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犄角的蔷薇》赵一光

12、12、没钱交房租

　　五一假期，我陪戴宇鑫到第六人民医院的推拿科做针灸理疗。他颈椎不舒服，大概是长期伏案工作对着电脑写代码，经常颈椎痛、背痛、腰痛，甚至压迫血管神经偏头痛。吃止痛药也不管用。十八推荐他来六院试试针灸，他客户试过，效果非常好。
　　六院是上海骨科、推拿最好的医院。来看病的人特别多，何况是五一长假，不少外地病患慕名来挂号，大厅里人山人海，排队长龙。
　　我们吃过早饭就来挂号，排到下午三点才轮到。戴宇鑫一早知道要排队很久，带了电脑在候诊大厅里办公。
　　我在刷求职软件，看是否有合适的工作。合适的就留个言，等长假结束了看有没有回复去面试的。再找不到工作，只怕我连房租都交不起了。
　　我没想过有一天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在我之前的预想和规划中，我可以每一到两年出一本书，虽然从写第一个字到拿到稿费之间的时间周期很长，但只要我持续不断写作，笔耕不辍，加上我平时开销不大，生活节俭，稿费总能养活我的。
　　要是哪天写出一本畅销书来，那将来十几二十年的生活费都不用发愁了。
　　我没想到的是，这两年出版行业越来越不景气，看书看杂志的人越来越少，都去刷短视频了。偶尔有看书的，也是看网络小说，而不是传统纸质书。我们这类写传统小说的路子越来越窄，更何况我并非一个才华绝顶的作家。
　　充其量，我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三流小作者。浪潮退去，我书的销量更低，稿费更低，结算周期又长。但人总要生活，总要衣食住行。哪怕我再节俭，房租要钱、吃饭要钱。终于，存款见底了，连下个季度付三押一的房租也交不出来。
　　觉得羞愧。28岁的我，捉襟见肘，交不起房租。

　　一方面，我打算找份工作养活自己。我不会放弃写作的，这是我多年热爱的事，我生命的一部分。哪怕眼下写作无法让我维持生计，我也不想彻底放弃。
　　另一方面，我要给自己考虑一条后路。
　　实在不行，如果眼下找不到工作救急的话，就找戴宇鑫帮忙吧。要不借住他家里一阵子？我相信他不会拒绝。我有这个把握。但是，我不愿走这条路。我不想亏欠他。我宁可找十八家借住一阵。反正他经常住天池家。好歹我不会有那么严重的愧疚感。
　　或者找戴宇鑫借钱，周转一下？我有一份两万块左右的稿酬，要半年后出版社才能结款发给我。可我还是不想劳烦他。
　　陪戴宇鑫在候诊大厅排队的时候，我内心一直纠结，要不要向他寻求帮助。来来往往的病人，吵闹的空间，浓郁的药味，让我心烦意乱。更让我觉得自己无能。但凡我有能力，但凡我收入高些稳定些，就不必为这种事情烦恼了。是我从前太清高，如今要为这五斗米折腰。
　　“世人慌慌张张，不过是图碎银几两，偏偏这碎银几两，能解世间万种慌张。”
　　终于，我还是放弃了找戴宇鑫寻求帮助。他进诊室针灸，我在外面等他的时候，给十八发了条微信，我说：“能借我五千块钱吗？”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找别人借钱。很不安。
　　我没有考虑别人，只想到十八。有钱的，且愿意借给我的。
　　微信发过去，十八没有回复。
　　我在医院的走廊上四处张望，魂不守舍，冷不丁地想起有一回我们几个吃火锅的时候，聊到老同学借钱，十八说：“我是绝对不会借钱给别人的。这年头欠钱的都是大爷。借钱的时候说得好听，让还钱的时候就没影了。欠钱不还的人太多了。我可不吃这个亏。我都说我没钱。我的钱都交保费了。实在缺钱找银行贷款去啊。找我干嘛？”
　　心下一惊，想撤回已经来不及，过去五分钟了。十八一定看到了。
　　更没想到的是，十八忽然打电话过来。
　　铃声响起，我吓一跳，无比尴尬，赶紧找个没人的角落接了。

　　我想解释我发错了，或者别当回事、我开玩笑的。之类的。不想影响我和十八之间的朋友关系。
　　谁知我还没开口，十八先问我：“跨年夜我给你送的礼物是什么，你给我送的礼物是什么？”
　　我不明所以，也不假思索回答他：“你送我的是梵高的《星月夜》的拼图，我送你的是微信头像定制的钩针玩偶。”
　　“答对！我验证一下你的真实身份，免得遭遇电信诈骗。最近电信诈骗太多了，不得不防。”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话我就有预感，十八会借钱给我。心里忽然有点酸。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十八说：“怎么啦？刚刚在车上人多不方便，这会儿刚到服务区，下来上厕所才给你打电话的。”
　　我想起来，五一长假天池和十八约了另外一对圈子里的情侣，四个人在浙江自驾游。打搅他旅行了，真的太不好意思。
　　我说：“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还借钱？你就老老实实跟我说了吧。在我跟前你还遮遮掩掩吗？”
　　我忍不住有点哽咽地跟他说了实情。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很愧疚。很无助。
　　“哎呀！我还以为多大点事呢！谁还没个手头紧的时候啊。这种事你早点跟我讲嘛。我转你。记着，别跟别人提这茬。我对外都说我没钱的。天池喊我了，我先过去了。”
　　十八挂电话之前，我听到他那边跟天池说：“我说早上煮点鸡蛋路上吃吧你不信。非要这会儿在服务区买。服务区的东西多贵啊。好好好，我去买。”
　　没一会儿我收到微信转账，他给我转了两万块。

　　我先是怔住两秒，继而忍不住眼眶湿润了。
　　我猜到十八应该会借钱给我，但我没想到他会转这么多。他原生家庭跟我一样不好，生活节俭惯了，连服务区的茶叶蛋都嫌贵，但却一下子给我转了两万块。
　　他能力强，收入高，这都是他应得了。每次一块吃饭或者一块玩的时候，总见他手机回复消息，还三不五时出去接个电话，都是工作上的事。经常带着电脑办公，经常线上给别人讲课培训。他又聪明又勤奋，客户和团队遍布全国。
　　我擦擦眼泪，吸了吸鼻子，回他：“不用这么多的，五千就好。”
　　十八很快回我：“房租付三押一，剩下的你不用吃饭吗？你现在缺钱就先收下。下次遇到这种事早点跟我讲，当面跟我讲，微信上讲这种事多不安全啊。一点网络安全意识都没有。”
　　我说：“我会尽快还你的。”
　　十八说：“不要给自己压力。先把自己照顾好最重要。回去给你带这边特产。”
　　我赶紧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某年某月某日，于十八借给我两万块，一定要尽早还。

　　戴宇鑫针灸完，说确实有效果，舒服多了。刚开始扭头都痛，肌肉拉扯着，转不过来。现在能转头的范围大多了。还得多来几次。
　　他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说可能昨天没睡好。我没说谎，这几天为了房租的事，我确实没睡好。
　　我不想戴宇鑫知道我找十八借钱了。

　　整个五一，我们六个人一天也没聚。
　　天池和十八在浙江自驾游，朋友圈发了很多照片。十八很喜欢把我送他的钩针玩偶放在角落里入镜。每次我都第一时间给他点赞。天池则是喜欢跟另一对情侣拍合照。我也给他点赞。
　　戴宇鑫做完针灸又回家加班写代码了。说新项目急着要上线，同事们都在家加班。还时不时来个线上会议。
　　我在努力找工作。十八又给我介绍了他一个做传媒的客户，有自媒体和短视频直播相关的工作招募，让我试试。
　　林焕回山东老家相亲去了。他妈妈给他约法三章，每年至少相亲三次。每次至少跟女方吃三顿饭。这两年一定要把婚给结了。林焕说，感觉自己像是被他妈妈操控的机器人。不结婚不罢休的样子。他很恼火，但又不能对妈妈发脾气。只能忍着。
　　陈灿也被他爸妈喊去相亲了。和女方家里人吃了桌饭。双方家长对彼此都非常满意。陈灿还没表态呢，女方就站起来表示不满意了，她嫌陈灿个子矮，她说男生不到一米八都是残疾，不利于后代身高发育。陈灿觉得虽然被羞辱了但很开心，相亲告吹。

　　五一之后，我终于找到工作。就十八介绍的那家做传媒的公司。做直播。
　　刚听到说要让我直播的时候，我是很拒绝的。我才不要抛头露面。不适合我的性格。
　　但公司说，直播的内容是经典小说阅读，就安安静静地读小说，附加一些个人的感受点评，受众很少，一场直播下来，没什么人看，也没什么互动，主要就是给公司多一个小赛道，吸引一些文艺青年的关注。
　　这一听我就有兴趣了。阅读，书籍点评，我在行的。而且每周就周一周三晚上播两次，每次一个半小时，周二周四晚上有其他人播。没什么压力。别的时间就当别人的直播小助手，看人家热热闹闹的表演，我不用抛头露面，工资还行。
　　主要时间上也比较自由。基本上都是下午到晚上工作大半天。适合我。不影响我上午看书写作。
　　有工作，能发工资，我就放心了，到这时候我已经不挑了。人在现实跟前不能太清高太傲慢。我只想尽早把十八借我的钱还上。

　　我工作了两个礼拜，戴宇鑫问我是不是碰上什么麻烦事了。有事可以找他帮忙。
　　我说：“是不是十八跟你说了什么？”
　　十八真讨厌，他让我不要乱说，他自己又乱说。他不说戴宇鑫怎么知道。
　　戴宇鑫说不是，“难道你跟他说了什么吗？你不说我去问他。”
　　我又羞愧起来。十八帮我保守了秘密。我却要出卖他。
　　“没什么事。”我说。
　　“没事你怎么忽然找工作了？没事你为什么不来跟大家吃饭？”
　　“我晚上要直播啊。念小说。”
　　“没事你怎么忽然搞起直播了？你的性格肯定不会自愿搞直播的。”
　　“我要工作啊。”
　　“你不是写小说吗？为什么另外找工作了？小说不写了吗？我还等你出新书呢。”
　　“我也想啊。可出新书哪有那么容易。”
　　“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去问十八。”
　　“我说我说。”
　　我不愿让十八为难。便跟戴宇鑫说了我没钱付房租、找十八借钱、十八给我介绍工作的事。但没说十八借给我多少钱。
　　“十八借给你多少钱？”
　　我没说。
　　“你不说我去问他。”
　　“两万。我只想借五千，他转给我两万。我在想办法尽早还给他。”
　　我知道如果戴宇鑫去问，十八一定会如实说的。戴宇鑫不是会乱说话的人。
　　“为什么不找我借钱？”戴宇鑫问。
　　“不想欠你人情。”
　　“找十八借钱就不欠他人情了？”
　　“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人民币。他的钱也不比我的钱值钱。”
　　我也说不上来。
　　我想了很久才回复戴宇鑫：“欠他的话，我可以还得上。欠你的话，我怕我还不上。”
　　过了很久，戴宇鑫回复一句：“你想多了。”
　　“是，我很容易想多。”
　　“下次出来吃饭吧，好久没一块聚聚了。我请你。谢谢你这几次陪我去医院针灸。我颈椎好多了。”
　　“好。”
　　我这样回复他。我知道他是好心好意。但我心里还是被刺痛了。有些事，只有跟我相似家庭背景的十八才懂。像戴宇鑫这样的少爷是不会懂的。
　　“下次如果缺钱跟我说。”
　　“好。”
　　我这样回复他。可我心里想的是，如果有下次，我还是会找十八。但我不要再有下次了。我也有自尊心的。我也有我的骄傲。