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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我坐在沙发里,看着对面的主持人。20多岁的年龄,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她微笑着端给我一杯热茶,雾气袅袅,让我有些失神。
      “孙女士,您的书被张裕导演改成了微电影,您作为他的好朋友,对于电影中争议较大的修改的两个部分怎么看呢?”
      她说的部分我知道,是我们两个商定修改的——结局的两处相别变作了大圆满。
      我笑了笑:“我很喜欢这处修改。说句实话,这比我原书中的部分更加浪漫。”
      (二)
      我复读那年,被送回了我父亲的老家,作为一个外地插班生的身份挤进了这个炎热、烦闷的高三教室。风扇吱悠吱呦转了两圈,在我迈进教室后巧合地罢了工。我和班主任就迎着一片哀号声进了教室。
      彼时大家的目光带着怨气凝视在停转的风叶上,酷暑让他们忽略了对新来客的好奇。
      只有他从书海中抬起头来看向我,成了第一个和我对视的人。
      第一眼看下去,他并没有多特殊——是高三男生一贯的不太修边幅。只是没有脱下的冬季黑校服衬得他本就冷白的皮肤在一群灰色夏季短袖中白的反光。
      他看我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接着做他的数学题。
      高三的时间紧张,大家也没有去认识心同学的心情。班主任迎着几个好奇的目光将我安排在中后排的窗边。
      巧的是商其就坐在我的侧后方,那时我才发现,他的皮肤是真的很白。而且他真的很瘦。
      (二)
      虽说是回了老家,但是爷爷奶奶早已经被我爸接到了省城,家里的老房子已经搁置了很多年,我一个人也懒得收拾,只是花钱找阿姨打扫了一下房间和厕所就草草地搬了进去。
      我不是个很在乎环境的人,也算不上娇生惯养——任何一个被忽视了将近十年的人都在乎不起来这两方面。
      彼时我窝在房间的角落,抱着一本书啃得正欢,就听见楼下传来摩托加速的声音。刚准备起身关窗户,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被一群小混混圈在中间。
      瘦瘦高高,仿佛是个发育不良的树苗,在路灯下的影子都是晃晃悠悠的。
      我关上房间的灯,倚在窗边,就见几个小混混戴着头盔一边对商其比比画画,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地叫嚷着要揍他。
      对面楼的灯亮了几盏,几秒后又暗了下去。我想打电话给保安,就见一个黄毛将商其怼在路灯杆上,很不客气地在他脸上拍了几下。
      商其垂着头,头发坠在眼前,张嘴说了几句话。那几个人从兜里掏出棍子朝着商其招呼过去。
      我赶紧打了电话又报了警,听到警笛他们才丢下棍子骑车走了。
      看着保安远远赶来,我拉上窗帘上了床准备睡觉。
      老式居民楼就像是个年久失修的坏机器,一运作就会发出各种即将崩溃的声音。厕所的水阀松了,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瓷盆里,混着窗外隐隐约约的对话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我被扰得不胜其烦,满脑子都是商其摇摇晃晃的样子,挣扎了很久还是爬了起来,找到碘伏和绷带下了楼。
      保安和警察刚刚离开,他还失魂落魄地坐在路灯下。我的影子从两个虚影逐渐合成一个黑色的实体,坠在我身后。
      我把东西递给他时看见他没来得及扯下来的衣服下藏着的疤痕。他的眼中带着麻木和无奈,脸上却是一贯的没有表情。我看着这熟悉的场景,眼睛泛了酸。
      “谢谢。”他朝我挤出个情真意切的笑:“今天的事,能不能麻烦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看他吃力地扶着路灯起来,才发现他的手腕肿的吓人。我指了指他的手腕:“带手机了吗?我替你打车去医院吧,你手腕受伤了。”
      他轻轻动了动:“我没事儿,太晚了,你在外不安全,赶紧回家吧。”
      他看着我示意安全地亮了灯,才一瘸一拐地走进小区深处。
      他穿着黑色的校服,一步一步地融进了漆黑的夜里,直到我辨识不出他的身影。
      第二天他还是来上学了,眼角被纱布遮着,脸色比纱布都白几分。我们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三)
      讲真的,有时候我都觉得我和商其绝配。
      像两个从烂泥沼泽地里伸出的腐烂树木的枝干,扭曲着身子向上去祈求一点阳光和雨露。
      我被那群人堵在小巷子里挨揍的时候,商其正巧经过。他打工的地方在曲山路,是鱼龙混杂的“好地方”。
      我实在不耐烦和那些人再去纠缠,但也不愿意随了他们的意,在他们第三次对我动手动脚,想要惹我打架的时候拨通了报警电话。
      录像的人看着情况不对,忙招呼人去抢我手机。我看着几个朝我逼近的人高马大的成年混混,心里骂了几句那女人不做人,锁上屏幕朝着巷子深处使劲一丢手机,趁着他们去抢手机的空隙向巷口跑去。
      可惜这次遇到的混混脑子还不算太傻,我还没跑出去就被半腰截住了,但我距离巷口也只有十几步路。
      我的手机在混混的暴怒之下被砸了个粉碎。带头的人瞪着牛眼看我,恨不得把我掐死。
      旁边的小混混拦住他对我好声好气地说:“孙小姐,您看这是孙夫人的要求,您就配合我们一下。我们也不做什么,只是录个视频,您好好配合少吃点苦,我们也好交差。您说是吧。”
      我听了简直想笑,报警器因为手汗有些发滑,我指了指一旁举着手机录像的人:“她给你多少钱,让你这么来恶心我?你自己想想,再怎么说我也是我爸的女儿,这么大张旗鼓的让我跟你们打一架,拍个视频放网上,丢脸丢的还是我爸的脸,你觉得我爸收拾完我不会想办法找你们吗?”
      小混混的手机震了好几下,对面的人明显没了耐心,他脸色一黑:“那孙小姐我们就只能不客气了。你说你非得吃这顿苦。”
      带头的人啐了一口,撸起袖子就要上来打我,我一闪身,拉响报警器,打掉对方的手机朝着巷口跑去,却被抓住头发拖了回来。头皮被扯得发疼,我暗暗发誓我等会就去把头发剪短。
      刺耳的声音在箱巷子里回荡了几圈,我被狠狠甩到地上,磕得我眼冒金星。我反手抓住一把草,抱着大家同归于尽的想法准备反击。然后就听到警笛的声音由远而今传来。
      商其站在巷子口摆了摆手机:“聚众斗殴,警察已经来了。”
      那群混混恨恨看了我俩一眼,不甘心地骑上摩托车走了。商其一把拉起我飞快地穿过窄巷和小路。这里很绕,他在这里走惯了总能找到些小路。我们穿行在狭窄的居民楼,热闹的市场,不知道跑了多久,耳边的风声小了下来,我听见他剧烈的喘息声,脉搏在被抓住的手腕处疯狂跃动。
      他的手指细长,很适合去弹钢琴,但因为打工充满了老茧和伤口,细细碎碎的。像顶天立地的将军,让人充满安全感。夏日的热风带来他身上油烟的气味,像是黄昏时一家三口围坐在餐桌前洋溢出来的舒服的、温暖的味道。
      我们停在了公安局附近。他喘了口气:“骗他们的,情况太紧急了,警察赶不到,你怎么样?”他看着我低着头,大概是以为我摔疼了,于是他小跑着去超市买瓶矿泉水,给我冲了冲摔破的伤口,又小心翼翼地贴上了创口贴。
      我心里有点泛酸,看了看被捏红的手腕和创口贴,鬼使神差地抬头对他说:“我饿了。”
      他愣了一下,带我去了附近的小摊,给我点了大份馄饨,还加了个荷包蛋,自己点了份素面。
      馄饨好了,我将荷包蛋和混沌拨给他,他坐在那里看我,有点出神。
      蝉鸣阵阵,我们沉默着吃完了这顿饭,他送我回了家。
      我用刚买的手机给他发信息:“你愿意给我补习吗?价格按市场价来。”
      他的影子在黄昏里拉长,很久才合着夕阳的余韵消失在楼角。
      很久之后,我收到了他的回信:“好。”
      (四)
      我很奇怪我爸妈是怎么在没有爱的情况下跨越贫富结的婚,毕竟当年我姥姥家是出了名的富贵,而我爸只是一个高学历的穷小子。
      我不知道我爸妈为什么结婚,自然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离婚。
      大概是出于愧疚,离婚时我爸主动把我这个惹人烦的拖油瓶带在身边抚养,那时他的经济状况已经很好了。
      半年后,我看着我爸带进家门的阿姨和与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时我是发自内心的开心的。
      我爸蹲下来摸我的头,告诉我以后她们就是我的妈妈和妹妹。我使劲点了点头,想找他讨一个拥抱,他却只是轻轻环抱了我一下就抱起哭泣的妹妹安抚——那样温柔耐心的样子是我几乎没见过的,更遑论半年里他也并没有怎么过来看过我。
      我有些慌张,但也不敢哭,只是期期艾艾地扯住他的衣角,妄图想让他能关心一下我。
      现在想想,我那时大概已经明白了我并不是被期待着降生的孩子,所以怯懦和害怕让我不敢哭,不敢争取。
      长发纠缠在一起,我找出剪刀比划良久剪了个稍长的齐肩发,我偏偏头,确保头发能遮住脖子后的伤痕。
      齐悠嫁给我爸后很久我才知道,他不仅是我爸的二婚妻子,是我爸的初恋情人。
      朱砂痣没有变成蚊子血,白月光也没有蒙尘成为白饭粒,我的继母在他年少得志、经历过婚姻后仍然是他的心上人。
      “多么感人肺腑的爱情啊。”我将头发丢到一旁的垃圾桶里嘲讽地自言自语。
      我打开跟我爸的对话框,打了两个哭泣的表情发过去,又自顾自的敲了一大段文字发过去告诉他我要上一对一补习,需要钱。
      毫无意外的,我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我无所谓的将手机丢到床上,溜达回浴室洗漱。
      我爸妈虽然都不太想要我,但大概是怕我给他们惹麻烦,每个月雷打不动的给我转钱。感谢他们两个都如此富有,能让我乱七八糟生活了十几年后还能有点存款。
      第二天,我就搬进了学校,开始了白天上课,晚上跟着商其自习的日子。最开始他不收我的钱,还是在学习之余出去打工,直到我再三地堵住他强塞给他工资,他才不再打工住进了学校宿舍。
      我们很默契的没有问过对方各自家庭的情况,只是日复一日地埋头在高三学习中。
      我的底子不算很差,只是高考时生了病烧的脑子不清楚才只能再来一年。商其很耐心,也很负责地帮我分析我的学科薄弱处和需要加强的点。他成绩好,脑子清晰,目标也明确,所以我很放心跟着他走。
      小县城高三寒假放的很晚,我打电话给我爸,大概是我这半年没有怎么闹幺蛾子,他倒是很爽快地接了电话,我找了借口告诉他不回家过年了。沉默了一会他挂了电话。
      除夕那天我下了买的速冻水饺,打开所有带屏幕的电子设备,在每个房间里放着春晚直播。窗帘隔开了窗外热闹的烟花声,我心里平静又空虚。
      我告诉自己,我已经很满意了。手机静悄悄的,朋友圈里被幸福填满。我刚想把手机熄屏,商其的微信就弹了出来。
      商其:方便下来吗?带了水饺给你。
      我:稍等,马上。
      我裹好羽绒服下楼,才发现外边不知道什么时候飘飘扬扬落起了大雪。小区楼道的感应灯不太灵敏,昏暗的灯光亮亮灭灭,他站在空地上等我。
      他塞给我个保温袋:“自己包的三鲜饺子,记得你爱吃,就顺便给你送来点。”
      烟花的光将他的脸照的很柔和。他又从兜里掏出一把仙女棒递给我,我们两个就在漫天的烟花雨中点完了所有的仙女棒,甚至最后还幼稚地许了愿望。
      他做的三鲜饺子味道很好,一盒27个,我吃到了三个带钢镚的。
      倒计时随着烟花炸向人间,零点的那一瞬,我收到了商其发来的祝福,他告诉我他包了3个钢镚饺子,吃到会有好运。
      我说我吃到了三个,你不会是故意给我的吧。
      他只是说新年快乐让我关紧门窗,今晚雪会很大。
      我拉开窗帘看烟花,看着雪花被风吹得乱飞然后黏在纱窗上,我心想这人真不会说谎话。
      明明那三个钢镚饺子要比其他饺子的褶厚很多,最厚的地方甚至有点夹生。
      (五)
      北市其实很少下雨,北方城市都很少下雨。
      我拉开窗户,JJ的声音绕着雨滴飘进风里。我一向很喜欢伤感的歌,但是这个略有些萧索的秋天里,我还是感觉到了无数的痛苦从四面八方向我压过来。
      街上依旧车水马龙,远处近处无数霓虹灯是虚虚幻幻的光点。我站在窗边,雨水顺着衣袖不断向上攀伸,风吹得胳膊有些发冷。
      “孙老师,咱们的节目还有最后一部分,还得辛苦您半个小时。”
      我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奶茶道了声谢:“这附近在开演唱会吗?”
      傅呦兴奋地道:“是呢,最近北市A大举办音乐节,邀请了好多歌手。”她麻利地翻出社交软件上的实时照片。聚光灯下,无数的年轻学生聚在一起挥动着手机闪光灯,像是一片光带,只是看照片就能感受到蓬勃的生命力。
      傅呦看我有点出神道:“孙老师也喜欢JJ吗?”
      我摇了摇头,视线从窗外挪回来:“我爱人喜欢他的歌,以前总拽着我说要一块去听演唱会。”
      傅呦张了张嘴,犯错似的低下头。
      我对她笑了笑:“没关系,你是A大毕业的吗?”
      傅呦紧张地对我点点头,青涩的脸上带着歉意。
      催促的声音传来,我关上窗户和傅呦朝着演播厅赶去。
      心里其实是有些开心的,毕竟很久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商其了。
      演播厅的门打开,一道光束打在我脸上,我抬起手遮住刺眼的光。猛然间,我突然想我应该去看看他。
      我的神识飞跃出来,□□和思想却理智地指挥着我的双腿向前迈去,我在阵阵掌声中恍惚而清醒地回到了有他的从前。
      那年山州省的高考成绩是在中午出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在窗外嘶鸣,树影在窗前随着滚烫的风不断涌动,细细簌簌得在窗帘上印下飞舞的剪影。
      我擦了擦手心的汗水,数着倒计时在键盘上按下通讯号,空白又条理清晰地跟着工作人员进行操作……
      我和商其考的都很不错,他成绩好,一直是九八五苗子。我在突击了一年后也能上一个不错的省重点。他的报考毫无疑问,于是他带着我在学校的微机室里一点点选看学校和专业。我选了和他学校临市的一个重点大学——那也是我能选择的最好的大学。
      报考当天我们班组织了同学聚会,几乎所有人都去了,时间还没过半包间里就哭声一片。我和商其都有些不自在,在没人注意的角落,我对商其使了个眼色就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
      我半靠在台阶上仰头看星星,商其从小卖部过来,将手里的可乐递给我。然后像我那样没有骨头得用胳膊肘支着上半身。吵闹的声音从背后的室内传出来,带着不同包厢的不同声音,混在一起,吵闹但并不让人烦躁。我拉开拉环,朝着月亮举杯。
      兜里的手机静悄悄,只有中国移动祝我生日快乐的信息留在手机信箱。
      可乐的气泡很足,我满足地喟叹了一下。微风从树叶之间穿行而过,带来商其身上好闻的洗衣粉味。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我跟着哼,只是夏天太热了,热得人恨不得将身体里的水分都如数蒸发出来,于是那水汽带着我的声音七上八下,此起彼伏,曲不成曲,调不是调,难听得像是被砸碎又被拼起来的钢琴奏出的遗音。
      我歪着头,看着星星在我眼前从清楚到模糊又从模糊变得清楚。
      商其静静看着我,眼睫垂下来。
      我听到他说:“哭出来吧舟曦。”
      我带着满脸泪水歪头看他:“我是太开心才哭的。毕竟我高考超常发挥了很多。”我顿了顿又道,“商其,你以后富贵了可不能忘了我。”
      商其从兜里掏出纸巾放在易拉罐上,慢条斯理地跟我讲道理:“舟曦同学,怎么看怎么都是你先比我发财吧,难道不应该是我跟你讲“苟富贵,勿相忘”这句话吗?”
      我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
      他有些无奈:“好吧毕竟寿星最大,今天听你的。生日快乐舟曦。”
      我耍赖假装没听到。
      他又重复了一遍:“孙舟曦,生日快乐。”他的眼神是我没见过的郑重和严肃。
      我被他逗笑了:“就一句生日快乐?”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上边印着小区附近的一家蛋糕店的名字。我看着那张纸条上歪歪扭扭祝福还是笑出了声。商其这人的成绩很好,长得也好,性格也好,就是一笔字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
      “孙舟曦大美女,生日快乐,每天都要快乐。”我借着月光念出纸条上的内容,看着那一笔一划但是张牙舞爪的字,心里很暖,鼻头却更酸了。
      ——我都想不起来上次过生日是什么时候了。
      “是的。”商其郑重其事的点头,“你要永远快乐。”
      他拉起我,笑着问我要不要去吃蛋糕,是我爱吃的草莓奶油蛋糕。
      我点点头,和他一块走进人声鼎沸的街道。
      (六)
      要是非让我用一个节气形容遇到商其之前的自己,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谷雨。
      谷雨后万物复苏。
      不听话,叛逆都曾是钉在我身上的标签。
      对于这方面,我爸深有体会,毕竟我的叛逆和不懂事都是跟他对着干出来的。小时候不懂事,发现傻傻的跟我爸对着干,他就会在繁忙之中多训斥我这个一年半载说不了两句话的人。总以为那样就能让我爸的精力从妹妹身上分一点给我。后来越来越贪心,也就越来越过火,让我爸逮着好几次,顿顿挨回揍。后来刘臻出生了,他更没空管我了,我也就觉得没意思了。
      我不知道对于我爸来说“争取我的抚养权”和“和前妻生下我”这两件事哪件让他更加后悔一点。我只知道,当他小儿子出生的那天,他们为了照顾我的后妈都搬去了另一个房子,一家子十来口人,保姆、司机都去了,除了我——没有人告诉我。
      我蹲在沙发的扶手处,头靠着沙发缓了一会,就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想去找我妈。
      我摸着黑蹲在她小区的楼下,当我隔着窗户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在阳台上赏月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没有必要再去打扰了——窥探别人的幸福好像也是一种惊扰。毕竟这几年我见到她和她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们的影子好像把我给罩了起来。我不知道去哪儿,于是蹲在路灯地下看着属于他们的灯光灭了下来。风一吹我一脸凉嗖嗖的。
      我就像他们两家墙中缝的一颗招人讨厌的草,无论朝哪边生长都会影响自家墙的稳固。
      直到我遇到了商其,他比我更惨。
      他爸妈早年做生意赔了钱,两个人把他扔给年迈的父母就逃之夭夭。从他记事起,家里的情况就越来越差。两个老人辛苦一辈子的钱也被儿子骗走。要债的找不到欠债的,只能上门欺负这一家老小。
      他们的房子越换越小,债务却不见底。
      荒芜啊……我们两个不被爱的人就像是荒野中孤独求生的幼兽,没有长辈的呵护也没有大自然的馈赠。
      但平芜尽处是春山——荒芜的人生到了某个节点也会迎来别样的生机。
      夏天晚上微凉的晚风从空调口穿出拂到脸上。场务喊Action的声音传来。
      无数人的目光聚集在我和主持人的身上,“孙女士,您曾经说过这本小说的结局可能不是大家想象中的HE。”
      她看我点点头接着开口问:“那最后的出版的时候您怎么又敲定两个人冰释前嫌,最终重归于好的结局了呢?”
      我摸着书脊:“年少不知道相爱之人分别的苦痛,让他们分开更让我刻骨铭心。后来年岁见长,看的多了也想过人人都求的圆满大概才是好的。再后来看惯了放平了心,明白了不圆满也是一种圆满。我这个人多变,才让初版、定稿和电影的结局不一致。”
      (七)
      我本以为那是他们两个感情的折点,却成了我们永别的起点。
      接到医院电话时正在写小说,我颤抖着打车冲向医院。周五的晚上,北市的街道堵的厉害。走到半路车就挪不动了。手机页面上一路红刺得我眼睛疼,我压住胸口闷气,跟司机师傅道了歉付了钱打开门踉踉跄跄地冲下了车。
      少年不识愁滋味……少年不识愁滋味……
      我在雨中狂奔,脑子里满是刚落笔的这句话,整个心脏疼的都快炸开。
      我到医院时已经很晚了,雨都快停了。我混混顿顿的找到了警察,了解了情况——商其下班的路上遇到了溺水的小孩,他会游泳就下去救,结果自己撞到了石头……。
      被救的小孩和家长都在抢救室外等着,看到我来流着眼泪跟我道谢和道歉。我看和他们的嘴一开一合,却听不到任何东西,手术室的灯灭了,我梦游一样挪步到医生面前竭力稳住声音问:“我爱人他……”
      医生叹了口气:“很抱歉,你先生送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呼吸了,我们尽力了……”
      很意外的,没有难过,只是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慌和迷茫从我心底弥漫开,我挥开身旁人来搀扶我的手,靠在医院的墙边。身边人细细碎碎的说话声,在一阵漫长的耳鸣中化作呜咽的抽泣。
      消毒水争先恐后地冲进鼻腔。
      我想,我真的恨死你了……
      葬礼后,我搬出了和商其租的房子,什么都没带。
      我拒绝了被救孩子一家的补偿,拒绝了房东大姐的免租,按时交着上套房子的租金。没有力气去整理跟商其有关的一切,也没有心思去回应身边朋友的关心,我每天拉着窗帘把自己缩在沙发里看着电视一遍遍回播春晚。
      周边的一切像是被糊了一层砂纸。夏日的蝉鸣,放学时学生的欢呼吵闹,傍晚楼下依稀可闻的闲谈声,迟钝又尖锐地刺进我的耳膜。我将电视声音放到最大,把头埋进沙发,一遍遍的醒来入睡。
      直到商其的爷爷敲开我家门,我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稍稍短暂的清醒过来。
      骤失唯一的亲人让这位一向坚韧的老人折弯了腰,本就单薄的身躯在昏暗的楼道中被栏杆透过的夕阳削成一块枯木。
      他将一串系着红绳的钥匙递给我:“这是房子的钥匙,小其跟我说要等到装修好后再给你钥匙。”他又拿出一把:“这把本来是放在我那里备用的。”
      我的呼吸骤停了一瞬,心像是被钢针扎透了似的,冷意一丝一缕地渗出来将我的四肢凝结在原地;“我……”
      丁零当啷的声音在楼梯里回响,微弱的光芒从钥匙的沟漕里折射出来,灰暗冰冷。
      “孩子,我老了,挂念小其这件事就让我来吧。”爷爷将手中的钥匙塞到我手上,浑浊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你还年轻,新生活的机会很多,你不能被……”
      外边的夕阳彻底落了,我鬼使神差地叫了车去了婚房。
      新房的装修味还是很重,暖色灯光透过整个房间,穿过纱窗和晚风撞了个满怀。我茫然在房间里走了两圈,甲醛味冲得我有些恶心。房间门大开着,整个房间的布局一览无遗——我们选的是一套四居,为了把爷爷接来一块住选了有两个阳光房的户型,当时为了抢这套房子我俩大清早的就来蹲售楼处——寒风肆虐,两个买不起车的穷鬼蹲在挡风口抱着烤地瓜嘲笑对方。
      实木的椅背摩梭起来有点硌手,我攥紧椅子,血液带着心脏处传来的闷痛走遍全身,我恍惚着弓着身子蹲在桌边,捡起落着灰的戒指盒,终于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
      我再去见商其是在12月了,今年是个早冬,寒风带着雪花铺满了整个城市,除雪机清理过大路包容接纳着飘落的雪粒。我摘下手套拂去墓碑上的薄雪,将手中的玫瑰放在一边。
      “我都忘了跟你说了”我拂了拂地上的雪,发现始终有漏网之鱼后终于放弃了维持干净的念头,一屁股坐了下去:“不好意思哈,这么久没来看你。”
      我将围巾拉松,冷风顺着缝隙进了衣领:“去年搬进新家之后一直在忙着给小说结尾,我想了想我还是不喜欢你说的那个大圆满结局,但是我更不喜欢最开始的结局。”暖贴的热气随着动作烘到脸上,羊绒的围巾并不太吸水,雪水顺着衣领滑进脖子:“商其,新家的阳光很好——还得是我当时挑的落地窗,又漂亮采光也好。前段时间刚把爷爷接过来,他身体挺好的,只是下雨的时候会腿疼,医生说只能好好调养,最近家里的温度上来了,医生也渐渐让爷爷把药停了。”
      雪下的有点大,艳红的玫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我抖落玫瑰上的雪:“你救的那个孩子……会经常来送点吃的,我不怪他们,但是我确实也不太想见他们。”
      一片静寂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分钟碎成一个个音符“都挺好的商其,现在什么都挺好的。”
      电影里的初雪落下,故事里的所有人都得到了圆满,一切业已结束。
      我从雪地中起身,来时路已经被雪掩盖。来时茫茫,去也茫茫,倒也算一种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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