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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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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铜盆里的炭火释放出最后一丝光热,黯然熄灭,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当中。
谢泓手肘撑着厚毡,坐了起来,他头颓然地低垂,似乎想起了什么让他极其痛苦压抑的事,喃喃重复少女走之前说的那句话:“是啊,我只是个卑微潦倒的乞丐罢了,不,我连人都不算。”
他自嘲一笑,捂着口猛咳嗽,斜眼看着门,待情绪平复些许后,冷漠而尖刻道:“若你对你那未婚夫那么自信,何必说那么一通自我感动的话?”
真蠢。
谢泓鄙夷地嗤笑了声,那会儿他短暂地晕厥过去,可瞬间就醒了,醒后发现自己正被这女人往屋子里拖,好巧不巧,他的亵裤就被积雪的阻碍之力弄掉了……
他原打算等这女人走后再悄悄离开,可哪料这女人居然给他包扎上药,又开始啰嗦男女之间那点子破事,他实在不愿和蠢人争是非,于是继续佯装昏迷。
谢泓从地上站起来,大抵喝了药,又休养许久,他的烧渐渐退了,人清明了不少,那就没必要再留这儿。
他摸黑寻到自己那双破了洞的布鞋,穿好往出走,刚打开门,一股属于腊月的严寒之气就迎面扑来,抬头望去,此时天正中挂着弯皎洁的狼牙月,小院积了厚厚一层雪,给人中宁静恬淡之感。
谢泓扭头,发现墙根边放着只木桶、鱼竿和冰凿等物,那女人说什么来着?骂他忘恩负义,逼他跪下道歉,还说她今早本要去城郊钓鱼卖钱,没想到半路救了他,害得她误了工。
谢泓皱眉细思了片刻,脱了衣裳,用雪擦下身子,待穿戴好后拿起钓鱼杆和木桶等物,大步离开小院。
他讨厌被女人碰,最不喜欢欠别人人情,这就出城钓几尾鱼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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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夜那样的漫长,等待是什么?是苍白的唇,是冷掉的汤,这颗心有多可悲,就像首饰盒子里那枚戒指,曾也是主人指头上的宝,可它忘了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于是戒指被天长地久地搁在漆黑匣子里,任由岁月在它身上留下铜绿色斑驳,早已不复当日模样。
这一晚,沈月桥睡得并不安稳。
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在沈园角门看到的那具年女尸,死不瞑目的双眼和惨白的脸,无不让她心惊肉跳;
睁开眼,就想起了燕丰,是,他对她依旧温柔体贴,可她却也能揣摩到点不寻常,她总感觉和燕丰的距离越来越远,以往他很喜欢听她说琐碎的家事闲话,可昨日在马车上,他脸上却带着点不耐烦。
难不成真的像那个脏乞丐说的那般,她是一块可有可无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不不不,肯定是邻近年关,燕丰应酬太多,再加上明年就要乡试,他心里重压如排山倒海般涌来,这才对她有些敷衍。
是这样没错。
越想越烦躁,月桥索性起床,在油灯底下赶做绣活儿。她前几日身子就不太舒服,加上昨儿进进出出忙乱,受惊受凉又受气,这下彻底病了,身上滚烫的厉害,约莫卯时初刻终于有了睡意,眼睛刚闭上,就有人来捣门。
她只能忍着头痛,挣扎着起床穿衣,去开院门。
原来是义庄的刘爷派的人来了,差役大哥倒也客气,搓着手打千儿,笑呵呵地说搅扰二姑娘好眠,只是拉尸到底不吉利,要避忌着活人,故而趁着天还没亮,就赶紧套了骡子车来拉那乞丐。
月桥忙笑着说理解理解,打着灯笼,领那差役去祁宅。
谁料去后却傻眼了,屋里空空荡荡的,半个人都没有,可厚毡子被卷起立在墙根,破被子叠得四方整齐,地被清扫过,甚至药罐子也被涮干净了。
月桥叹了口气,看来那个脏乞丐从前也是个体面人,不知遭遇了什么,竟沦落至此,既然人早走了,她也不好让那义庄差役白跑一趟,于是给了几个茶钱,道了几声谢,这才返家。
许是心头一桩事撂下了,月桥趁着天还未亮,又去睡回笼觉,邻近晌午才醒,哪知病更重了些,添了鼻塞咳嗽的症候,她想着自己身体底子好,多喝些热水应该能扛过去,加之年前事实在是多,这儿那儿都是要干的活计,哪里能像大小姐似的躺炕上等人伺候。
略梳洗了下,她便端着热水和扫帚等物去了祁宅,一边打扫一边骂上个租户太邋遢,厨房熏黑了一面墙,角落里还有干掉的屎尿秽物,她恶心得手撑着墙吐了会儿,拖着沉重的步子去上房坐着歇会儿。
哪知坐着坐着,竟给趴方桌上睡着了,头晕得紧,再加上发了高烧,后脊背疼得厉害,迷迷糊糊间,月桥仿佛听见有什么人进来了,她还当自己做梦,忽然,好似有人用手附上她的额头,好凉,她虚弱地睁眼,发现面前站了个个子高高的陌生男人。
沈月桥哎呦叫了声,吓得坐直了身子,定睛一看,面前可不就是昨晚救回来的那个乞丐么。
此时正值晌午,暖阳温柔地印在纱窗上,门大开着,冷风和阳光一簇簇灌进来,打在男人身上,在地上印出个黑乎乎的影子。
“是你?”
月桥手扶着发痛的太阳穴,警惕地上下盯着男人,哪怕她对他有成见,也不得不说这人身段真的很好,像雪中松树一样,蛮英挺的,头发依旧邋遢地耷拉着,盖住了大半张脸,他腿长,袴子就短了巴掌那么半截,露出明晃晃的脚踝骨,大抵走了雪路,鞋子湿透了,还沾着泥。
“你、你怎么回来了?”月桥紧张得心都跳到嗓子眼,眼珠左右转,看有没有趁手的家伙防身。
谢泓自然将少女的防备看在眼里,用冷笑来明白告诉她,他对她并没有兴趣。
男人双臂环抱在胸前,用腿将木桶踢到跟前,下巴颏努了努,态度依旧冷漠:“昨晚给你玉坠子,你嫌是假的不要,我从不占人便宜,尤其是女人的,听你说因救我误了钓鱼的工,喏,昨晚上我去城外给你钓了,点点吧,看够不够。”
“啊?”月桥没想到男人昨夜消失竟是为这事。
她手肘撑着桌面站起来,小心翼翼地从他跟前绕过去,低头一瞧,到她膝盖般高的木桶里果然装满了清水,里头有三尾肥草鱼和一条鲫鱼,她心里一喜,昨儿还发愁领不了吴家老太太赏银,这不就有了么。
蓦地,月桥皱起眉,疑惑地看着男人:“这真是你钓的?”怕不是从哪儿偷的吧……
“积翠山下有一处河段向阳,那儿有鱼。”谢泓冷冷道。
月桥仍不信,又补问了句:“你估计是早上出城的吧,算算,积翠山到县里,往返得四五个时辰了,除非你长了翅膀,否则怎会这么快。”
“我昨晚子时出城的。”谢泓剑眉微蹙,已经有些生气了。
“胡扯。”月桥可不敢要来路不明的东西,仰头瞪着男人:“子时宵禁了,城里到处都是巡兵,怎会许你到处乱走!”
谢泓不屑一笑:“我若是让那些杂丘八发现身影,岂不是白活了。”
月桥皱眉:“那城门早都下钥了,你怎么出的去?”
“翻墙出去。”谢泓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转而面上带着些许不耐烦,“行了,左右鱼给你钓回来了,你爱要不要,我走了。”
“你等等。”月桥忙叫住男人,见他冷着张脸,她没来由有些害怕,咽了口唾沫,问:“你、你的伤不碍事了?”
“嗯。”谢泓惜字如金。
这点摔伤算什么,过去在战场时,他受的伤比这严重十倍百倍,敌人可没那么仁慈,等你痊愈后再打杀,有一回肩头贯穿了只冷箭,他还不是咬咬牙拼下去。
“那你…”月桥轻声问:“你叫什么?哪儿的人?你看着不太像乞丐。”
谢泓眸中闪过抹痛苦之色,半年前,他的军中出了奸细,他被那人算计,贻误了军机,迟支援了半日,以致数百军士死伤,还间接累得舅舅的岳丈李老将军力竭战死,他这样的罪人,只会给家族蒙羞,名字当从族谱上抹去。
男人沉默了片刻,摇摇头:“我忘记自己叫什么了。”
“啊?”月桥愣住,猛地记起昨晚,这男人出口伤人,她气得用那玉坠子砸到他的后脑勺,不会把人给打坏了吧。
女孩身子略往前探了些许:“真、真不记得了?”
“名字有那么要紧?”谢泓已经有些生气了,攥起拳头,冷声斥道:“姑娘到底想盘问些什么。”
“没没没,”月桥连连摆手,忽然,她想起昨晚看到这个男人赤.裸的身子,脸腾地一下红了,臊的头都不好意思抬,尴尬道:“那个……若是有人问起你,谁给你穿的衣,包扎的伤口。”
“我自己。”
谢泓直接打断女孩的话,大步往出走,撂下句话:“放心,我绝不会连累到你的名声。”
“那就好。”月桥长长松了口气,谁知就在此时,她头忽然一阵眩晕,脚底一个踉跄,连退了数步,咚地一声跌坐在四方扶手椅上,她捂着心口弯腰猛咳嗽了通,疲累地趴在桌上匀气儿。
谢泓听见背后的动静,停下脚步,略微扭头,斜眼望向女孩,皱眉问:“怎么,你病了?”
“还不是你将病气过给了我?”月桥翻了个白眼,难得开了句玩笑,她笑着摇摇头,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原是我这两日着了凉,不妨事的。”
谢泓哦了声,也没放在心上,大步往出走,走到门口,第二次驻足,剑眉微蹙:“你得看大夫。”
“嗯。”月桥客气笑道:“待会儿我就让葛叔来给我诊脉开方。”
“就那个矮矮胖胖,嘴又损的小老头?”谢泓问。
月桥笑着点头,“对,葛叔医术不错,你的摔伤和风寒就是他治好的。”
谢泓嘴抽了下,心里腹诽,明明是我身体强健,自己撑过来的好么?和那个草包大夫有何关系。
不知是不是同过去行军打仗经历有关,这几个月他每流浪到一地,不自觉地探查当地风土民情和周围山形地貌,故而对西平县一些名人轶事也是多有了解,晓得县中有一位叫李保树的大夫,医术非常出众,方才他回来时,发现这女孩都病糊涂了,发高烧说胡话,甚至抓住他的手放心口,叫他燕丰。
谢泓挥挥手,昂首阔步往出走:“我走了,再见。”
他觉得,得给这个心地还算可以的孤女找个好点儿的大夫,伤寒可大可小,忽视不得。
“去吧。”
月桥莞尔,半晌,低声啐了口:“我救了你性命啊,连声谢谢都不会说。”
她就这么趴在胳膊上小憩,身上烧得难受,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没爹娘的孩子可怜,得自己养活自己,自己撑起个家,自己为自己盘算,姑姑不疼,姐姐一天到晚打扮得花枝招展,被姑妈安排着出去和贵人老爷们游玩,燕丰忙着读书,也顾不上她……
一开始,月桥还是落泪,后面竟哭出声,倒不是她恨嫁,就只是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多疼疼她,起码在她病了时候,能给她递一方热帕子,熬一碗药,仅此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