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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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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这边兔儿尾巴巷。
雪没有要停的意思,打雪仗的孩子们也吃不消冻,纷纷散了回家,没一会儿,老葛就带了他学徒来祁宅,给那个脏汉施针煎药。
老葛祖上虽是吃太医院供奉的,可经历了一场充军,医术高超的父辈大都早逝,旁的族人们又要应对沉重的赋役杂差,没那个耐性和精力去苦心学医,大多都务农或者转行从商,到了他这辈,会是会点,但不精湛,也就能看个头疼脑热和外伤流血。
可到底是医者仁心,老葛没忘了祖训,每年都会抽出一两个月,去周边的贫瘠的县城和乡下游医,故而去祁宅治那个脏汉,老葛并未收取沈月桥诊金和药费,何必呢,这人瞧着必死无疑,权当他做个善事,给后代积阴德了。
而沈月桥见那男人衣裳实在是脏,全都是泥和血,她便寻了两件昔年姐夫的旧衣裳,让老葛给他上药擦身的时候,帮着换一下。
姐夫从前是军官,生的高大魁梧,可没想到衣裳给那脏汉穿,棉袍倒勉强合身,袴子腿却短了巴掌那么一截。
她还发愁要不要裁点布,把那半截补上。
哪知老葛却摆摆手,叹了口气:用不着了,这小伙子怕是活不过今晚。
她听了这话,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叹一句人生无常。
料理完脏汉这头,沈月桥回家略擦洗了下,趁着天还早着,匆匆动身去沈园找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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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论西平县什么最出名,那必是钞关和沈园。
西平县原本是个贫穷偏远之地,三十多年前越人来犯,朝廷被迫迁都,接连制定了许多新政,疏通运河就是其中的一项。
此后,西平县就成了水运的枢纽之一,且自打十多年前在此地建起钞关后,西平县的商业更是急速蓬□□来,成了不输给洛阳、长安那样大都城,名流才子汇集,豪商巨贾遍布。
既是富饶之地,那么秦楼楚馆便必不可少,沈园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月桥的姑妈沈红绫就是沈园的掌权人,因着她第三任丈夫姓南,所以外头人都称她为南夫人。
沈园明面上是做上等佳肴和美酒的生意,但其实就是烟花之地,里头的姑娘个个貌美如花,更别提还有些暗娼,更是来历非凡。
南夫人专门物色那些家族落败的大小姐和年轻媳妇,这些女子倒不是品行不端,天生喜欢做这种勾当,就是乍从锦衣玉食的主子降成一无所有的低贱奴仆,心里和身体上哟了巨大落差。
单这点落差,就足够南夫人钻空子经营了,而那些骤富的豪商们就喜欢这种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于是南夫人在中间介绍,并提供宴饮和留宿场所,事后两头抽取高额的“谢媒金”,以此牟利。
除此之外,南夫人还有一宗更说不得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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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酉时,沈月桥才到了沈园,略瞅了眼,正门已经挂上了大红灯笼,门口依旧门庭若市,停了好几辆华贵的马车,她特特绕了远路,走了一刻钟才到后角门,果不其然,外头守着三个手持粗棍的凶悍打手。
今儿后角门茶房上值的是个年轻小子,他搬了个炭盆,正悠闲地坐门口烤白薯、同打手们谝闲传。
一看见月桥,那小茶房赶忙放下手中的吃食,两手使劲儿在下裳擦着,先起身打了个千儿,笑呵呵地卖好:“呦,有日子没见二姑娘了,您越发像个天仙了。”
沈月桥点头回礼,提起裙子跨进门槛,站在炭盆跟前,手伸在上头烤,天色稍晚,炭火的红光映在她脸上,仿若碧青的天边浮着几抹红霞,直将那几个打手看呆了,但因着月桥是南夫人亲侄女,他们不敢太放肆,只能斜眼偷瞧。
“我姑妈在吗?”月桥搓着手问。
小茶房忙笑:“在呢,今儿过节,夫人不仅赏下来腊八粥,还给我们每个人都发了两吊钱。”
就在此时,只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沈月桥扭头望去,看见从葫芦拱门那儿过来三个打手,他们铁青着脸,抬着个被子卷,急匆匆地往出走。
月桥赶忙靠边站好,让开条道,略瞅了眼,她大吃了一惊,那被子里露出个女子乱蓬蓬的头发,还有张惨白的脸,眼睛瞪得老大,血腥味儿直往人鼻子冲,她看见那三个打手将那被子卷往马车上一扔,扬长而去。
看见此,月桥脚有些软,后背贴在冰凉的墙上,问:“那里头是谁?”
那小茶房似乎见惯了这种事,吃着烤白薯,嘴里含含糊糊地笑道:“兰因巷何秀才的闺女,那老东西染上了赌瘾,管咱们夫人借了钱,没成想又输了个精光,他早都家徒四壁,没值钱东西还高昂的驴打滚儿利钱,便把俊俏闺女抵押给了夫人,唉,那女孩是个烈女,才接了一个月客就受不了了,上吊抹脖子了了好几次,我瞧这回怕是真见阎王了,何必呢,她就算是死了,她老子照旧得还钱,实在还不上,就得拿胳膊腿儿甚至人命来抵,她活着还能帮家里挣俩子儿,尽尽孝呢。”
谁知就在此时,忽然大步走过来个男人,重重地扇了那小茶房两耳光,喝道:“混账东西,二姑娘还没出阁,你能在她跟前说这种污糟话?”
小茶房一见来人,吓得呼通声跪倒在地,连连打自己耳光。
沈月桥仍心有余悸,她咽了口唾沫,捂着狂跳的胸口扭头看去,打人的是个年约二十七八的男人,穿着宝蓝色锦缎袄子,外头罩这件灰鼠对襟暖褂,个子很高,长得成熟英俊,桃花眼高鼻梁,眉眼间透着股精明威严,他是沈园的大管家—孙兆与,也是姑妈第一任丈夫的儿子。
孙兆与剜了眼那小茶房,随之侧身做出个请的动作,笑吟吟地引着沈月桥往园子里走,寒暄道:“许久没见,二妹妹看着瘦了些。”
沈月桥仍想着方才被筒里的女人,乍听见孙兆与的声儿,没留神,竟一脚踩空,被游廊的台阶绊倒。
孙兆与反应极快,一把从后面环扶月桥,忙问:“小桥你没事吧?”
月桥立马挣脱开,他口鼻徐徐喷出的茶酒香,弄得她怪难受。月桥往边上躲了几步,“没事。”
孙兆与早都习惯了少女的疏远冷淡,失落地搓了搓手:“没事就好。”
沈月桥笑笑,一边走,一边打量园子里的亭台楼阁,极目望去,正中间有个颇大的湖,湖上泊着只挂满了花灯的画舫,里头隐隐传来悦耳的丝竹之声。
岸边的植了几十棵寒梅,梅花正在雪中傲然绽放,青石小径中正走着对男女,男的衣着华贵,腰比水缸还粗,女的二十几岁的模样,气质出尘,谈吐不俗,那肥男人正说着话,手就掐了把女人的屁股,女人粉面含春,羞得打了下他,笑得花枝乱颤。
月桥忙低下头,轻声问了句:“姑妈今儿不忙?”
“忙啊。”孙兆与贴心地走在她左侧,给她挡住些,免得她被登徒子看见后调.戏,笑道:“年后朝廷派了位巡查使来钞关,茅大人便准备在沈园设宴,你姑妈这几日在拟菜单、布置园子,等上面点头后,就得采买食材了,真真忙的脚不沾地。她昨儿还念叨着,说想后头开辟出个僻静小院,你们姑侄三个住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没道理她和朝烟在这里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留你一个人在外头受苦受冻。”
沈月桥尴尬笑笑,忙岔开这个话头:“我脾气太暴躁,就连燕丰那样好性的都受不了,更遑论姑妈,再说之前租姐夫院子的那家人刚搬走,屋里脏的简直没眼看,得请人重新刷一遍,哎呦,还有头先我接下个绣嫁衣的活儿,这两日就得给人家交工了,忙得我也是脚不沾地。”
孙兆与又一阵失落,没敢再建议她搬进来。
两人就这般东一鳞、西一爪地闲扯,穿过两道门,终于到了南夫人的院子,到了后,孙兆与笑笑,说外男不方便进去,二妹妹想来今晚不留宿,他这去准备妹妹家去的马车。
此时天已经擦黑,上房早都掌上了灯,离得老远,沈月桥就能闻见股沉水香的味道,往前望去,两个俏丽的大丫头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头瞄,她们察觉到有人来了,忙回头,发现是沈月桥,三步并作两步过来蹲身见礼,食指按住嘴,眼睛飞向雕窗那边,掩唇偷笑:“二姑娘你来的将将好,正能听笑话呢。”
沈月桥皱眉问:“怎么了?”
那两个丫头拥簇着她,朝窗那边蹑手蹑脚走去,将窗子轻推开条缝儿,低声笑道:“大小姐又跟夫人吵架了。”
月桥一开始以为这俩丫头说的大小姐是阿姐朝烟,忙凑上前去瞧,看清后才发现是姑妈的继女南招儿。
这会儿,姑妈沈红绫正坐在一只小圆凳上,面前放着盆加了玫瑰花瓣的鲜羊奶,正专心致志的泡手,她的手很白,与柔润的奶融为一体,不分彼此,纤长的指甲上涂着嫣红的蔻丹,犹如五步蛇的牙一般尖锐。
姑妈对面站着矮个儿的女人,就是她第三任丈夫的独生女南招儿,中等身量,不俊也不丑,面上施了层厚厚的粉,与黑黄的脖子形成分明的泾渭,这么冷的天,她身上随意披件夹袄,穿着件白绸睡袍子,都能看清最里头墨绿色的肚兜和短亵裤。
此时,这招儿两手叉腰,恶狠狠地瞪着南夫人:“银子呢?我爹死的时候肯定给我留遗产了!再加上你把那七八个姨娘卖了,她们卖身的钱呢?这都是南家的财产,理该有我一份。”
“没有。”南夫人斯条慢理地用花瓣擦手背,淡淡一笑:“银子全给他修陵墓了,这沈园是我挣下的,和你爹没关系。”
招儿显然火气上了头,一把拂掉南夫人面前的铜盆,哗啦一声,羊奶和花瓣撒了一地,她一手叉腰,另一手展开,喝道:“当年你那侄女婿邵不负杀了我爹,赔的银子呢?这总该是我的吧!”
南夫人并未恼,翘起二郎腿,从旁边桌子上拿起只丝帕,慢悠悠地擦手上的奶渍,唇角噙着抹淡笑:“大头都砸进官府里了,剩下赔了五十两,不全都给你了么。”
“你哄鬼呢!”招儿围着南夫人转,冷笑:“他邵不负当了那么多年军官,光宅子就好几处呢,除过买命钱,就只剩五十两?”招儿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大口啐道:“沈朝烟她男人杀了我爹,你却把她当成眼珠子般疼,什么好的香的都给她,哼,说出去都叫人害怕,你好歹也算是我继母,我爹死了,你这个心肠歹毒的女人把我糟践成了娼.妓,逼我去跟那什么小旗长睡觉,那些粗鲁汉子险些将我命折磨了去,哼,到底继女和侄女不一样啊,你净给我安排恶心的臭丘八,给沈朝烟却介绍渭州首富秦大官人!”
南夫人慢悠悠地站起来,歪着头看招儿,忽然嗤笑了声:“我说你怎么又发疯,原来是妒忌朝烟得首富的青眼哪。”南夫人手指刮了下招儿的侧脸,摇头讪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是模样比朝烟好,还是气质比朝烟强?老娘倒是想给你介绍好的,可人家有钱有权的看不上你哪。”
被戳到痛处,招儿气得脸通红,刚要开口骂,就被南夫人接下来的话堵住了嘴。
“还我把你逼成了娼.妓,呸!大小姐,当年我和你爹爹做酒楼生意,是哪个一天到晚偷偷摸摸和那些公子哥儿厮混?又是谁怀了孕怕被老爹打死,央告我帮她把孽种处理了?如今倒在老娘跟前装冰清玉洁了,你要是端庄,咱大门口那对石狮子都能下崽了!”
招儿被骂,气得直撕扯自己的头发,索性坐到地上撒泼哭号:“你就欺负我吧,你把我爹的财产贪下,好去养你的老儿子老相好,我要去告官,我要我应得的银子!”
“去,你现在就去。”南夫人手指着外头,冷笑:“小姐,你爹当年娶了那么多姨娘,你见哪个怀孕了?怎么偏你娘那么厉害,就生下了你?哼,你爹当年为何逼你娘上吊?咱两个心知肚明。”说到这儿,南夫人脸忽然阴沉下来,斥道:“再给老娘撒泼,老娘就把你爹坟掘开,咱们血滴骨头上验验亲,到时候你要是能得着一文钱,我就不叫沈红绫,趁着老娘现在还没生气,赶紧滚蛋!”
招儿盘腿坐着,直眉瞪眼地嚎了几声,最后冲到南夫人的梳妆台那边,拿了只玉镯子,气呼呼地走了。
外头站着的月桥可不想招惹这尊大神,赶忙低头靠墙根站着。
只听珠帘哗啦啦一阵响动,那南招儿从屋里出来,吵了一会子架,她心情也舒畅了许多,张开双臂,站门口深深吸了口冰凉雪气,斜眼觑向跟前儿杵着的明艳美人,她眉梢轻挑,整了整衣襟,笑道:“呦,二妹妹来了呀。”
“招儿姐姐。”沈月桥往后退了两步,屈膝见了一礼。
“我劝你呀,还是少来。”招儿走到沈月桥跟前,上下打量女孩,两指将月桥髻边簪着的那朵大红绢花拔走,戴在自己头上,掩唇笑得妖里妖气,故意看向门口面色难看的南夫人,“好妹子,你可别打扮得太俏,省得被你姑妈惦记上,转手把你送上哪个大官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