笑一声,满不在乎,“无非就是死,站着死,跪着死,吊着死……左右我都是要死的,你说呢?”

      权庙鸿看着余年,目光微闪,面色依旧平静,余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她也不在乎。

      “你……和她真的很像。”

      “我是我,她是她,你得不到她,也得不到玉玺。”

      余年丝毫不在乎这样的话是否会激怒权庙鸿,若是激怒了,那最好。

      不过很显然,权庙鸿没这么容易被激怒,反而是笑着点点头。

      “你说得没错。但……你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你的恩情我这次也还了,抓我无非就是为了整治朝堂上的贪官污吏,他们要死我也得死。他们活着,你不安心,朝堂乌烟瘴气,我活着,你也不安心,毕竟只有我知道你这个皇帝当得没有玉玺。你救我一命,我将命还给你,还不够吗?”

      权庙鸿陷入了沉默。

      当年皇室大乱,从洛阳皇宫被赶到长安如同丧家之犬,先皇权清尘驾崩,又丢失了一批财宝,甚至连玉玺都丢了。他夺回洛阳那年,洛阳城内有许多江洋大盗被抓捕,余年就是其中一个。甚至余年还是他在长安之时随手救下的人,不过已经物是人非。

      后面调查到了玉玺的下落,便让余年去寻找,顺便想办法清理朝堂。

      本来是要到手的,但是不知道出了什么情况,余年却说并没有找到,此番回京,他想问问到底出了什么情况,没想到却是碰到了一个不硬不软的钉子。

      “那死之前,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思虑良久,权庙鸿才出口问了个问题。

      “哦?”余年眉头微挑,有些意外,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回答,“倒是有两个问题,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回答?”

      “可以。”

      “当年你重回洛阳之时,东方未明真的自废武功了吗?”

      沉默了良久,权庙鸿才开口。

      “没有,当年只是和他说好的做戏,为了我的回归造势。”

      余年倒是没怎么意外,她对这件事也有些猜测。

      “那了尘就是先皇权清尘吧,他怎么出家了?”

      这下倒是让权庙鸿微微有些惊讶起来,显然他没想到余年能看出来这么多。

      “了尘却是皇叔,只是他为什么出家我不知道。当年他不想做皇帝,东方侯爷不愿做摄政王便成了之后的局势。”

      “好了,死而无憾了。”

      “你就不问问你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无非就是死。我早就死了,只是等着入土罢了。”

      陆

      余年出生那年,贤宗权穆川去世了,传位给庸宗权清尘。

      那些年岁,大汉朝颇不宁静,时局暗流涌动。她的父亲是国师沈知更为权穆川培养的暗卫。曾经的父亲是空冥山庄的庄主,明面上是武林世家,暗地里是大汉朝最大的盗贼世家,传承盗贼祖师妙手空空余一白的衣钵。

      她从出生开始就已经落上了盗贼的烙印。

      这很好,所以大汉朝利用她家,再处决她家,抄她家的山庄,这算在朝廷头上是一件万事不拔之大功。权庙鸿的帝王权束已经运用得十分出类拔萃。

      经过章台柳的调查,余年乃空冥山庄余孽,犯多起盗罪案,罪证确凿,处以凌迟之刑。

      余年听了结果,只是浅浅一笑。

      “这很好。”

      当年空冥山庄被抄家灭族的时候,她就已经心如死灰,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她早就活够了。

      行刑的是个熟人,余年被绑在行刑架上看见的时候还有些愣神。

      “哟,单超?藏得挺深啊。”

      单超擦拭着刀,面上带着轻松的笑。

      “皇命难违啊。”

      “小事,给我痛快的就行。”

      “恐怕是不行的,凌迟之刑,少了一刀掉脑袋的就是我。”

      余年撇撇嘴,转过了头。

      “小单超还真是一点也不可爱,快开始吧,午时到了,早死早超生。”

      单超看了眼监斩台,皇上权庙鸿亲自监斩,丢下一块斩立决,手上的刀已经磨得发亮。

      观看行刑的人山人海,还有许多人带着瓜果席地而坐。因为凌迟之刑耗时颇久,往往有类似的行刑,几乎是万人空巷的盛景。

      “喂,那个吃枇杷的。你的枇杷惹得我厌烦,十两银子。”

      被割到第不知道多少刀,余年恍然间闻到枇杷的香甜气息,神思已经有些涣散,但还是忍不住开口。

      吃枇杷的愣了愣。

      那枇杷是他家种的,今日新摘,还没来得及买就听见有人被处以凌迟,就拿着枇杷来边看边吃,没想到却是惹了人眼红。

      但看着天子在场,不好允断,看了眼监斩台。

      权庙鸿支着脑袋看,日头有些烈,被太阳晒得有些昏昏欲睡。

      他是没想到余年居然可以忍着不呼痛,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见那个吃枇杷的看向他,点点头。

      “允了,你的枇杷朕都买了。”

      “那什么,你看我现在没手,你替我剥了,喂我吃。”

      那个男人又看了眼权庙鸿,见他点头,颤巍巍走上前给余年剥起来枇杷。

      想来,大汉朝开国以来,余年是行刑之时过得最是滋润的独一份了。

      勉强吃了一颗,便昏死了过去,再也吃不下了。

      空冥山庄旁边有座寺庙,里面种有枇杷。

      每到枇杷成熟的季节,余年就会溜到寺庙里,坐在树上边摘边吃。

      寺庙里面有位小和尚是专门看守枇杷林的。第一次悄悄溜进去被发现,余年还有点心虚,后面发现主持没有上门告状,便越发大胆起来。时常也会找小和尚说两句话。

      但小和尚穿着袈裟,言辞很少。很少很少会回答她的问题,大多数时候只会重复那一句:阿弥陀佛。

      只知道小和尚是因为天生体弱被送进寺庙的。

      别的,余年一概不知。

      曾经她也多次企图撺掇小和尚陪她出去玩,但是小和尚死活不愿意。

      她气得恼了,对小和尚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慈能与乐,悲能拔苦。为什么你就是不肯与我为乐,拔我之苦?”

      小和尚依旧是那句:“阿弥陀佛。”

      她的乐只是想小和尚陪她玩,她的苦只是小和尚不陪她玩。

      可惜小和尚的慈悲都不是对她。

      那之后,她再也没去过那间寺庙。因为那次回去之后,她就发现空冥山庄被抄家了。她被关押进了大理寺的牢房。

      可惜再也吃不到枇杷了……

      柒

      空冥山庄余孽彻底被清缴。

      与此同时,朝廷连根拔起了一水的贪官污吏,经手的是大理石少卿章台柳,因此而被提拔为大理寺卿。

      又到了三年一度的科考。上一次提拔的下放官员顶替了空缺的官职,新考中举的文人再次下放,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风平浪静。

      更值得一提的是,传国玉玺在殿试之时出现,终于将传国不正的谣言压了下去。

      上位以来,经过了六年的努力,权庙鸿终于彻底坐稳了皇上这个位置。

      清河郡最近最值得一提的有几件事。

      一是刘一手开了个酒楼,名唤淮仙坊,生意十分火爆。

      二是山上寺庙的了尘禅师圆寂了,另一位小尼姑也不知所踪,一夜之间人去楼空,仿佛那里重来没有过人一般。就连住在里面的流浪孩子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还有一件事嘛,那就是那座山被一位公子买了下来。公子名唤司空摘星,原本的寺庙旧址改建起了山庄,山庄名为司空山庄。

      “司空公子,又来了?还是老样子?”

      刘夫人见了迎面而来的人,面若冠玉,发束高冠,一眼便认出是最近名头很响的司空摘星。

      司空公子面上戴着温和的笑意,倒是应了那句话:谦谦公子,温润如玉。很难让人不心生亲近之感,见了是刘夫人,点点头。

      “老样子就行。”看了看大堂里面的场景,随口问道,“刘掌柜呢?怎的今日不见他?”

      刘夫人面上带着笑意,逢人便是如此,看得很是喜人。

      “说是有事,出门去了。公子先上座,我去后厨帮您知会一声。”

      司空摘星点点头,就往楼上的雅间走。

      小二见了是他,知道是熟客,笑着点点头,为他上了热茶。

      雅间临街,窗户打开可以看见街上热闹的景象。房间上挂着一幅淮安八仙图,司空摘星每次都来这间雅间,而这个酒楼叫做淮仙坊便是因为这幅画。司空摘星每次都会看着这幅画,至于心头思考着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公子,菜上齐了,您慢用。”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司空摘星的思绪。司空摘星收回了思绪,点点头,挥退了小二。

      当年淮南王醉心求仙问道,广招天下贤客方士,门下有门客无数,最出名的有八位幕僚,共同著书立说,合集为《淮南鸿烈》。后传言淮南王与八位幕僚皆修成金丹大道,后世为传颂此事,特绘制了一副淮安八仙图,被收藏入皇家宝库。

      而淮仙坊这幅画,司空摘星看了许久,确定为真迹。

      这幅画据说是被先皇权清尘赏给了有年的状元郎,怎么会出现在偏远的清河郡这么一间名不见经传的酒楼。而且据说那位状元郎可是生得丰神俊秀,至于刘掌柜,大腹便便,一脸横肉,看起来就跟个弥勒佛似的,可是和丰神俊秀四个字毫不相关啊。

      而且那位状元郎据说可是叫做陆择修,也不是叫刘一手这个俗气的名字,怎么也应该是个满身书卷气的人,不会是如刘掌柜那般满身铜臭之人。

      实在是叫人看不明白啊。

      司空摘星这般想着,桌上的菜只动了寥寥几筷子,正准备叫小二来收走之时,楼下传来了喧闹声。司空摘星被吸引,从窗外望出去。

      “哦?”

      司空摘星眉头微挑,目光所及之处,竟是个熟人。

      捌

      单超向刑部告假回清河郡整理些东西。

      没想到的是回道清河郡却得知了尘禅师圆寂的消息,寺庙也被拆掉变成了山庄,就连刘一手也关了古玩店开起了酒楼。想去酒楼问问刘一手怎么回事,却在街上被碰瓷了。

      看着眼前拉住自己的小叫花子,单超很想将人推开,但渐渐已经有很多人来围观。单超不想将事情闹大,他只想安安静静回来收拾一下东西便离开清河郡。

      眼见围观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单超眼底闪过不耐就要发作。

      “喂,小叫花子,别为难那位小公子了,去司空山庄报道吧。”

      楼上有个温润的声音响起,单超听见有人发声,按捺住了动作,寻声望过去,看见楼上的身影,眼神有一瞬的不自然。像是想到什么,一下子挣开叫花子的束缚就往酒楼里跑,等他到了二楼的雅间时,司空摘星早就已经人去楼空。

      从窗口往外看出去,人群已经散了,不见那个人的身影。

      下楼的时候刚好迎面碰到上楼的刘夫人。

      “小单?几时回的,也不说来看看我们两口子。”

      以往单超在清河郡时同余年沆瀣一气,同刘一手两口子来往甚密,交情甚犊。看见了刘夫人,单超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回来办点事,不久留,就要走了,所以才没有来叨扰你们。”

      “小点呢?怎么不见她回来?”

      单超脸上的笑意变得有些不自然,如果让刘夫人知道余年被他亲手凌迟了,估计能去后厨拿了菜刀将他的狗头剁了吧。

      “她外出游玩了,我也和她没有许久。”

      刘夫人点点头,以往余年是同他们说过的,等攒够了钱打算外出游历山川,于是也没过多怀疑。见刘夫人不疑有他,单超眸色渐深,看来刘一手并没有将余年的消息告知刘夫人了。

      “对了,不知刚刚在这个雅间的公子是谁?”

      “你打听他作何?”刘夫人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单超,还是开口,“他是山上那个新修的司空山庄的主人司空摘星。你们走后没多久了尘禅师圆寂了,寺庙内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新来的太守上任没多久,司空公子便将那座山买了下来,新修了山庄。平日里带人和善,风评很不错。”

      单超点点头表示了然,旋即对着刘夫人道:“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刘夫人帮我替刘掌柜问好吧。”

      说完就风风火火下了楼。

      刘夫人看着单超匆匆离去的背影,笑着摇摇头。

      单超此时已经哼哧哼哧爬上了山,看着山上的景色,脚步渐渐放缓。原本开坑的零零散散的田地已经被铲平种上了桃树。漫山遍野的小花,细细碎碎的,看得人心情舒畅。

      等到山顶的时候,单超彻彻底底愣住。

      原本破破烂烂的寺庙变成了气派的山庄,山庄的牌匾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司空山庄。和看起来温润如玉的司空摘星简直大相径庭。如果他记得没错,好像那个司空公子的右手腕上缠了一串念珠。

      山间充塞的是泥土翻新香气,看来山庄落成不久,桃树也都是新种上的。

      倒是大手笔。

      看了眼门口站着的,竟然是山下那个拦着他的小叫花子。单超很难不去怀疑,之前街上的闹剧是这个山庄里那个人有意而为之。

      小叫花子见了是单超,上前拦住道:“公子若是想进门拜访倒是不必了,司空公子让我告诉你,他的东西,你动了,总有一天,他会讨回来的。还请公子自行下山吧,不要叫小人为难。”

      单超看着眼前的人,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

      想他单超可是刑部侍郎,项家刀第七代传人,家中那口宝刀上的人命无数,几时轮得到一个叫花子在他面前这般放肆。还是他蛰伏多年,与人为善,身上的煞气被蹉跎没了,不能吓人了?

      但小叫花子说完话便进了山庄,把门关的极响。

      单超看着司空山庄的大门,面上的神色是一阵阴晴不定。

      玖

      单超吃了闭门羹,在司空山庄门口站了一段时间便离开了。

      听见了门外离去的脚步声,小叫花子走进了内院,看见司空摘星挽了袖袍,正在庭院之中挖坑种树。念珠挽了几圈附在手腕上,拿着铁锹正在挖坑,庭院的角落放着一个树,是前些时日从外地运回来的。

      “走了?”

      司空摘星听见动静,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向小叫花子。

      “禀公子,那个人刚刚走了。”

      “走得好,你让我们的人沿途跟着,看看他现在落脚在哪处,得了消息回来告诉我。”

      “是。”

      小叫花子得了吩咐便退下,留下的司空摘星继续之前未尽之事,最后极其庄重的将那颗树苗放进坑中,在一点点用土将树根埋上,像是对待一件极其庄重的事般虔诚。和尚礼佛之时,大抵也就如司空摘星种树这般了。

      待到忙完一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司空摘星看着院中的这棵树,面上缓缓带上了一点笑意。一阵风吹过,空气中是浓郁的檀木香气。天地静穆,唯一山一宅一人一树而已。

      单超收拾好东西便回了京师,沿途没有半分耽搁。

      他住的宅子是祖辈留下的,修得颇为气派,只是人丁稀少。毕竟京师里面有头有脸的人都知道项家的家门进不得,项家是大汉朝的御赐刽子手世家,手上的血气重,不是什么人都进的了得。前车之鉴告诉众人,命不够硬的进入项家,是没有命消受的。

      之前单超去清河郡也是他刚担任刑部侍郎,被皇上看重派遣到清河郡去督办玉玺一事。虽然和预想的有些差池,但总归是有了个算是完满的结局。想到那枚玉玺的出处,单超忍不住眸色暗沉了一瞬,旋即收拾好了心情,提着酒坛,推开了自家大门。

      单府建在京师的边缘,周围比较清静,景色也很好,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毕竟手上的血气重,是需要好好的修身养性,不然下场不太好。虽然杀得都是该杀的,还有钱拿,但终归是条性命。佛家里面讲究的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是恶人,放下屠刀也能立地成佛,所以只要沾染上了人命,就是沾染上了业力。

      原本他是不行这些因果报应的,但是在清河郡那几天,时时需要去寺庙,看得多了也就渐渐信了些。毕竟一个小郡的寺庙每天都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以往不信,见得多了,也就渐渐信了几分。以致于到了现在空下来也就看着自己的双手发呆。

      毕竟这双手,他曾用它来一刀刀割了那个自己悄悄放在心底的人。

      “公子,那边传来消息,并没有什么异样。”

      远在清河郡司空山庄的司空摘星晨起之后坐在院中饮茶,小叫花子已经脱下乞丐服,换上了一身黑色的锦衣,做起了司空山庄的护卫。

      “哦?有意思。不用继续盯着了。”

      司空摘星看了眼院中的树,又是一年人间四月天,树上已经开始开出白色的小花。

      小叫花子应声之后便退下了。

      手上挽着的念珠垂下,司空摘星一粒粒的捻动,看着庭中那棵树,思绪飘向极深远的地方。

      檀香的味道在空气中越发浓郁,氤氲着整个司空山庄。

      拾

      打开门的那一刻,单超手上的酒坛掉到了地上。

      满院皆寂,没有一丝人烟。

      他早该知道会是如此,自己告假离开不也正是因为猜到了这点吗?

      果然啊,好不容易找到的乐子被自己亲手杀死了,想想还真是有点恨老天呢,什么天道轮回,什么苍天饶过谁?他杀的那些都是该杀的吧,可那个人呢,该杀吗?还是他不想杀呢?

      他已经分不清了,事已至此,已经不重要了。

      当年原本以为只是个小任务,随手而为之,结果牵扯出了那么多。看了眼自己的双手,突然有点不想继续做下去了呢。

      大门紧闭,门外有人影一闪而逝,但单超正在失神之中,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之后的日子变得乏善可陈起来,至少对于司空摘星来说是这般。

      他唯一专注做的一件事便是守着庭院中的那棵树,花开了她便拿着细狼毫的毛笔,一朵花一朵花授粉,亲自照料,只盼着这棵树早日结果。这件事他做得十分认真,也不让旁人经手,每一朵花都是他亲手照料。

      小叫花子觉得他们这位公子有点不务正业,但是不敢开口。

      山下的淮仙坊每日都会送些菜上来,司空摘星吃得很少,大部分的饭菜都进了小叫花子的肚子。每次他下山送还餐盒的时候会结一下当日的银子,从未亏欠。

      他家公子兢兢业业侍弄那些花朵这么久,终于结出了青涩的小果子。

      小叫花子泪流满面,因为他家公子终于下山了,只是没让他跟着。

      司空摘星下了山哪也没去,直接就往淮仙坊去,一点旁的路也没走。

      今日坐堂的是刘一手,见司空摘星进了酒楼,忙打起招呼。

      “司空公子,稀客啊。还是老样子?楼上的雅间一直给您留着的,您请好了。”

      司空摘星看着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的刘一手,眼底滑过一丝深意。

      “谢了,陆掌柜。”

      却只见刘一手神色不变,司空摘星自觉没趣,悻悻上了楼。

      就在将要打开门之际,对面出来一个人,抬头看见迎面而来的脸。司空摘星停下了动作,对面的人感受到路被人挡住了,抬头看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惊艳,向着司空摘星走了过来。

      “不知公子名讳几何?”

      “司空摘星。”

      眼前的人头发半束半披,身上穿的是骑马服,看起来像是个骑马经过清河郡的游子。

      下一刻,这个人突然凑到司空摘星的身前,用力嗅了嗅。

      “啊,原来星星是檀香味的。”

      司空摘星浑身一僵,纵使再温文尔雅的神色也有了一丝裂纹,眉头微蹙,但并没有推开,只是面露恰到好处的疑惑。

      “公子何出此言?”

      那个人推开了一些,做出了一个摘的动作,将攒紧的拳头伸到司空摘星身前,将手掌缓缓摊开。

      “公子名字叫做摘星,想来公子该是与星星时常为伍之人,身上自然会有星星的味道。托公子之福,小生也可以知道原来星星竟是檀香味的。”

      “不,星星是枇杷味的。”

      司空摘星的眼中闪过一丝趣意,用很缓慢的语气一字一顿如是说道。

      “不知该怎么称呼公子,摘星感觉与公子十分有缘,不知可否邀请公子共饮一壶酒,继续把酒言欢?”

      却见眼前的人嘴角含笑,眉飞入鬓,轻声开口。

      “既如此,与乐却之不恭了。”

      拾壹

      当司空摘星将人带到司空山庄的时候,叫做与乐的公子却没有在淮仙坊那般放浪形骸。

      不过司空摘星毫不在意,带着与乐公子一步步上山,最后当与乐看见院中那颗树的时候,双拳已经紧紧握紧,转头看向司空摘星。

      “竟然是你。”

      司空摘星没有理会与乐公子的视线,一步步踱步到树前,伸出没有拿着念珠的手,摸着粗糙的树干。

      “若不这般,你又怎会前来,余年。”

      “无耻。”

      司空摘星不理会这两个字眼,反而很是欣然接受了这个夸奖,转过身看着咬牙切齿的人,右手缓缓捻动着念珠。

      “谢谢夸奖。”

      这个说自己叫做与乐的公子却是本该死在单超刀下的余年,只是单超在最后一刻动了手脚,余年留下了性命。等休养好了之后,自己便悄悄离开了,那时候单超回了清河郡。而她则去了空冥山庄的旧址,去旁边的寺庙查看,却发现自己最爱那颗批把树被人连根拔起,只留下了一个深坑。

      余年实在想不到是什么人会这般无聊不远万里挖一棵树,现在谜底揭晓了。这棵树被移植到了这个司空山庄里面,而这个山庄的主人司空摘星,不就是那个消失已久的小尼姑与乐吗?

      她看见这个人的第一眼就心下疑惑,才一番试探,最后跟着这个人到了司空山庄,见到这棵树的那一刻,她便了然了。

      “不肯与我为乐,拔我之苦的人是你,现在又为何要设计让我不远万里寻过来?很好玩吗?与乐,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

      司空摘星没有动,站在树下,做了一遍余年在淮仙坊的长廊做的动作,对着满空繁星做出了摘的手势,慢慢将手摊开在眼前。

      “我以为我表达得很清楚了。我只是想摘一颗星星。”

      “可这与我何干?”

      “你怎么还是不懂呢?非要我将话说得那般明白吗?”与乐长长叹息了一口气,“我要摘的那颗枇杷味的星星,是你啊,余年。”

      余年眼睑微颤,看着身前的与乐,很难想象这样的话会是这个人说出口的。她的心砰砰直跳,但眉头紧锁。

      “可是,你明明……”

      “两次。”与乐收了手,一步步走向余年,“我救了你两次,可每一次,你都以为救你的另有其人。我以为我不说,你该是知道的,可惜的是你太笨了,一直以为救你的都是别人。”

      话说到这里,与乐已经站到了余年伸手可及的地方,便停下了脚步,继续开口。

      “空冥山庄被抄家那次,是我求父亲放你一条生路,作为条件,我要继续带发修行直到他开口放我还俗。第二次是在刑场,你被凌迟,我带着玉玺交给了权庙鸿,他才留了你一条性命。”与乐看着身前的余年,“明明很明显的事情,可惜你在其他地方很精明却不愿仔细想想这其中的原由。你是想骗你自己,还是想惩罚我呢?”

      余年抿了抿唇,没有开口。

      当年她奉旨前来盗取玉玺,结果在就快得手之时,发现守着玉玺的人竟然是与乐,便收了心思,没再打玉玺的主意。也抱着必死的决心,可没想到竟然再一次得以苟延残喘。

      可那些都没什么,即使自己险死还生也比不上现在得知的消息更令她惊骇。

      “可是……”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常对你说阿弥陀佛,可佛祖心中坐,我心中的那个人是你,你便是我的佛。”

      这一刻,余年被身前的人揽入怀中,鼻间充塞着的是她记忆中幽冷的檀香。却没有那一刻比此刻更让她觉得心热。

      阿弥陀佛。

      拾贰

      与乐自小生活在寺庙之中。

      听父亲说是因为自己天生体弱,怕不好养活,才自小被送与高僧座下成为弟子。

      没人知道这个法号叫做与乐的小沙弥竟然是当朝皇上的孩子,而她在寺庙的工作便是看守一处果林,一直没有出错。因为这件事不需要做什么,师傅只叫她看着一园的树发新芽,花开花谢,结果。果实被鸟吃掉,或者掉落尘土,化为春泥,滋养果树。

      师傅说这一园不是果林,而是人生真谛,可惜她还小,并不明白。

      直到有一年,果园里的果子被人为采摘吃掉,只剩下满地狼藉,她心下好奇,第一次踏入院中,却看见最高最大的那棵树的树干上躺着一个小女孩正在酣睡。

      她忽的想起曾经听闻的一个故事,故事讲的是一只猴子偷偷溜进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园,偷吃了里面的蟠桃。

      而眼前的人偷吃的是她的枇杷。

      之后便是常常见到这个人。

      起先是在枇杷成熟的时候,渐渐地就算没有枇杷这个人也会突然降临,问她很多问题,也带给她许多新奇的东西。可惜那时候的她什么都不会,除了佛经,什么都不知道,除了阿弥陀佛,什么都说不出口。

      小女孩常常被她逼急了,气急败坏的离开。

      没过多久又回来,脸上带着带着毫无芥蒂的笑意。

      以致于,当小女孩气急败坏质问她的时候,她也不知道作何回答,只以为这次和以往的每一次没什么区别。结果却是从此末路。

      当父亲来看她的时候,她本是十分胆怯的,却在父亲的身后看见了被官兵押解的人群中有一个眼熟的身影,她便不管不顾的要求父亲放过那个小女孩。

      可父亲却对她说:“你要救她,可以,你到清河郡上的寺庙带发修行,直到我去找你,你可愿意?”

      她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本以为是从此相忘于江湖,老天却让她再次见到了那个人。

      再见之时,小女孩已经长大了,悄悄溜进她的禅房,想要拿走她身旁的玉玺。

      结果小女孩看见是她,便收了心思没再动手,其实只要小女孩开口,她是愿意将玉玺双手奉上的。可惜那个重来没有向她开口讨要过,而她也不擅长主动挑起这个话题。

      小女孩是长大了,可待她生分了,再没有曾经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的样子了,她很懊恼,也很疑惑,不知道为什么转变这么大。

      再之后的宴会上,她看见小女孩被带走,刘掌柜提醒她是玉玺的问题。

      她回了寺庙,却发现自己的父亲已经在自己的禅房中自刎。一想到小女孩危在旦夕,她甚至来不及亲手安葬自己的父亲,拿了玉玺,托了刘掌柜帮忙料理后事便前往京师。

      她终于在最后一刻来临之前救下了人,却被有心人藏了起来。

      最后没有办法,只得去挖了那棵树种到自己的司空山庄。

      因为她知道,只要有这棵树在,那个人总会找过来,她不怕等不到她要等的那个人。

      此刻,那个人就在她的怀中。

      她读了一辈子的佛经却依旧六根不净,即使她青灯古佛数十载,也无法将这个人从她的心中除去。佛法中,这是住在她心头的妖魔鬼怪。

      可是,那又如何?她心中生了心魔,挥之不去,弃之不下,即使再撞三十年的钟也没用。

      她便让她在她的心中生根发芽,变成她的佛。

      师傅让她看守果园那么多年,到底想让她明白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在那个四四方方的院子中看见了一颗星星,她想摘下来看看。

      现在,她摘到了,也尝到了。

      嗯,这颗星星是枇杷味的。

      拾叁

      那颗枇杷树被余年如此青睐是有原因的。

      枇杷好的标准无非是个大,皮薄,籽小,果肉香甜。

      当年的那个果园被余年挨棵吃了个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棵枇杷树结出的枇杷将好处全占了。至于为何余年独独对枇杷这样水果如此情有独钟,余年给出的解释是:“小时候吃了那么多年,习惯了,其他的我也就吃不下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刚好吃完了当年树上的最后一颗枇杷,对着与乐笑道:“就和你一样,小时候围着你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跟个小麻雀似的,也习惯了,不愿对旁的人多说话了。”

      脸上是一脸你赚了的表情。

      与乐对此忍俊不禁。

      只是右手缓缓捻动念珠,坐在树下纳凉。

      虽然她还俗了,但是这样的习惯还是没改掉,身上永远都有幽冷的檀香,也永远带着念珠,最初的时候让余年不敢逾距,对着与乐就像礼佛一般。相处得久了,也就渐渐习惯了与乐常年一副纤成不染的得道高僧模样,有时候也能挑衅一二。

      空气中经年不变的檀香带上了一点枇杷的香甜,竟然意外的和谐。

      这两人合在一处,最难过的还是刘一手。

      淮仙坊的那副画明晃晃的挂在那,老底被两人揭穿了。

      早年间,刘一手是御前清点的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带着红花游街的时候好不意气风发。可惜皇上是个不靠谱的主,他高中那年,皇上便对着一抔烂泥的皇室撒手不管。他可能是大汉朝开国以来最命苦的一届状元郎。

      甚至连九品芝麻小官都没当上。

      一时间的失意,加上挚友去世,他心灰意冷的离开了京师。却在途经清河郡的时候碰到了如今的夫人,便就此定居。

      他喜好甜食,一吃便一发不可收拾,好在他的夫人不嫌弃他,还觉得这般很有福相。

      君臣再次相见,两人已经面目全非,一个出家成了和尚,找上自家的铺子化缘,一个胖如猪头,早没了丰神俊秀的状元郎模样。

      两人彻夜长谈,通晓了过往,全了最后一丝君臣情谊。

      那晚之后,新科状元郎陆择修不再,落魄皇上权清尘也彻底消亡。

      至于那个失去的挚友,自然是余年的父亲,他也得知了朋友的孩子尚在人间,再次见到的时候也多有帮助。

      当年权清尘打算借镇疆侯之手金蝉脱壳退位,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便将孩子借口远送。至于空冥山庄,他是愧疚的,因为空冥山庄的覆灭是为了同他争权的兄弟一手促成的,他没能保住自己的手下,他也知道自己确实不适合做皇帝,可先皇就是将皇位传给他了,他没办法,所以做了这么多荒唐事,不提也罢。

      好歹留下了一条血脉。

      两人将刘一手押着说出这段过往的时候也说不上到底什么感受。

      刘一手得了自由,挺着肥硕的身体溜出了房间,他怕他留在这里会被两位姑奶奶扒了皮,一个是前上司的女儿,一个是挚友的女儿,都开罪不起啊。这两个小祖宗还都不是省事的主,谁知道手底下的能力有多骇人。

      一个是空冥山庄的少庄主,另一个是当朝长公主,谁知道她们父亲都给两个人留下了什么。

      本来以为当年那次空冥山庄彻底覆灭,结果这些年还不是让他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他刘一手要是还不能猜测道一二,那个状元他也就白考了。

      而留在房间中的两个人只觉得浑身一松,压在心上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能够更好地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仅此而已。

      看着眼前人,脸上是心照不宣的心笑。

      历史不都这般,你方唱罢我登台,父辈的事情过去了便是她们的事情。等到她们的事情过去后又该是新的人了,没人是永远的主角,她们也从未想过做什么主角,只是一步步如履薄冰般谋划自己的未来。

      命运如此艰难险恶,禁忌诸多,可怎么办呢。既然做不到放下,就无所畏惧的拿起,即使披荆斩棘,也要拿起勇气,无所顾忌的前行。百无禁忌,诸事皆宜,也可以立地成佛。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人生苦短,如幻如电,睁眼闭眼,见你所愿,应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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